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到死心如铁-13 贫无立锥
第十三章 贫无立锥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是他从哪儿听来的一派胡言?最要紧的是,他还傻不拉几地信以为真了。
所以如今混成这样,也算活该。
铁珩的脑子里昏昏沉沉,就只剩下两件事。
睡觉,或者去死。
或许在充满智慧的哲人眼中,这两者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庄子就说过:“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
睡觉不过是一次次短暂的死亡,而死亡则是一场漫长无尽的睡眠。
他还做不到看破一切的哲人,更不是窃窃然知之的愚者,他只是太累了。
周围是几棵参天大树,高过他见过的所有房子,枝条低垂,笼罩数丈,像一个小小的宫殿。底下更多是粗细高低不等的小树,上百种不同色调的灰黄赭石融合在一起,把天光遮挡得稀稀落落。
他执着斧子,站在又湿又滑的树荫里,脚下蔓延着各种不知其名的枯草和苔藓。可就这样的地方,如果给他一点的时间,他可以马上躺倒睡上一觉,说不定还可以做上个变身为蝴蝶,栩栩然不知周的梦呢。
铁珩扶着这棵碗口粗的树略微喘息了一会,继续挥斧子砍去,好几下才砍出个寸许大的缺口,双臂已经震得不能动了。
从天没亮到现在,他已经砍了八棵树,早饭前还要再砍七棵……
小小的斧头现在已经有千钧之重,几乎拿不起来,胳膊腿上莫名其妙多了好些伤口,衣服下青一块紫一块,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指甲缝里居然也能磨出血泡来。
这以前从没吃过什么苦的身子啊,才干了几天重活,浑身都疼得像拿烙铁烙过一样。
已是九月底的初冬天气,冷雨如丝打下,夜间的迷雾已渐渐散去,山下繁华的扬州城在细雨笼罩的晨光里一点点显露出来。
扬州自古就是繁华极盛之地,不光是苏浙漕运必经之处,五方交汇,八面来风。更多青楼,多美女,多笙歌,多醇酒,一向就是文人骚客,富商巨贾心中理想的风流销金之处。
然而这五彩的繁华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他不过是游食于此的众多浮客之一。
两个月前,他带着岳朗,“行万里路”,到了扬州。
他们自从离开衣食无忧的宝相寺,就再也没过过一天安稳的日子。兄弟两个如同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只能漂到哪儿算哪儿。
在扬州,他们不过是两个来自异乡的陌生人,各种意义上的陌生人。
扬州的城里城外,早已聚起上万流民,既有和他们一样,因为北方战乱而流离失所的难民,也有长期寄食于这个繁城里的群氓。
他们混迹在扬州光鲜靓丽的另一面里,周围有太多的人,太多嗷嗷待哺的嘴巴,最不缺的就是铁珩这种,有点力气觉得可以养活自己的人。
铁珩已经一无所有,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贫无立锥,不识稼穑,除了读过一肚子没有任何用的书之外,还有什么可以谋生的?
而生活像一条鞭子,不管怎样每天都会抽在身上。
吃饭要钱,睡觉要钱,喝水要钱,衣服破了要钱,鞋子小了要钱……每天一睁眼就全是要用钱的地方。
而他们偏偏就没钱。
就在他们山穷水尽的时候,幸好瘦西湖畔的“白云边”招工,要搭一座全扬州最大的水榭歌台,工期紧,所以要的人格外多。铁珩运气好被招了进去,这才救了他们的急。
卫国的北疆虽然战火纷飞,但毕竟边关离此有千里之遥,扬州城里依然是夜夜紫月碧云,风流夸胜。这其中最有名的就要算是“白云边”了。
诗仙李太白曾经有诗云: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以青莲居士诗为名的“白云边”,在扬州最热闹的瘦西湖边占了好大一片地界,楼台亭榭连云,园池山水如画。却既不是酒楼,也不是赌场,更算不上烟花之地,但只要你能想到的消遣,不管是南腔北曲,吆五喝六,还是倚红偎翠,斗鸡走马,都能在这里找到最贵最好的。
雨有些越下越大的趋势,铁珩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后背冷森森的。这里的天气跟他记忆中北方又干又冷的初冬丝毫不同,不知是一直这样阴湿寒凉,还是今年雨水多被他赶上了。铁珩对着几乎冻僵的双手哈了口气,再次挥舞斧头,不多时树已经摇摇欲倒:“顺山!”他吼了一嗓,接着劲又砍了几下,树干嘎嘎响着,啪的一下拍在地上。
最后一棵了,他直起身子来,团着拳头锤了锤腰眼。
等他劈好侧枝来到坡下的排车处,车上几乎装满了,长长短短的木料码出了一个尖。迎头碰见郑二顺一手拖着一根光树干过来,他也不用别人搭手,举起圆木码到车顶,拍手喊道:“满了,等下回!”他斜了铁珩一眼,似有意似无意吐了口口水,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啐道:“呸!”
郑二顺是工头秦爷的外甥,长得又黑又高,一身坚实的腱子肉,这么冷的天,还敞胸露怀,一点也不觉得冷。他从第一次见铁珩就看他不顺眼,大概一眼就看出来,这个白皙清瘦,手指修长的少年与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天差地别,风马牛不相及。现在为了活着,竟然与他做起了同一个营生,所以从来就没有给过他一点好颜色。
排车辗着山石骨碌碌走远了,铁珩拖着最后一根树干,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山下走。冷雨打在面颊上,好像无数细小的鞭子。
他没空等排车去而复还,这一上一下,谁知道要多长时间?他实在是太饿了,胃里有无数小爪子不停挠着,无法压制的痛楚。
干了一早晨重活,肚子还空空如也,下山的脚步都虚浮不堪。
铁珩紧了紧腰带,尽量把脚步踩得坚实些。
曾经有个和他们一起砍树的小工,因为没留神,被倒下的树干砸中了脑袋,瞬时就丢了性命。
大家都围上来,脸上都是发自内心的怜悯,但在这种年月,怜悯是最没用的东西。
后来那个尸首一直没人来领,据说是孤身一个,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大家就在山下挖了个坑,把人埋在里面,随手把他随身的东西瓜分一空。
铁珩虽然已经见过了好多生死,那次完后身子却足足抖了一个时辰,喉咙里一直恶心得想吐。一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没了,没留下一点痕迹,最要紧的是没激起一点波澜。
真是乱世人命贱如草。
铁珩也是一棵微不起眼的野草,只不过他这棵草在尘世还有牵绊,死不得也!
他走得十分小心翼翼。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