从汪曾祺,看写作时长句短句的使用
最近看了一些对于提高写作时的文笔的建议,觉得极不靠谱,又颇受吹捧。主要是关于长句短句的用法的,这里写下文来反对一下。
原文中有:
不要用长句子。不然文章就厚,油滑,容易起腻。
如果长句子避免不了,那么一定要剔除西方语法带来的翻译腔,并在长句子后面用短句子切分,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是节奏的问题,文字中间一定要留有呼吸的韵律。
零句,流水句是汉语言美感的根本,在于巧而碎,散韵结合,句子断,形意不断,骨相俨然。
下面慢慢分析一下这三条错在何处。
大概很多人受汪曾祺的影响,心中有一个标准——“短句为佳”。确实,汪曾祺的短句尽管很受瞩目,但是说真的,汪曾祺那么多优点,大家却只盯在他的“短句”这么一个明显可以轻松模仿的地方——
实在太小看汪曾祺了!
大多数人喜欢汪曾祺,只能看出他文笔干净清新,流畅如水。他小说的结构同样也是毫不费力,顺势而为,也是如水。
所以很多人模仿汪曾祺,都在这“水性”上模仿。最后模仿得四不像,毫无魅力。很多作家也说过,千万不要模仿汪曾祺啊,模仿汪曾祺是死路一条。至于为什么不能模仿汪曾祺,却鲜有人说。
首先,汪曾祺成名时已六十开外。
这点很重要。六十岁的人和二十三十岁的人,人生所经历的不同。所以他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可以文笔简洁,毫不修饰。那是因为他已是“六十而耳顺”了,心静如水。
可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火性正猛呢,非去模仿人家心静如水,模仿得了吗?这是放弃自己的长处,用短处去学人家。
这是心性上的不同。另外我们可以细细研究一下汪曾祺的小说《受戒》。一般来说,品鉴小说有两个维度。一方面是故事情节上的结构,另一方面是捡词造句的文笔。
《受戒》呢?
结构没什么可说的,如水嘛,散到几乎没有。文笔修辞上,除了用了叠词、拟声词,引用民歌俗语等等极其基本的写作技巧,没用任何修辞方法。
这就是不能模仿汪曾祺的第二个原因了。他的写作技巧不在于外显的文笔和结构,而是超越这两项的另一个维度上的优势。
汪曾祺自己说:
语言的美不在一句一句的话,而在话与话之间的关系……语言是处处相通,有内在联系的。
粗看这两句话没什么意思,对大部分人来说,基本上,听了等于没听。这就是因为境界不同而不能理解他话里真正的意思了。汪曾祺在话与话之间关系的处理上,极其强大,最别致的就是《受戒》。比如其中有这样的话:
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
……
《受戒》中遍布着让人难以察觉的“话与话之间的”奇妙的“关系”,这是一处比较明显的,所以拿来当例子。不明显的地方,一段话要单拎出来读个四五遍才能看出来。
我们上学的时候学过,欧亨利的写作特点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欧亨利还只是大的结构上、故事上的意料之外。而汪曾祺可是将这种玩儿法,内化到句子与句子之间,造成了处处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效果!
你以为和尚就该吃素,他们偏偏也吃肉。你以为和尚就该一心向佛,他们偏偏除了一心向佛之外,其他的都干。如此,当你以为这些都是肮脏的假和尚时,
二师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
你以为——哎呀妈呀!这是要出事儿啊!老娘们怎么进和尚庙啦!他们是要做羞羞的事儿吧!!
结果人汪曾祺在后面跟的是:
因为庵里凉快。庵里有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师娘。这两口子都很爱干净,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时候,坐在天井里乘凉。
看到了没?人家就是来乘凉的,才不是要啪啪啪呢!你们这些肮脏的人!!
正当我们为自己的肮脏龌龊羞愧时,汪老又给我们新的一击!前面讲人两口子晚上时就坐在外面天井乘凉,后面紧接着又写他们……
白天,闷在屋里不出来。
读者下意识中,难道不会想:哈哈哈哈,果然还是在做羞羞的事情吧?('')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外面真的热,所以关起门窗。具体两人是怎么样,我们就不说了,反正这一小段给我们的遐想是如此多!
这就是《受戒》最强大的地方,看似毫不费力,其实句句都“居心叵测”。汪老真会玩儿!
又因为这种句子比较零碎,短而快,导致一般读者根本无法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又看到下一句了。
小说的本质是一种催眠,有的人用情节的精彩以增强读者的代入感来催眠,有的人用文笔的华丽以增加阅读时的享受来催眠。而汪曾祺的《受戒》偏偏另辟蹊径,通过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关系所产生的意外性,把读者日常的逻辑摧毁,再给出一段段朦朦胧胧清清淡淡的场景……
一般的小说是催眠读者的意识,他的小说却是催眠了读者的潜意识。让读者被他耍得团团转而不自知。
难怪贾平凹要评价汪曾祺:“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
所以,汪曾祺的文字看似简单,其实里面的弯弯绕儿之多,也是没谁了!然而这种写法如果被点破,其实也算不上很高超的文字技巧。人人都可以用。至于能不能用出汪曾祺的效果就不好说了。毕竟要按照汪曾祺的这种路子走,除了要有一颗喜欢恶作剧的童心,还必须要有强大的知识和见闻作基础!
总之,太多人模仿汪曾祺,只模仿他的简洁和他的不饰修辞,都是尚未见其真身!
所以,学习汪曾祺,请不要单纯地模仿他句子形式,比如多用短句,这根本不是重点。况且,汪曾祺自己也曾多次说过,自己并不是多用短句。随便找一处他《草木人间》中的句子:
我本想把这棵山丹丹带回呼和浩特,想了想,找了把铁锹,把老堡垒户的开满了蓝色党参花的土台上刨了个坑,把这棵山丹丹种上了。
这句子的字数,15+3+5+22+9。
所以,句子的语感佳来自于长短句的参差。
至于原文的第二项建议——“如果长句子避免不了,那么一定要剔除西方语法带来的翻译腔,并在长句子后面用短句子切分,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是节奏的问题,文字中间一定要留有呼吸的韵律。”
表面上看很专业,其实问题极大。随便找一个名人名句就能破掉了。鲁迅曾用好长的句子批评魏建功:
我敢将唾沫吐在生长在旧的道德和新的不道德里,借了新艺术的名而发挥其本来的旧的不道德的少年的脸上!
没见鲁迅后面再用短句切分啊。为什么?这就是长句的妙处!在语言的表达上,长句所表达的情感更为强烈!
我们从小到大学过很多古诗,以五言七言居多。那么大家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诗歌要区别五言和七言?或者说,一个诗人心中有感,要作诗时,他是如何决定自己要做五言诗还是七言诗的?
如果不甚明了我们先举两个例子来看,同样是出自李白的绝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
和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
一首五言,思乡;一首七言,离别。好像没什么可对比的。但我们慢慢读、细细品之后就会发现,五言的《静夜思》虽然思乡,但是情绪并不很重,是一种对着月光、淡淡的思念。而《赠汪伦》的情绪则浓烈得多。
造成这个效果的一大原因就是两首诗——字数不同!
为了验证这个观点,避免出现可能李白写静夜思拣词时,原本就没想把情绪写浓。我们再做一个小实验,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是一首七言绝句: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如果将其删成五言:
西辞黄鹤楼,三月下扬州。远影碧空尽,长江天际流。
跟七言相比,五言的时候是不是情感淡定了很多?再看整个诗的姿态……是不是高冷了很多?
字数少,就显着高冷和理性。所以《诗经》的首篇《关雎》,男主人公都辗转反侧了,我们依然不觉得污。正是因为字数少,我们才可以感受到他的淡定、或者说克制。所以《诗经》是孔子编的嘛!自然是“发(bu)乎( yao )情( wu )、止( yao )乎( you )礼( ya )”。
除了情绪淡、更为理性,字数少还能表现另一种状态:冷峻。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鲁迅批评人,句子那么长,是一种热心肠的表现。是想要说服别人,想让别人变得更好。血是热的,与人沟通的面向是打开的。而像《夏日绝句》,则多了一份冷峻、悲壮。不是说给别人听的,也不是要与别人沟通。是独白。有血已凉,却坚定不动摇之感。
总而言之,从抒情的角度看,字数越少,思维越理性、感情越淡、心越凉。反之反然。如果从叙述的角度看,长句短句又有什么表现呢?
我们先来看一下,我们所学的、“官方版”的《史记》中的一段:
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
这段可谓是真碎!碎到将原本一个急慌慌的场面,硬是碎成……算了,看《大咕咕咕鸡是我心目中的当代鲁迅》是怎么说的:
文气本该峻急,但读了之后却只剩内心的焦急,好比跑车被堵在了四环上,司马迁的好文叫这该死的句读全白瞎了。尤其是“未至身”后面那十来个短句,节奏简直太糟心了。只有麻溜地将句号去掉几个,变作连贯的长句,惊险的感觉才出得来:
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
同样一段文字,因为标点的不同,而导致文气迥异。所以所谓的巧而碎是不存在的,所谓的句子断、形意不断,是不存在的!
句子断了——意思就是断了!
且看汪曾祺的散文《豆腐》:
豆腐最简便的吃法是拌。买回来就能拌。或入开水锅略烫,去豆腥气。不可久烫,久烫则豆腐收缩发硬。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嫩香椿头,芽叶未舒,颜色紫赤,嗅之香气扑鼻,入开水稍烫,梗叶转为碧绿,捞出,揉以细盐,候冷,切为碎末,与豆腐同拌(以南豆腐为佳),下香油数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这一段后面断句断得非常多,自然而然,有一种怡然自得之感。所以对于叙述中,我们要记住:叙述时,句长显急,句短则缓。
那么我们平时的写作中也不能忘记这些,乱用长句短句。
比如前两年见过中学生写小说,开篇只是描写一下场景,一句句长的恨不得一句一行半!这种不是烘托情绪,也没有展开事件的地方,用那么长的句子,当然就显得粘稠和不利索。
而如果是悬疑小说正是紧张的部分,却写得尽是短句,也是一大忌讳。
曾见人写主人公被歹徒扣住时的场景,尽写坏人是怎么掐他脖子,又怎么捂着他嘴——零零碎碎一大堆。这时,悬疑紧张的气氛,也就出不来了。
以上就是长句短句的适用情况。其实并不难,也不深,都是比较基础性的知识,但是很多人不知道,甚至有很深的误解。其中一大原因是现在很多人学习写作,所看的书,是国外翻译过来的。比如“创意写作书系”。
那套书里面很多关于文字的技巧,都是针对于英文写作的。包括多用短句,少用修饰词这些。而这些技巧,是不能直接套进中文里的。
那为什么没有人写中文创作文学作品时的写作技巧呢?
很遗憾。我大中华上下五千年,现代汉语却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而这短短的一百多年里还各种外战内战、各种政治事件,以至于尚未有人总结出来现代汉语的写作技巧……
所以希望这篇文能够成为一个引子,让更多的人重视起文笔、语言,只有这样,我们的语言才能真正成熟、发光、震撼世界。
最后以汪曾祺1987年的一篇演讲作为结尾,与诸君共勉。
中国当代作家意识到语言的重要性的,现在多起来了。中国的文学理论家正在开始建立中国的“文体学”、“文章学”。这是极好的事。这样会使中国的文学创作提高到一个更新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