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常说,那一整条街都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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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父亲本不姓叶,因为叶家无子,使了几个钱从别家抱来的。叶家也不是大户,就是一本分的小商人,有些余钱。奶奶的父亲来了家里,便是独子,可劲儿地宠着,顺顺当当地长大,还娶了媳妇。奶奶是头一个出生的,出生那年,她父亲走了大运,中了白鸽票的大奖,手里哗哗地多了好多大洋。不同今日领奖的还戴个面具,小镇不大,这事儿乡里相邻的都知道。有钱了就怕人惦记,亲生那头还过着穷日子呢。奖金领了没过几日,奶奶父亲大手一挥,买了好几块地。
运气到了,挡都挡不住。奶奶父亲买的这几块地离河边不远,镇里在这盖了码头,建了桥,又开了集市,这几块地摇身一变就是几条街的商铺。靠着赁铺子的租金和自己的生意,奶奶家越来越富裕,对给自己带来好运气的大女儿更是宠得不行。听奶奶说,她小时候足足有六个丫头服侍,想买什么便有什么,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就是后来的姨婆和舅公都够不上这份宠。镇上开了学堂,奶奶父亲也送她去上学,两条街的路程也叫丫头背着去,背着回,吃穿用度样样都精细着给她,惯得颇有几分大小姐脾气。
奶奶年纪渐大,也开始说亲,她自个儿挑剔,拖到了将近二十她父亲没读书,就喜欢知识分子。爷爷是家中幼子,即便后来家中不富裕也供他读了中学,毕业后在镇上的事业单位某了份差事,自力更生。奶奶出嫁时,陪嫁了一条街的土地和铺子,爷爷便在奶奶的陪嫁里选了块地盖了房子,过起了夫妻生活。奶奶从小是个娇小姐,除了美容保养,啥都不会啊,不过那会儿也用不着她操持家务,家里还带了丫头过来呢。爷爷平日上班,奶奶没事就出门打牌,怀了孩子也照打不误。
奶奶常说,那一整条街都是她的 2虽然奶奶不太懂事,但她知道要传宗接代,这在她看来是顶顶重要的事儿。婚后第二年,爷爷奶奶第一个孩子出世了,就是我大姑妈。看是女儿,还得继续生呢,这中间流了一个孩子,直到大姑妈三岁了,二姑妈出世了。奶奶只负责生,不负责养,因为她不会,也不耐烦做这些。孩子生出来之后,交给丫头奶娘,自己养好身子还继续打牌去。奶奶的父亲突然去世,奶奶陪嫁的土地和铺子一夜之间全部都被没收了,只留下自家住的这一间。
屋漏偏逢连夜雨,爷爷不知怎的犯了事,要押到黑龙江去劳改。那个地方又远又冷,过去肯定是吃苦的,奶奶不愿意跟着去,便留在了家里。奶奶什么也不会,家里也没有收入,就靠着她手里的积蓄过活,所幸陪嫁的金银和大洋没被收走,日子也算过得去。这个时候,大姑妈和二姑妈也知事了,没到十岁就撵出去给别人帮工赚钱,维持生计。眼看手里的存项一天天地少,日子一天天地过,也没见爷爷回来,奶奶还没生出儿子呢,心里一着急,就将两个女儿留在家里,找了家里的老人带着自己,自己带着银钱,搭了几天的火车去了黑龙江找爷爷生孩子。
这一去就是两年,孩子倒怀上几个,就是留不住,不是流产就是夭折了,后来熬到时候两人便一起回来了。爷爷人善,在镇上有个好名声,就是去劳改过也有人念着旧,又识文断字,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养家。奶奶在外熬着的气都憋着呢,只是没有生出儿子,脾气也得收敛着。回家养了段日子,又怀上了,等足月就生下了我爸,这一年,奶奶三十二岁。这回奶奶可不敢掉以轻心,也不再不管不顾了,把两女儿拉回家帮她一起照料弟弟。爸爸得以平安长大,奶奶底气就更足了,在家依旧什么也不干,得闲就出去打牌。
奶奶看不起女儿,还想多生几个儿子,可在我爸之后,生的三个都是姑姑。人多了,房子就住不下,大姑妈十四岁就嫁了,二姑妈好些,也不过大两三岁。爸爸虽然是个儿子,可奶奶只要这儿子活着便把自己当作功臣,并不多搭理,更不搭理爷爷,她总认为是爷爷害她受苦了。跟姑妈们一样,爸爸年纪大了些就去给别人放牛看鸭子,唯一的偏爱就是爷爷供他上学上到了初中。几个小姑姑也上学,但只上到一二年级就出去赚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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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出生起,就不怎么见过奶奶,她不是在房间呆着,就是出去打牌,见到她的时候都是在数落爷爷,爷爷气得青筋直冒,却也不回嘴,转身躲开随她骂去。家里房间本来就不多,奶奶早早就和爷爷分屋睡,爸爸妈妈一个屋,三个姑姑挤着睡一屋。奶奶说这地是她的,这房子也是她的,这一家子都住她的,骂你也得受着。奶奶自私又势利,有钱亲戚就捧着,穷亲戚就恨不得撵了出去,但凡有亲戚过来看她,带的饼干水果都是她的,在人走了之后就会拿回房间里藏着,谁都不能碰,连孙子孙女都一样。记得有段时间,她常常拿个小煲用何首乌炖鸡蛋当夜宵,我看到了便问她这是什么,她说这是好东西养颜乌发,还问我想不想吃,想吃就给钱她加个鸡蛋。
爸爸出去学了做糕饼点心的手艺,在家里开了早点档和糕饼铺子,爷爷也退休在家,帮着下手或者扫地洗碗的活,几个未出嫁的姑姑都在家帮忙。那年妈妈刚生了弟弟,身体吃了大亏,一直在房里养着。我和妹妹没人管,家里只有奶奶一个闲着,她就突发善心,把我和妹妹接到她房里看管。那会儿,家里早午饭都不另开伙,直接在家里的早餐店吃,我跟妹妹的饭也由奶奶拿到房里吃。有一天,我和妹妹还在睡觉,奶奶把房门一锁就出去打牌了,直到中午都没回来,我和妹妹饿到头昏眼花,满头大汗。小姑姑下午收档回来才发现,从窗口看到我俩就靠着坐在门边,小脸发白。
爸爸赚了钱将房子装修加盖了一层,又出嫁妆将几个姑姑嫁了出去。家里人手不够,早点做不来,就继续守着糕饼铺子。就这样,奶奶还时常念叨着这房子是她的,她不靠爸爸养活,这房子铺子的租金就当作爸爸供给她一日三餐的费用,所以人人都得顺着她,看她看的电视,做她爱吃的菜,家里也得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有不顺心的就开骂。后来,爸爸妈妈受不了奶奶这脾气,手里存够了钱,立马在外面买了地盖了房子搬出去,原先家里的铺子由四姑姑和姑丈接手。奶奶仍住在旧屋里,靠着她的“租金”让四姑姑养着自己。
我跟奶奶从小就不亲近,是爷爷将我们带大的,爷爷去世之后,我们也不怎么回去旧屋里。奶奶看着我们都上了大学,像是个有出息的,才往家里跑得勤些,拉着我们絮絮叨叨说着话。说来说去,都是她当年大小姐的“风光”,她常常说,旧屋那一整条街都是她的,斜对面的阿婆当年还是她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