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有祺
原创首发于简书,文责自负。
1
盛夏。
太阳视万物如刍狗,不论是面前的城楼,还是脚下的黄泥地,都被一视同仁地炙烤出阵阵热浪。
此处正是南疆边境,一百步外的城门前长龙蜿蜒。眼下正轮到一辆牛车,拉着一副棺木。士兵一丝不苟,运棺人打开了那副惨白的棺木。
恶臭隐约袭来,我赶忙掩住口鼻。
面前的长龙仍旧纹丝不动,棺木被合上,我默默站到队尾。
只需走过这道门,便可脱离南疆,完成我的逃亡。
只是说来也怪,这队伍长,速度似乎却不算慢。
我心下好奇,踮起脚伸长了脑袋瞧。
哦……原来那官兵是见人下菜,每逢女子及运货的才查。至于穿戴粗陋的男人,大多都是看一眼便放过去了。
也有时,是看都不看。
不过这在如今的南疆倒也算是常规操作。
我翻了个白眼,默默跟着队伍挪到了城门口。
城门外不远处有个小摊,木质的桌子旁横七竖八放着几条长椅。一旁还有根竹竿插在地上,竿子的一头挂了面旗,破破烂烂的旗面上斗大的“茶”字已然褪色。
虽说简陋,但好在有面篷顶遮阳,进去歇歇脚也已经足够了。
我刚迈开步子,突然有人抓住我的手。
“雁儿,果然还是要我自己找,才能找得到你。”
2
我被萧祺带回了行宫,房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行宫的条件比起早前南疆的皇宫还是差了点,但毕竟此处是边境行宫。这红木雕花的桌椅和云纹流香的床榻,大概也只有此处才有。
就更别说……那榻上放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鸳鸯锦绣云被,桌上白釉龙纹的烛台配着大红色的蜡烛,蜡烛上龙凤呈祥图案旁边还画着囍字。
这一切都很喜庆,可在这一刻,格外扎眼。
我抬眼四顾,周遭的窗棂上也都贴着大红色的窗花。半掩的窗扉外,太阳透过院里的树荫洒下一地斑驳。
合欢花的香气和着丝丝凉风钻进屋里,伴着屋檐下大红色灯笼的窸窸窣窣。
“您成亲,倒是犯不着请我来。”
我恭恭敬敬垂首而立,却看着面前的人身形晃了晃。
眼看他似乎要摔倒,我伸手扶住他。
他重新站稳,“不把你找来,我和谁成亲去?”
我收回手,仍旧垂着眼,“草民不过一介布衣,又岂敢肖想天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实在不合规矩。”
“你明明知道我就是规矩。”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厉,“苏雁,要么跟我回去,要么和我成亲。你都不肯的话,朕劝你想想你的母家。”
3
我只能答应和他成亲,但本该热热闹闹的喜堂愣是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倒也对,我离家出走,他父母双亡,这喜堂确实没什么人能来。
他亲手替我换上了凤冠霞帔,随后和我拜了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该直起身子的时候,他趴在我肩头哭,“我知道我留不住你,可究竟是多大的事,你非要走?”
我没说话。
这男人是我的未婚夫,现在我该叫他一声夫君。
至于我逃跑……也实在是事出有因。
我本是丞相家的幼女,不过我爹做丞相也算是走了狗屎运。听我娘说,我爹二十五岁金榜题名,又被圣上御笔点为状元,此后一路步步高升。我出生那年,原先的丞相被满门抄斩,我爹就这样顶了丞相的缺。
丞相姓叶,算是南疆的三朝元老,本来就已经荣宠加身;就更别说他有个和皇帝恩爱了十好几年的皇后女儿,不仅是丞相,也是国丈,还因此被他的皇帝女婿钦赐了黄马褂。
奈何叶丞相一把年纪宠孙太过,竟当朝谏言自己那年方不惑的皇帝女婿“不妨早立储君”,还说“立嫡为宜,以绝后患”。
这话听着合理,但皇上的嫡子,那可是叶丞相的亲孙子。
而为人君者,最忌讳这般吃锅望盆。
果不其然龙颜大怒,叶家被满门抄斩。可怜叶氏枝繁叶茂,最终却独独留了叶皇后一人。失了父亲的女儿得了失心疯,中宫一夜之间成了冷宫,皇上自己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有余。
那些称颂帝后二人如何伉俪情深的话本子,竟在一夜之间被焚了个干净。
连带我爹也说,“平淡是福,雁儿又是个不服管的。她能找个好人家嫁了最好,不嫁也无碍的。”
于是我爹真就任由我自由生长。我爹原本请了先生来家里教我认字,可我说我想上学堂,他便带我扮作男装,放我去学堂。
学堂里的公子哥儿不少,我们有时就趁着先生放课早,偷偷溜去喝花酒。
酒楼热闹,张灯结彩,加上我是男装。于是我干脆放开了手脚吟诗作对喝酒作乐,这日子过得倒是自在。
我娘不放心,悄悄跟踪我,据说还捡了个小女娃子养在酒楼里。不过我从未见过,只当那是个玩笑话。
然而,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那天几盅烈酒配着凉菜下肚,却适逢不巧。
一时间我腹痛难忍,眼看我是个女子这事恐怕就要露馅。
阿祺在这个时候适时出现,以“闹肚子”为借口替我打了掩护,随后又私下拜托酒楼老板娘,用一锭金子叫她为我熬了红糖。
事后我说还他金子,他说不必,“说不定你爹和我爹还是朝堂上的兄弟。”
一来二去的,我觉得这男人剑眉星目心地又善良,关键是他总能和我碰到一起,或许真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
虽然……他猜字谜是真的菜。
我俩便好上了,后来我和阿祺就很少再去酒楼了。
他说,“阿雁,你可愿为我穿回女装?”
那剑眉星目鼻根如山,此刻却为了我含情脉脉眼波流转。
我笑起来,“好,阿祺。元宵灯会,桥头不见不散。”
我就掰着手指头数啊,好不容易叫我盼到了元宵节。
可是那天,我在桥头等啊等,等到灯都灭了,等到我爹来找我,都没等到我的阿祺。我爹就陪我等,“我倒要看看是谁让我闺女这么死心塌地。”
不久,阿祺来了。
我至今记得,我闻着他怀里那股淡淡的腥味,听他在我耳畔哭。
“雁儿,对不起……可是,可是我家出事了……”
我当时一听他家出事了,还有身上这股不祥的味道,赶忙哄他。我爹却在这个时候打断我们,“此处不方便,祺公子不妨过府一叙。”
我没多想,毕竟正月里二更天的风吹在身上实在是冷。
回到我家之后,阿祺和我睡了同一间房,他抱着我躺在床上,浑身滚烫却不肯碰我分毫。
他说有些事非得等到大婚之夜才能做,“明天我要出趟远门,去边境。雁儿,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三书六聘,明媒正娶,你便是我唯一的妻。”
彼时北境动乱波及南疆,世家之子皆被征去战场。我听他的话音里带着些微的哭腔,便安慰他,“我这辈子非你不嫁,你放心去,全须全尾回来就好。”
隔了半年之后,也就是上个月,九皇子率军回朝。我正想跑出门去看看我的阿祺有没有回来,却等来了赐婚的圣旨。
圣旨上说,要把我赐给太子,也就是刚刚班师回朝的九皇子,做太子妃。
我不肯谢恩。
我爹这次急眼了,“大不敬是要砍头的,苏雁,跪下谢恩!”
“砍就砍,谁要嫁给那劳什子太子,除了阿祺我谁都不嫁!”
这句话刚一出口,我就看来宣旨的公公,和我爹这个丞相,还有家里的所有人,齐刷刷向着门口跪了一片。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的阿祺穿朝服。金黄色的大氅,上绣九龙纹样,不像是太子的朝服,倒像是……
众人都在跪他,而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径直走过来抱住我。
那还是七月的仲夏时节,茉莉花的味道乘着风弥漫了整座丞相府。他在我耳畔轻声道,“抱歉,我来晚了。雁儿,做我的皇后好么?”
其实他一直都这样抱我,总是喜欢把头搁在我的肩膀,随后轻轻地叫我的名字。
只是从前他从来都不会哭,可眼下他在我的肩上哭得泣不成声。
“雁儿,你告诉我好不好,我改……”
“可我不喜欢的,偏偏是你做皇帝这件事。你能改吗?”
4
萧祺自然是不可能为了我放弃皇位的。
首先是他为了得到这个位置的确付出了很多,“正月十五那天,前方刚说北境拿下了一座城池,朝中又出了萧临逼宫这回事。而那时,我正好在陪我父皇下棋。”
他面无表情,只是取了帕子擦手,“萧临是我的亲哥哥,和我是同一个母妃所生。他使弓的功夫和我一样好,只是他不知道,我不仅仅会使弓。他朝着父皇射过来的箭,被我生生劈成两片。”
“所以那天的血腥气……”
“是我亲皇兄的血,他死在我的剑下。我换了衣服才来找你,不然你或许还能早些见到我。但我想,你应该受不了那么浓重的血腥气。”
现下我的红盖头被他用喜秤挑去,可我头上依旧戴着凤冠。凤冠沉重,坠得我脖子生疼。金线珠帘垂落在我眼前,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声音仍旧温和,“你知道什么叫作孤家寡人么?我的母妃死于叶皇后的一盏毒酒,而我的父皇,是在我班师回朝当天,在我怀里咽的气。和我同父异母的兄弟们……”
他轻轻勾起唇,发出一声嗤笑,“唯一一个还活着的,现在在天牢里。我赏了他一副黄马褂,和彼时他外公一样的黄马褂。不过从他进了天牢开始,到现在已经半个月过去了,希望他还活着吧。”
一阵寒意攀上我的背,我皱起眉头。
倒不是为了他多心狠手辣,毕竟血雨腥风里杀出来的人哪有不心狠手辣的?
恰恰是为了,他的心不够狠,手也不够辣。
他小心翼翼摘下我的凤冠,又吻吻我的唇,“雁儿,你是我最后的软肋了。只要你肯和我回去,我可以当作这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我会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而你将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我垂着眼,“这天下不光只有南疆,还有北境。”
“北境会成为我的囊中之物。”
我瞪大眼睛,抬头看向他,“你……”
“北境动乱的仇终归是要报的,雁儿。换句话说,北境很快会有战乱。我最后问你一次,跟不跟我回去?”
他的声音听着像是威胁,可他的目光里却写满了期待。
我是想同他回去的,不过我觉得眼下我不在他身边或许更好些。
我闭了闭眼睛,把视线移向别处,“好了阿祺,往后我们一别两宽吧。苏雁是你早逝的妻子,而我……无名无姓,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旅人。”
5
萧祺给了我一头骡子,天边刚刚露出第一抹晨光的时候,他送我出了城。
“我早知道我拦不住你。”他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脸颊,“也罢,你叫苏雁啊,鸿雁又怎么会安心当我的金丝雀。但,雁儿,你已经是我的妻,你不能再嫁别人。我是你的夫,我也不会再娶别人。”
他最后一次吻我,“不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你。”
我赶了一个月的路。这一路黄沙漫漫,周围的景色越来越凋零,天气也是越来越寒冷。按着日头数该到北境王城附近了,可是眼前却始终没出现什么可被称为“王城”的建筑,只有一道低矮的城墙,被风吹得斑驳不堪。
但骡子像是认路似的,它抖了抖耳朵,住了脚。
我正在疑惑,一个头发花白的布衣老人从城门后走出来,那张和我娘亲有九成相似的面容看着颇为亲切。
我从骡子背上下来。
“雁儿一路过来累了吧?渴不渴?饿不饿?北境条件不大好,也就是烤羊腿勉强还能用来待客,望你不要嫌弃。”
6
北境条件差,但我没想到会差到这种地步。
眼下的桌椅和彼时在茶摊上看到的也没有两样,只是稍稍上了层清漆,在昏暗的灯影下还能显出些光亮。
那层清漆可能是我舅舅作为北境国君最后的威严吧。
“手冷吗?我记得从前你娘就是受不了北境的天气,才放着长公主不做,带着玉佩,跟你爹跑去了南疆。倒也真是你爹运气不错,生生给他做到了丞相。”
舅舅递了汤婆子给我,我接过来。
那块祖传玉佩我知道,圆环形状上雕虎纹,仅慕容族人持有,在北境可以直接当虎符用。
但我娘确实没给我,好在舅舅也没问。
我抚着手里的汤婆子,决定把话题带向别处,“舅舅,其实我差一点就做了南疆皇后的。”
我舅舅挑了挑眉,面上的皱纹都被抻平了几分,“你娘的家信里说你是逃婚来的,原来你逃的竟是皇帝的婚么?”
我把昔日叶皇后的故事说给了舅舅听,“说起来那个人对叶家当真是恨之入骨……竟都没给叶皇后晋为太后,现在名义上的太后是他早逝的母妃。”
“那确实,毕竟叶皇后那杯毒酒,原本为的就是太后的位置。”
舅舅倒了杯茶,随后开始给我讲故事。
“老皇帝生了足足十个儿子,一个年纪轻轻被人掐死,一个跟着母后出游不慎失足落水溺死。随后逼宫不成死了两个,沙场上自相残杀死了两个,被搜查出来私藏龙袍又死了两个。还剩两个,一个没了母后,一个死了母妃。那老皇帝还不甘心,还非要‘立贤’。”
所谓“立贤”,无非是他提前写好了传位遗诏,但偏偏把其中的名字留空不填。那剩下的两个儿子,九皇子在外征战,五皇子则留在都城。
“五皇子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丹药,哄着老皇帝吃,说是能长寿。老皇帝四十好几,吃了之后感觉自己身体一下子康健,犹如二十好几,于是夜夜笙歌。”
五皇子打了一副好算盘。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九皇子收复失地平了动乱之后竟没有向北境腹地深入,而是选择了班师回朝。
“这中间有你爹的功劳。你爹暗地里托人传话给了九皇子,明面上是说皇帝有恙,暗地里也给我送了封信,望我不必担心。”
我挑眉,原来我那看似每天悠哉悠哉的丞相老爹,竟有一颗这般缜密的玲珑心思,能一面保全九皇子,一面又保全了我舅舅。
至于再后来的故事,就是我娘的家书里写的了。九皇子赶回朝的时候,老皇帝原本已经奄奄一息,但一听儿子回来了,像是突然回光返照了似的精神抖擞,甚至亲自站到城门口去迎。
“五皇子这个时候凶相毕露,说他的皇位已经近在眼前,又怎么会让旁的人夺了这块到手的肥肉。可怜九皇子,刚抵御了外患,又得解决内忧。”
彼时五皇子已经执掌禁卫军,但班师回朝的九皇子可是实打实有一身好武艺。纵然五皇子提前让大军扎营城郊,只准九皇子和世家子弟进城,但禁卫军的花拳绣腿,又怎么是刚刚征战沙场回来的九皇子和他的近臣们的对手。
九皇子生擒了五皇子,随后将那传位诏书直接烧成灰烬。老皇帝感念他忠孝,现场提笔立了他做太子。
“话虽这么说,但九皇子险些没了一条腿。箭矢刺穿了他的小腿,多亏了你娘带去的祖传跌打药。”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彼时行宫里萧祺会突然站不稳。他素来习武,我当时还以为他在跟我装可怜。
“老皇帝提心吊胆,看着儿子的腿缠着纱布但还能站稳,高兴得过了头。随后七窍流血,就死在了自己儿子的怀里。”
我挑眉,原来……
“国丧的时候他没哭,但国丧之后,他跟你娘痛哭流涕。他说他这辈子唯一的福星就是你,要不是你,他不会有你爹娘帮他,也不会保得住这条腿。他会倾其所有保护你,对你好。如果有下辈子,他下辈子还要对你好。”
我抽了抽鼻子,用嘴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舅舅递来帕子给我,“所以雁儿,萧祺待你和他爹待叶皇后不是一回事,他不愿你卷入这些。你若是现在要回去……”
我打断了舅舅,“舅舅,我不回去。”
7
我舅舅言中了。
我逃出来的确是担心我的家世背景。萧祺现在不知道,可他总有一天会知道。到那天,轻则我爹被贬谪,重则……叶皇后的昔日,就会是我的来日。
除此之外也有女儿家的任性。我恨萧祺的隐瞒,却并不知道他当真是在血雨腥风中成长起来的,他原本也当真是不愿我也卷入这些血雨腥风。
可现下终究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而我来之前,萧祺跟我说过,他会收复北境。
舅舅也的确算到了这一点,“萧祺当时回去十成十是为了皇位,而如今五皇子被下狱,萧祺后患已除,势必会卷土重来。雁儿,退一万步说,你若是愿意带着北境玉玺回去,或许还能少一些战事。”
听起来诱人,但这件事里有两处不妥。
“一是,萧祺不会相信天上真能掉馅饼,况且我真的已经背叛了他一次。而眼下更关键的是,斩草要除根的道理,连我一介女流都懂。”
萧祺只是把他的五皇兄下了狱,现下萧祺人又不在都城。他出来一个半月,五皇子说不定都早不在天牢了。
而后招兵买马,卷土重来,天下终将再次易主。随后将史书重写,将萧祺的功绩据为己有,这般萧祺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所以我才说,萧祺的心不够狠,手也不够辣。
但既然我来都来了,而且,“我爹娘都帮他,我这个做老婆的,也得帮帮他才是。”
舅舅听我说完点头称是,“小雁儿可不是一般女流哟,想事情比我这个国君都全面多了。雁儿要不试试做北境女君?舅舅教你治国理政,将来好跟你那皇帝老公平起平坐。”
北境九月的阳光虚弱得没什么力道,丝丝秋风吹落了枯黄的叶片,又从门口溜进点着炭盆的宫殿,袭击了我那垂垂老矣的舅舅。
舅舅捂着嘴咳嗽,我赶忙起身轻轻拍他的背,“好,舅舅,您且歇着。往后就由您的小侄女,来为您分忧。”
8
舅舅给我改了个名字,“北境国姓慕容,你自然不能再叫苏雁。”
于是我顶着慕容清雁的名字做了北境储君,舅舅带着我上朝议政,又带着我批复奏本。
前线的情报一封接着一封。他们说南疆大军已经压了边境,对方每天早我们半个时辰吹起床号,随后操练,演兵,但就是不发兵。
北境的军队现下也都在边境上部署到位,“只是我们终究缺衣少食,对方就连战马都是膘肥体壮的。”
昔日的九皇子做了皇帝,如今他是御驾亲征,“想来粮草是不会短缺。”
随后还有一封,是前线递来的结盟书。结盟书上的人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南疆正统,可那字迹却并不是萧祺的字迹。
落款是,萧晟。
萧晟是五皇子的名讳。
我和舅舅对视了一眼。
舅舅抬手摸了摸胡子,“鱼儿咬钩……咬得有点快啊。不过这倒也情有可原,就这情况,他不快都不成。”
9
我和舅舅将计就计,回信给萧晟说可以考虑他的请求。随后我亲赴边境,舅舅则留守王城。
这次舅舅把他的大宛马给了我,“更出名的叫法是汗血宝马。不过你放心,它出汗也只是在出汗,看着红而已,不是真的在流血。”
这马无需加鞭,速度极快,早前的骡子走三天的路,这马只需跑一天。
不过也亏我能在这马身上坐稳,这一路疾驰足足十天,我只感觉我的身子骨都快散了架,犹如一场酷刑。
十月已是深秋了,但此处靠近南疆,终究比王城要稍稍暖和些许。仍旧是熟悉的边境,但眼下没了盛夏时毒辣的太阳,只余秋风卷起落叶盘旋,倒为这城门平添了几分萧瑟的意味。
城门两边都是大军压境,各自都是虎视眈眈。
北境主将姓叶,一身短打,英姿飒爽。她的头发被束在脑后犹如一个男子,但那翦水双瞳出卖了她是个女子。
她轻轻抚了抚大宛马的脖颈,“乌云脾气很暴躁,早前君上想把它赐给我,它抵死不从,总把我从马背上甩下来。大概是,它只驮北境国君吧。”
我挠挠头,“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它原来叫乌云。”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储君原是南疆皇后苏雁。”
面前的叶小将军笑了笑。
我挑眉,伸手抚上腰间的蝉翼刀。
她抚上我的手背,粗糙的触感想来是一层薄薄的茧,“储君倒是不必这般警觉。我的确是叶氏后人,但若不是苏夫人,我不会在此处。如今我也有了家室,有了孩子,为慕容一族鞠躬尽瘁本是我应尽的义务。”
随后俯身跪地,向我叩首,“方才是末将鲁莽,多有冒犯,还请储君原谅。”
她的头紧紧贴在冰凉粗糙的泥沙地上,声音却充满了虔敬。
其实我不太懂,我娘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帮衬一个叶家的女儿?
但这话断断是不能直接问出口的,我得迂回一点。
我扶她起身,“叶将军并未冒犯,不必多礼。只是我听闻,萧晟的母族,本也是叶姓一脉的外戚。”
“储君不必担心。但此处说话不方便,我们不妨,借一步说话。”
10
数年前,南疆迎来鲜见的寒冬,而我迎着落地即化的雪跑去了酒楼。我娘不放心,和我爹一起悄悄跟着我。
他们目送着我进了酒楼,却在酒楼门口捡到了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女娃。
“我娘虽算不得大家闺秀,但也是良家妇女。叶大少爷,也就是我那个爹……瞧上了她,强行把她从花轿上抢下来,纳作了侧室。”
我挑眉,“强抢民女?”
“是啊,叶家作威作福惯了……叶大少爷喜新厌旧,而他的正妻又是出了名的善妒,我娘后来就被正妻发卖出了叶府。我偷偷跑出来想找我娘,却在酒楼附近迷了路。”
彼时的叶小将军看着和我差不多年岁,但个头长得却远不如我高。我娘以己度人,但也不想引火烧身,就私下打点了钱物,拜托酒楼老板收留她,好生将养。听闻她母亲失踪,觉得她实在可怜,私下里又悄悄派人打探叶府的消息。
“后来苏夫人告诉我,我娘之所以被发卖,是因为叶老丞相在朝堂上受了刺史弹劾,说叶大少爷‘养不教’,必然是‘父之过’。叶老丞相吃了暗亏,要儿子赶紧摆平这些事,就有了正妻发卖我娘那回事。”
我娘几经辗转才打听到,叶小将军的母亲和其他几个偏房一起被卖去了烟花之地。几个老姐妹不堪折磨,悄悄结伙逃出来,一路逃到了北境。
“好在我娘和她几个老姐妹现在过得都不错。而我在此处,也是为了报恩。”
营帐的灯火昏暗,我揉了揉眼睛。叶小将军见状,又替我加了一盏灯。
“储君可觉得好一些了?”
“好一些了。”我看向她,“但你知道,我不是南疆的皇后,我是北境的储君。眼下是南疆意欲向北境宣战,而单凭我们,并无力战胜萧祺。萧晟有足够的兵马,或可助我们一臂之力。你会介意吗?”
叶小将军向我俯身作揖,“我自然痛恨叶家,但恪尽职守是我的天职。储君不必多虑,储君的意志,便是我的使命所在。”
11
翌日晨。
城楼不算太高,却刚好能瞧见那边南疆将士们操练。
我极目远眺,萧祺就在中军营帐前负手而立。初升的朝阳洒在他暗金绣龙的玄色衣衫上,倒是显眼得很。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我扭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叶小将军带着萧晟到城楼上来。
他和萧祺果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萧祺身形魁梧壮实,也素爱着玄裳;但萧晟身形瘦弱,偏偏穿着一身素衣白衫。
北境风沙大,幸亏有面罩遮盖我的下半张脸。
我刻意粗着嗓子开口,“南疆五王爷如约来寻本君,倒叫本君受宠若惊。”
“毕竟如今的确是在下有求于储君。”他微微欠身,“南疆如今大权旁落,连同皇位也落于贼人之手。恐只有北境储君可助我夺回皇位,光复南疆。”
其实我挺想直接答应他,但我答应得太快似乎这戏就不够真了。
“如今北境百废待兴,又正值南疆大军压境,本君如何才能帮得五王爷?”
“敢问储君,北境对抗南疆,又有几分胜算呐?无意冒犯,只是万全之策便是你我联手。”
我托腮不语,佯装沉思。
萧晟似乎也没指望我回话,“这般我拨乱反正,储君也可抵御外患。为表诚意,我愿奉上和约。事成之后,南疆愿与北境结盟。至于粮米银钱,南疆也可向友邦赠礼。一年一赠,百年为期。”
他神情诚恳,条件也属实开得丰厚。
即便眼下日头正高,但深秋十月的风终究还是大了些,我便提议去营中继续谈。
萧晟同意了我的提议,我和他并肩同行。
毕竟男女有别,我刻意和他保持了些许距离,可走着走着,他总是向我靠过来。
“砖石路滑,储君小心。”
他的确是十分温文尔雅,也是彬彬有礼的。可他这多少有些逾越的举动,叫我总是有些不大舒服。
我不动声色拿开他的手,“王爷若有话说,可直言不讳。”
萧晟不疾不徐,“确有话说。方才来的时候,我的随从捉了个小厮,似是要放飞信鸽。但我的随从笨手笨脚,只截了信鸽,却叫那人跑了。但那人跑得实在仓促,身上掉下一令牌,而信鸽脚上也确有手书。这信和令牌交到了我的手上,理应物归原主。”
萧晟递过来一个细竹卷,又递过来一枚令牌。
那细竹卷里封着一卷手书,一时半会打不开;只是那令牌,上面却写着一个“叶”字。
我皱眉,看向身旁已然有些局促的叶小将军。
12
营帐中央的炭盆燃得正旺,萧晟和我面对面围案而坐。
我和萧晟的谈判进行得还算顺利。唯一的不顺利是,他要我查清楚这枚令牌来自何方。
“现下你我结盟的消息或许已经到了萧祺那里,但这不重要,他迟早会知道。”
萧晟看着面前的沙盘,又看了看门口。风掀起帘布的一角,一身戎装的叶小将军手持红缨枪肃立在那里。
“但我们随后的计划是万万不能再到萧祺那里。萧祺用兵如神,储君应该比我了解。”
其实我不了解。
但萧晟话很多,他自顾自说,“眼下多了些风险,倒仍旧在掌控之中。”
我觉得叶小将军我是要保的,但眼下我也不好直接得罪他。
我决定把祸水往自己身上引,“对于王爷来说,风险最大的事,应是同我结盟吧。”
我抬眼看向萧晟,萧晟也转过头看着我。他和萧祺有同一个父亲,但他们的相貌竟丝毫看不出相似。
萧祺粗看相貌算不得粗犷,但的确像是个豪放不拘小节的;而眼前的萧晟,倒像是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眼珠子里藏的都是我看不清的秘密。
他垂下眼皮,复又抬起,“的确,但如若不是得了苏相的指点,我也不会来到此处。苏二小姐不愿做萧祺的太子妃,可愿做我萧晟的皇后?”
13
萧晟和我说了很多。
他的确如同萧祺所说下了天牢,“但父皇丧礼刚过,我就得以重见天日。”
其实这事我是算到了的。但我没算到的是,放他出来的人竟是我爹。
“苏丞相为了雁儿深思熟虑。他说雁儿曾与萧祺有婚约,可如今雁儿逃了婚。萧祺多狠的心,他连他自己的亲生兄长都照样斩于剑下,又更何况是一个毁了他婚约的女人。”
一阵风从帘布的缝隙间溜进了营帐,炭盆里燃尽的炭灰被吹散,露出烧得火红的木炭。沙盘上的红色旗帜被风吹得飘了飘,随后竟被连根拔起,倒在柔软的沙子上。
我皱眉,萧晟抬手将那旗帜重新插好,“眼下不过是萧祺无暇追究。他若是要追究,苏家六十多个脑袋根本不够他砍。”
萧晟收回手,眼神陡然间变得锐利起来,“如今丞相在朝中也算是枝繁叶茂,若是再有雁儿这般有勇有谋,我萧晟何愁不能复国。更何况,我本就是中宫嫡子。”
那“嫡子”二字倒是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
“但我不明白。那萧祺有勇无谋贸然领兵出征,我要是你,我就选择直接上位。反正有丞相支持,何愁坐不稳帝位。你怎么想的,还特意跑来边境找我?”
我问得直接,萧晟答得干脆,“雁儿果然不是一般女子,也的确能与苏相父女连心。但既然萧祺是去收复北境的,我不妨等他一等,做个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萧晟仍旧看着眼前的沙盘,嘴角微微勾起。平心而论,他这笑倒是带了几分风流倜傥的意思,只是在我看来,终究混了些与他的智谋颇不相称的贪婪。
这绝不是一句夸赞。
他丝毫未觉察我的腹诽,又向我靠近了些,“所以,雁儿,和你联手,是我命中注定。萧祺死在北境,算是死得其所。而你和北境,我都不会亏待。”
他声音柔和,像是在谈判,也像是在示爱。他用手指抬起我的下巴,“雁儿,我想要你的吻。”
按理说我应该顺着就把这个戏唱下去,但眼下我真是被恶心得够呛。
我正在思索怎么敷衍他,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
“君上,萧祺调兵了。”
14
萧祺算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萧晟显然也没料到萧祺会突然调兵,但幸亏还有叶小将军。
她有条不紊击鼓,挥旗,萧晟的士兵也被她指挥得有样学样。
我站在城楼上远观,北境未时三刻的太阳丝毫不逊午时,烈日下士兵们的戎装有三种颜色。而这其中,亲自参战的萧祺着实格外显眼。
这算是我第一次看他在战场上的样子,一身铁铠随着他干净利落的动作,在烈日下时不时闪着冷冽的光。
他的剑使得可真好,我都忍不住想和他过两招。只可惜这个人似乎一直在针对赤黄絮衣的士兵,像是我这边青色戎装的士兵,他理都不理。
赤黄絮衣,是萧晟的兵。
这就变得很有意思了。
萧祺不必骗我,而萧晟的话能从萧祺这里得到印证……但叶小将军倒是个变数。
按理说,她单知道我是苏雁,并不知道我和萧祺早在行宫里拜了堂;我在舅舅那里的时候,叶小将军也不在,按理说她也不会知道我和舅舅的谈话。
至于她的话皆是孤证,我是从我爹娘那里听过她所说的故事,但至于她是不是这个人,我并不知道,萧祺和萧晟也都未提及过她。
所以我早前才对她撒谎,她应允我会忠于我、忠于北境,我也未曾从她面上看出半分异样。
眼下的境况……叶小将军和萧祺早有勾结,这必然是铁证如山的事实。可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叶小将军为何要这么做?她究竟能从中得到什么?
若是要报复萧晟,她甚至无需等到这一刻。早在萧晟来找我的时候,她就可以一刀结果了萧晟,比起借刀杀人或许更痛快。
至于若说与谁为敌,她即便选择了这样的策略,那萧祺最终也是要吞并了北境的。所以萧晟也好,萧祺也罢,并无区别。
人如果要放弃一个利益,背后必定是因为,有更大的利益。
比如说,南疆北境统一之后,她能分得一杯羹,之类的。
她一个北境将军要怎么分一杯羹呢……
萧祺彼时海誓山盟的认真模样依旧历历在目,他说我是他的妻,我不可以嫁别人;他也是我的夫,他也不会娶别人。
但眼下,叶小将军一身戎装英姿飒爽,他也一身戎装英姿飒爽,我这个苏雁,倒当真是……多余的……
我闭了闭眼睛,狂风令我落不下泪,幸得面罩庇护才未刮疼我的脸。
我不愿再看,走下城楼。
这台阶挺长,足够我把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暂且抛诸脑后。
毕竟我算计了这么多……虽然大部分都是为了他,但也不全是为了他,况且眼下实在不是说这些儿女情长的时候。
我刚刚踏上平地,我的面罩却被生生扯了下来,随后被人推到了战壕近前,伴着如雷贯耳的战鼓轰鸣。
“萧祺,你的意中人,如今可已经做了本王的小娇妻。”
是萧晟的声音,带着势在必得的狂妄笑意。
15
我生平最讨厌有人骗我,所以萧祺付出了他的代价。而这该死的萧晟不光骗我,还造谣,而且还在我的伤口上撒盐,我干脆掏出蝉翼刀割向他的嘴。
我和萧晟的第一次合约,还没执行到一个时辰就直接被撕毁。萧晟那边的人看见萧晟被砍,顿时就倒戈向着北境将士冲锋。
但萧祺的兵倒也不是吃素的,北境将士和南疆大军配合得天衣无缝,萧晟的叛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看起来倒很像是瓮中被人捉的鳖。
不远处,萧晟一手拿着帕子按着自己的嘴角伤口,但那条三寸不烂之舌还是在叭叭叭个没完没了,看起来像是在指挥的样子。
虽说他这样指挥基本等于没有效果,但真的是很烦。
早知道就应该直接割了他的舌头。
风声夹杂着呼喊,耳边的嘈杂加重了我的心烦意乱。
我看向身边的萧祺,“萧祺,那萧晟这么轻薄我,你要是直接让他死在这,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朕会生擒了萧晟,供娘娘玩乐。可好?”
萧祺专注地看着我,也是微笑着跟我说的这句话,但……
谁要玩这个死变态猥琐男啊!
不好意思,但如果一个人在烈日下晒得太久了,脾气差一点也是很正常的吧?
我翻了个白眼,“我才不要玩他。萧祺,待会儿打完仗,我要玩你。”
“皇后娘娘的懿旨,朕不敢不从。”
萧祺的声音淡定沉静却仍旧温和好听,只是这话里总是透着几分古怪。
但我倒是来不及细问了,因为随后萧祺就抬手拉弓,一箭射中了萧晟的右腿。
萧晟单膝跪在地上,他的大军开始四散逃亡,没多久便彻底溃不成军。
“缴械不杀!”
赤黄色大军中马上就有人举起了白旗,“我们投降……”
16
萧晟被萧祺亲手穿了琵琶骨,现下他俩正待在行宫的柴房里“叙旧”。
叶小将军正在整顿军纪军容,我则搬了凳子坐在一边看北境将士清点物资,打算把叛军的赤黄絮衣都改成青色戎装。
虽说……是萧祺收编的人,但我从萧祺手中截胡了这些人,“我不管。北境缺人,我想要,我得到!”
随后我说,“还有,我不想看见那个男的。”
萧祺想都不想,揉揉我的脑袋,“我的不就是你的么,拿去就是了。至于那个人……我来处理。”
虽说我这个人大多数情况下挺讲理的,但对着萧祺……我实在是讲理不起来。
我一想到这个人跟叶小将军……
哇不行,我好气!
气得我一脚踢飞了我的便鞋,恰好砸在从柴房里走出来的萧祺头上。
萧祺揉揉自己的头,随后从地上捡起那只鞋子,又跑到我身边,“怎么了雁儿,是哪里不好不合心意吗?”
他蹲下来,给我穿上鞋子,“会着凉。乖,把鞋子穿上。”
他腿上毕竟也有伤,我忍住了踢他的欲望,但我不想看见他,于是我干脆把头别到一边去。
他直起身子,把我揽到他的怀里,“是咱爹授意我找舅舅帮忙,而舅舅把任务交给了靖容。时间实在太仓促我没来得及提前知会你,抱歉惹你不开心。雁儿,这样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我都不知道叶小将军叫什么,你甚至还这样亲昵地叫她!”
是很无理取闹……我不管,我就要无理取闹,谁让他不告诉我来着!
我索性在他怀里哭起来,“你早点不告诉我,你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告诉我,萧祺你明知道我最讨厌你这样瞒我骗我!我要是真的误会了呢,你现在是不是,是不是……”
无理取闹成了真委屈,我说不下去了。我把他推开站起来,衣裳的下摆带倒了木凳子。圆形的凳子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最终撞到了石台阶,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刚跨过行宫的门槛,萧祺从背后揽住我,“我刚刚给萧晟灌了毒酒,我最后一个在世的兄长也死在了我的手里。雁儿……你抱一抱我,好不好……”
17
萧祺躲在我怀里跟我说了事情的原委。
他从来都没肖想过皇位,所以最初他远赴战场,想的是“拿下这座城池,就可以顺理成章讨来做封邑”,随后带我游山玩水。
可刚打下城池不久,正准备再深入腹地,他就收到我爹的密信。
“一张白纸上只写了一个‘羌’字,我起先没看懂。”
我们从前在酒楼里喝花酒,有个颇大胆的字谜写“圣上有恙”,字谜的谜底便是这个“羌”字。所以我爹不便明说,就写了个“羌”字。
但萧祺猜不来字谜,我爹这个用谜底倒找谜面的接头方式对他来说确实难了一点。
“随后我父皇的密旨跟着过来,‘祺儿速归’,我一下子就懂了。但那密旨细看又颇有问题,因为父皇是不会在密旨里这么叫我的。他惯用的称呼是‘吾儿’。”
萧祺看出了问题,但他那时还是想着不争的。可回去之后,他父皇对他说,“你争不争无关紧要,但旁人不会相信你不愿争。你母妃原先也不争,可她的结局你是知道的。至于你那五皇兄,他当真得了你那母后的真传。朕这十个儿子,就数你最通透。莫要再装睡了,醒来吧。”
加上我爹娘在我走后选择了投诚,“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你的家世,知道你最终会在北境。”
随后他和我爹一合计,眼下最为棘手的便是两个问题,“一是朝纲不稳,父皇登基二十年被儿女情长蒙了眼,朝中党派林立,已经暗中埋下了不少祸根。”
即便叶家倒台,这些党派终究也还是会向着萧晟,萧祺这个皇位很难坐稳。
二是,北境收复势在必得,“雁儿的舅舅如今膝下无子,况且北境的经济状况实在太差,民生凋敝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就更别说打仗。所以,舅舅也觉得最好能直接归顺南疆,总比丢了命强。”
于是萧祺便决定棋走险着,“我让爹假意归顺萧晟,随后把萧晟放出来。这般请君入瓮,也好钓出他背后的派系。”
后面的事情倒是和萧晟说的对上了……萧晟当真是被我爹骗得团团转啊。
不过我现在觉得……难保我爹不是两头下注,到时候谁赢了他都不亏。反正他手里握着我娘的祖传玉佩,真赌输了直接回北境就是了。
萧祺不知道我的腹诽,“娘早前把那块祖传玉佩给了我,我就用这玉佩和舅舅牵上了线。”
靠……原来我爹他对萧祺确实是真心的。
萧祺把头靠在我肩上,“爹只要我能好好照顾你。我原本不想你卷进来,但幸亏有你替我打点了这一切。所以雁儿,于情于理,我都只会对你死心塌地。”
我轻轻抚着他的背,“但行百里者,半于九十。如今或许堪堪只到了八十,虽说萧晟已死你不会再有后顾之忧,可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恐也有伤国本。当然……妾并无意冒犯皇上。”
“朕也正有此意,倒是与皇后娘娘不谋而合。”随后萧祺轻轻笑了笑,又吻吻我的侧脸,“对了,雁儿永远都不会冒犯我。即便是要我为雁儿端茶倒水做饭洗衣,也都使得的。”
我和萧祺正在你侬我侬,叶小将军叩了叩门,“储君,王城急信。”
18
我舅舅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我和萧祺赶回北境王城时,我舅舅已然缠绵病榻。
他支撑着起身,把玉玺给了我,随后把我的手交到了萧祺手里,“雁儿……你是个好孩子……阿祺也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待他,好不好?”
我点头如筛糠,舅舅就在我怀里合上了眼睛。
像是一片枯黄的枫叶坚持着缠绵枝头,最终仍旧不敌北风凛冽飘落在地。我伸手堪堪能将他的身体揽在怀里,可终究是没有办法再从他身上找到半点生的气息。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目睹亲人离世是这样的感受……可萧祺他……他经历了那么多次……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萧祺以我丈夫的身份代我为舅舅操办了丧礼,随后和叶靖容一起为我操办了登基仪式。
我正式做了北境女君,也宣布了我和萧祺的婚约。
“这般南疆北境也可永结秦晋。”
我说不来什么体面的话,只好扯扯萧祺的衣襟。
萧祺自然接过话茬,“赈济粮银不日会运到北境,会让大家至少都能吃饱饭。北境气候恶劣,大家也可考虑南迁,官府会为大家解决生计问题。”
19
其实我蛮想带着叶靖容回去,但叶靖容本人说,“我娘,我闺女,还有孩子爹,都在北境。我走不掉。”
于是我和萧祺一合计,就把北境交给叶靖容看着了。
随后我和萧祺回了南疆,身后还跟着南迁百姓的牛车。
萧祺抱着我坐在马上,“眼下还有最后一件事。雁儿,你觉得,我是快刀斩乱麻,还是……”
“这还用想,快刀斩乱麻呗。你看那萧晟,他要是不贪心,咱高低得打一仗。”
我爹彼时欲擒故纵,萧晟要是真的顺杆爬,我和萧祺就得真的联手打才能把萧晟干掉了。
虽说打仗是个办法,可我不喜欢打仗。
萧祺笑了笑,“他若是不贪,叶家就不会满门抄斩了。”
我挑眉,萧祺紧了紧缰绳,马儿走得稍稍慢了点,“他贪龙椅,他娘想做太后,联合他外公去跟我父皇谏言。我父皇起初装没看见,他外公就真的蠢到在朝堂上提这事了。”
我吞了吞口水。
这话题有点危险,我赶忙往别的地方带,“不提萧晟了,太晦气。接着说刚才那个……也得看我爹和你配合得好不好,咱瓮中捉鳖,也得知道谁是鳖,才好请君入瓮。”
20
我这话当真是一语成谶,萧祺直接拿我的立后大典做了个局,把我爹查明的贪官污吏统统都杀的杀关的关。
这里面大部分都是早前和叶丞相走得很近、后来又替萧晟谋划大事的官员,而且普遍特别富有,用我爹的话形容,“一波家抄完国库肥得都流油了。”
萧祺抽了里面相当大一部分,让我大哥带去北境赈济百姓。
至于我爹,他看着我以皇后的身份代萧祺主持了新年大典之后,就辞了官,和我娘一起退休,留着我那两个哥哥在朝中继续给萧祺当苦力。
“瓜田不蹑履,李下不正冠。走喽,雁儿,你可好好待我女婿啊。回头我女婿哭着来告状我可饶不了你。”
我无奈笑着摇头,萧祺倒是懂事,“爹,不会的,雁儿不会欺负我的。”
我俩目送着我爹娘从闹市区的丞相府迁往城郊的别院,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随后渐渐消失在远方。
我扭头看向身旁穿着龙袍戴着冕旒的男人,“萧祺,现在真是我们俩相依为命了。我们不会重蹈早前父皇的覆辙。”
萧祺点点头,“嗯,雁儿……对不起,若不是为了我,你明明可以承恩父母膝下。”
“不碍事。反正,城郊也不远,逢年过节你陪我去看看爹娘就是了。”
“但话说到这里……”他俯下身,冕旒落在我的额头上,“雁儿,我们是不是也到了为人爹娘的时候了?”
额……?
我挑眉,没说话,假装听不懂。
但萧祺显然没打算放过我,“雁儿……早前你在北境就说打完仗你要玩我来着……玩我嘛,求求你了……”
他的声音矫揉造作,黏腻里透着一些恶心。
我揉着太阳穴,“好好好,给你生给你生,哎哟真是……”
萧祺干脆把我横着抱在怀里,随后低下头吻我。他的冕旒垂在我的头顶,“我抱你回去,这样就不会累着你。雁儿,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