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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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位宋先生跟我说我父亲大海的去向,说他去了一个叫猫城的地方,我当然要去找,但是此人对我说:“你长得这么帅,可别回不来,那个地方富丽堂皇,去玩玩是挺好的,但要记得天黑前回来。”
一大清早我被安置在无人驾驶的运煤车上,生锈的铁轨一直朝前延伸,刚开始经过村野还有些人烟,他们把它当成看不见的存在,对它熟视无睹,仿佛它和草木一样生长在这片地方。再往前走,别说是人了,就连只羊的影子都看不到,只有铁轨静静地躺在草丛中。
为什么叫猫城?没人给我答案,进去的通道只有这一条,如果想要回来,就必须在天黑前再坐载满煤灰的四轮小煤车出来。那人说经过一座桥就是进入猫城的标志,我坐在空空的煤车里,上面什么也没覆盖,车子一颠一颠,就像小孩坐摇摇车。虽然在向上爬,但是速度飞快。随着飞奔的节奏,车轱辘在轨道接口处剧烈颠簸了一下,我伸出头来,发现原来我已经在桥上。小煤车速度慢下来,我站起身,攀车俯身往下看,河水清澈,简直看不出流动的迹象,我视力足够好,都能看到河底金黄色的鱼在游动。但是宋先生说回来时,桥下是惊涛骇浪。
过了桥之后是一片森林,森林里阴暗清凉,坐在车上我后悔没带一件厚点的外套,出门在外,各种不可意料的事都可能发生。森林里会不会有怪物?毕竟这是通往猫城,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地方。可是什么奇怪的事也没发生,只是一片寂静,连猫头鹰的叫声都没有,也许猫早就统领了这片区域,不会有其它动物出现。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担心呢?
即将见到父亲的心情反而不如抵达猫城让我激动。他已经三年没有着落,我妈美兰一点儿也不着急,她说就当他死了吧,可总得有个交待啊。美兰说要什么交待,离开就是最直接的交待,他以行动表达了他的意愿。
美兰说得这么决绝,但她明明还在想着他,她越吃越胖,有时间就带我出去玩几天,或者带我好吃好喝一顿。她这是既当爹又当妈,她大可不必这样,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她完全不需要把我当小孩看待。
就像这次跟姿百吵架,我会当真吗?我都是个男人了,还会跟她计较这些小事吗?她经过我的课桌,朝我鄙夷地看着,那目光中的不屑,似乎我做了比乞讨还没有尊严的事,但我根本就想不起什么地方得罪她,或者忽略了她?我朝她笑笑,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接受她的情绪,没有什么是时间不能解决的。虽然我离开前和我爸一样,没跟姿百交待,但我肯定会回来,那时,姿百消气了,我们就会重修于好。
美兰跟姿百一样还像个小孩子,她总是那么努力地把自己放在一个忙碌的位置,每天很晚才回家,到家一着床就睡。自从有一晚我知道她半夜梦游起来之后,我发现她每晚都会在凌晨两三点之间起来一次,即使我站在身边问她,她也答非所问。她径直走到客厅玻璃柜前,从里面取出一尊水晶观音像,我以为她信菩萨了,她摸出观音,拿毛巾一遍遍地擦,擦过之后嘴里念念有词:“好啦,干净了。”我才想起原来这是父亲留下的,父亲喜欢雕件,总是买个没停,没少挨美兰唠叨,但他离开时没带走一件,而美兰在每个夜晚梦游时挨个地擦拭他留下来的那些物件。
2
车子即将进入煤矿之前,我跳下来,我看着车子缓缓有序地驶入矿洞。我爬上煤矿山,俯视猫城,这哪像一座什么城市啊?只有一条向下延伸的下坡路,路两旁是沿街的房屋,屋子低矮,都是一层楼的瓦房,不过道路和门前的走廊打扫得很干净,起风都刮不起一点纸屑。
我好像在梦里见过这个地方,我试着把眼底这座城市来个一百八十度旋转,找到和梦里相似的场景。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猫。我从街头走到街尾,什么也没发现。家家户户闭门,没有任何动静,我敲了好几家门,没人回应。当我敲到街道尽头的最后一家时,我还没来得及伸手,门开一条缝,一只有力的手把我拉进去。屋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你在干什么?还要不要命了?”
等我闭上眼几秒钟后再睁开,我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大概一米六几的人影,头发半长不短披在肩膀,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他背着光。
我只好回答:“我来找一个人。”
“来这儿找人,最后都留下不走了,你要做好这个准备。”
“我不打算留在这儿,我女朋友在等我。”
“刚来的人都这么说。”
他转过身,我看到他侧脸,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我问他:“你是不是杰哥哥?”
他的身子停顿几秒,笑着说:“你认出来啦?”对了,就是这样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我妈和表姐她们都在找你,找了这么些年,都以为你失踪了,没想到你在这儿。”
“我一直就在这儿,只是你们不记得这个地方了。”
“这是哪儿?”
外面的光线越来越暗,我闻到一股香味,杰哥哥进到厨房,拿出一盘又白又大的馒头。我饿急了,馒头像一座面包山,里面裹了糖心,馒头皮有筋道,里面松软温暖,在咬到那一口溶化的糖时,简直就要沉醉。细细地咀嚼未完全化掉的白糖,咯吱咯吱的响声,是童年的声音。
记忆的细胞被催醒,以前大姑在的时候,每逢大年初二爸爸都会带我来大姑家拜年。那时大姑就是包这样的大白馒头给我们吃,我每次都吃到肚子不能再撑下去,那白面馒头和白糖的甜味,齿间留余香。
“大姑去世的时候你为什么没回来?”
“他们找你,你借那么多钱,他们肯定是找你要的,只是后来找不到也就不做指望了。”
空气不再流动,仿佛停留在二十年前大年初二的那个中午,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孩子们的吵闹声,大人们的谈笑声,还有女人忙里忙外的吆喝声。
“大姑躺在床上,她一遍一遍地问杰伢子呢?杰伢子怎么没来?他答应过来看我最后一眼。该怎么回答呢?所有人都沉默,只有表姐上前握住她干枯的手,说他来过了,只是刚刚你睡着他就出去一趟,大姑说你们别哄我了,到这种时候我还能不知道吗?我是脑子不好使,但我心里并不糊涂。他借你们的钱就算了吧,不要再逼他。”
3
夜里我在杰表哥的屋里睡,虽然是瓦房,但这是以前大姑她家住过的地方,里面设施一应俱全。厨房、卫生间、两个卧室,门口的客厅很小,只够放一个取暖的炉子,冬天一家人围在炉子旁边烤火。
暖炉里面烤着红薯,外面盖上一张四方不锈钢桌子,铺一层厚厚的格子或印花麻布在上面,再整一个小碟子放上瓜子花生,腿盖在布下面,身子暖烘烘的,嗑着瓜子聊着天,如果外面再下着雪,听着雪地里孩子们的喧闹,这样的日子太匆匆。
什么时候搬走的?自从煤矿挖不出煤以后,大家都往大城市跑,这儿就变成一座废弃的城市,大姑把这里的房子留给杰哥哥,说他没正式工作,其他兄弟姐妹都无异议,毕竟这是个荒弃的地方。时光的地铁载着我们驶向更远的远方,岁月匆匆而逝,谁还会回头去看?我们早把这儿给忘了。
“杰哥哥,你知道我爸在哪儿吗?”
大海是偶然闯进猫城的,就像美兰对他的一腔热情。按照大海的性格,他不可能娶美兰这种女人。他谈过好几个女友,最后都无疾而终,只有美兰,该怎么说呢?她有无比坚强的毅力,胜过他这样一个无根漂泊的浪子。那时他什么都干,偷过铁,摸过枪,在超市当服务员,也出去外地打工,后来回到本地。
大海离开妻儿的那一天,也是这样阳光灿烂,同所有阳光普照的日子并无差别。头顶着太阳,阳光晒得他焦化。他沿着马路一直前行,不知走了多久,他才发现虽然他仍走在路上,但路两旁的树都已经伸到路中央,杂草丛生,没有一辆车经过,也空无一人。
然而就好像有某个具象的目标般,大海并没有停下脚步,这条路他应该来过,他怀着这样的信念。即使到了路的尽头,他没看到一所房子,他还是要踩着荆棘,拨开杂草,一定有某个地方在等待他。
蜿蜒的上坡路不能再往上走时,大海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山顶,他俯瞰下方,一座小小的城市在他眼前浮现,一座迷你城市,只有一条街道,街道两旁是两排瓦房,那不正是他曾经来过的地方吗?只是比以前缩小了一圈,但还是那个版本,他大姐就住在这儿。以前是一座煤矿,自从煤矿废弃后,这里二百多户人家就搬走了,现在这两排瓦房只能容下二十多户人家。剩下的那些房子都去哪儿了呢?
煤矿还在,必须从山顶往下经过森林和煤矿才能到达城区。大海喜欢这个地方,虽然没有人烟,这儿的味道他喜欢,煤烟味在微风中吹散。那些风中吹落的颗粒,带着静静的呼吸声。他眼睛有些迷离,重重的倦意席卷而来。他躺在山上,闭上眼睡了一觉,此时他什么都不急,有一个地方正等着他,这比他知道有某个人在等着他轻松多了。
4
天大亮,我在厨房里找到一些吃的。推门出去,街上还是一个人也没有。我沿着水沟绕到屋后,屋后长满茅草,足以超过窗户,没人修整,每年冬天它们冻死或干死,到第二年又冒出新芽,葱葱郁郁地生长。我挨家挨户敲门,还是什么回音也没有。
杰哥哥叫我不要去煤矿那边,但我还是去了,我藏在洞口,看着黑黑的烟煤从洞里运出来。载满烟煤的煤车从我眼前驶过,我似乎已经错过这条回去的路,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回得去,如果回去的路要经过的是惊涛骇浪,我是否还有勇气再坐上四轮无人驾驶的运煤车?
我一直守到傍晚,才看到人们陆续走出来,他们黑得跟煤炭似的,脖子上系一条毛巾,时不时地擦擦脸上的汗。他们眼睛向外凸,看人的眼神只是扫视一眼,不经大脑而过。没有任何聚餐或娱乐活动,他们干完活就各自回屋,我在这些人里没找到爸爸。
夜晚来临,我躲在草丛里,透过窗户去看里面的光景。每间屋里都有人,只是他们晚上不开灯也不开火,悄悄躺下,什么动静也没有。正当我打算放弃,回到杰哥哥屋里去时,我看到一只猫从最上坡的那间屋里跑出来,月光下它的毛泛着亮亮的白,它奔跑在夜色中,接着另外的房门也都吱呀一声响,一只只猫从屋里跑出来,各种各样的,像听到某声召唤,或者它们约定某个时间,都一齐奔往同一个方向。它们在街道的中央一直朝下坡路跑下去,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这已经是第二个夜晚,我牢牢记下那句话,此处不可久留,我担心我回不去。也许猫的世界和人类世界不一样,灰姑娘的时钟在十二点敲响,这意味着她要停止她的舞步,猫的世界却从零点才开始。
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那是杰哥哥的眼睛,他在告诉我快点离开,如果再不走,也许就来不及了。可是我还有没完成的事,即使不是美兰交待的,但终究是她的心结,至于我,还是没那么认真。
父亲说他们的婚姻是美兰逼出来的,我听过他们的故事,美兰在父亲提出分手并且直接将她手机号码拉进黑名单时,是她力挽狂澜,找到我奶奶、找到相亲介绍人,还找到父亲单位领导,找了这么一圈,才将这段关系维系下来。我不知美兰的做法对还是错?她遵从了自己的心,也许在许多个暗自伤心的夜晚她哭泣过,她后悔过,但仍然阻挡不住她和父亲在一起的决心。毕竟那是她选择的,即使是错的,那也应该由她来做决断。可最终父亲还是离开了她,美兰只能在心里保持着那份坚持,她安慰自己,是自己足够好,才能承受这种委屈。她还在等他。唉,我可怜的美兰!真的是太以自我为中心,太沉醉在自己的喜怒哀乐中。换成是我,我早就选择离开,也莫怪父亲会离开。
5
街道的尽头是四条滑滑梯,与下面房屋的地平线呈一个六十度斜角。我记得下面的屋子是厕所,小时候我一来大姑家就和这儿的小伙伴玩滑滑梯,水泥砌成的梯子早被孩子们磨得溜滑,但现在上面都长满青苔和杂草。滑到最下端,厕所散发出的气味太难闻,所以我对这架滑梯印象特别深刻,即使臭,也阻挡不住我们玩乐的热情。
如今滑滑梯和厕所都被荒弃,这条街道的房屋走道都很干净,唯独厕所这儿荆棘丛生。我最初根本就没注意到它,可是夜晚似乎可以促生人的嗅觉,我越过草丛终于找到一条可以绕到厕所后面的路。
原来这儿别有洞天,我想起宋先生跟我说的话,他说这儿金碧辉煌富丽堂皇,我不知他怎么会这样描述这个地方?难道有人曾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他最终走出了猫城?可是杰哥哥说没人可以出得了猫城,进了猫城,每个人领到一只属于他的猫,就别想再出去。
厕所那边是幽黑的夜晚和沉睡的人们,而这一边却热闹得如同白昼,到处是喧闹声,都是猫的叫声。四周树木林立,一座灯火通明的大楼矗立在我眼前,所有房间都是透明的,比白天还看得清楚,一共九层。好像童话世界里艾莎的冰雕城堡在无边的森林中拔地而起,一个猫的王国在此处诞生,你是否看到戴着王冠的猫?
我像被施了魔法般,一步步朝它靠近,我也会有一只属于我的猫。猫会带给我珍贵的食物,每个宁静的夜晚,我将在撸猫的惬意中入睡,于烟煤的晨光中醒来,去完成我的猫下达的任务。我的每一天都将过得平静而柔和。猫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爱人。
每个房间都有猫。有只肥胖墩实的蓝猫,懒洋洋地趴在垫子上,眼神迷离,厚厚的毛像一片密实的森林,连风吹过也纹丝不动,它的毛色分层次排列,像地质上的层状岩石,即使发生地壳变动,它也坚实地演绎层层叠叠。有只黄色的猫很活跃,在房间里一直跳上窜下,跟这个打打架,跟那个挤一挤,总是动个不停。它们在明处,我在暗处,可是它们好像都能看到我,也许是我的错觉,那锐利的猫眼朝着我的方向。
我被某种力量攫获,正当我要再往前踏进一步,领一只属于我的猫时,突然一只坚实的手把我抓住,把我从混沌中拽回来。我无法看清他的脸,但我能感知那熟悉的味道,是的,就是这种味道,那是父亲身上独特的汗臭味。他不吱一声,我也屏住呼吸,他提拎着我往回走。看来他的力气变大了,小时候他连把我扛在肩膀上的力气都没有,现在我都快二十岁了,他竟然能一只手把我拎起来。他手上的老茧磨得我皮肤生疼,我像一只猫一样被他拎回滑滑梯上面。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他好像走了另一条路,在夜晚的掩盖下,他像一只长着翅膀的老鹰,抓着我飞上原来的地方,他一点也不留下痕迹。然后,他消失在夜色中,来无影去无踪。
6
天地似乎调了个头,我再回来寻找,已找不到杰哥哥的房间,最后我在它正好相对的地方找到同样一间房,里面还是那样的陈设,但已经找不到杰哥哥,他跟父亲一样,消失了。我想起这就是我梦中的情景,很多次出现在我梦中的那条街道就是现在这样,梦里大姑他们一家还住在这儿,炸麻团、葱油饼的两口子站在街道口,他们炸的小饼洒上一层面白糖,那绵绵的糖啊,我十多年都还记得这个味,那是童年回忆的味道。
我站在屋里向外张望,天已经亮起来,我似乎听到人们起身的忙碌,街上小贩的吆喝声,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或许这就是我爸和杰哥哥选择逃离现世生活,留在猫城的原因,这里有他们旧时的记忆,即使记忆不够深刻,也可以用简单的生活来充实自己的每一天。然而对我来说,猫城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被压制的人性,被统治仍然都存在,然而他们已没有力量再次出走。父亲逃离,选择在猫城生活,他的这种方式,难道不是和美兰一样,是同样的禁锢?他们都无法走出自我圈设的囚笼。
我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仿佛猫城的门已经为我关上,我再也进不了任何一个房间,它们不再接纳我。我走在空无人烟的街道,一张纸条在街道随风飘,飘落在我脚底:“你沿着煤矿一直朝上走,即使看不到路也要一直朝上走,走着走着你就能看到路了。”那是父亲的笔迹。我按照他的指示朝上爬,这个地方不属于我。
我也不属于哪个地方,不属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