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落梅
看着闲人勿扰的牌子,我迟疑片刻,还是推门进去。久未活动过的门嘎吱一声,我紧张地四下张望,幸好,似乎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没人注意到这边有动静。“闲人勿扰”的牌子是五年前大家一起挂上去的,算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协议,当时我也默认了。而现在,我准备打破这个协议。
房间里,小阳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地沉睡着,即使在睡梦中他也依旧紧皱着眉头。小阳已经快六年没有出去过了,这段时间一直是我们七个在轮流主导。大家约好了对外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做了什么事情都要写在日记本上。
“只要我们每个人都装作自己是小阳,这样妈妈就不会继续带我们去看心理医生了。”
“那小阳呢?他已经快一年没有醒了。”
“别打扰他,让他一直睡下去吧。”
这五年里我们努力扮演着同一个人,分工合作,配合得还算良好。至少在我主导的那些日子里,我能感受到外人眼里的小阳正在“痊愈”,去看医生的频率越来越低,也逐渐不用再吃药了。妈妈总是装作很遗憾地说:“以前我有七个孩子,现在只剩下一个咯。”但我看得出来,她其实比谁都要开心。每当这种时候,我只能附和着笑笑,然后进房间,把日记本往抽屉里塞得更深一点。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每个人都有主导的时间来做自己的事,也不用再去医院接受那些烦人的问话和治疗。现在除了每年去医院复查一次,我们已经不用再看医生了。
五天前我出来的时候,刚好遇上去医院复查的日子。我不喜欢和医生聊天,每次都会中途睡着,也不知道是谁接替了我,总之醒来的时候,复查就已经结束了。郝医生会拍着我的肩膀说维持得很好,有什么问题要及时和他反馈。会谈室门外有一颗很大的梅花树,每年复查的时候都正是花期,粉色的花朵挂满枝头,特别美。这次进门前,有一朵梅花落在了我的头上。
“哟,董子阳,你个男孩子这么臭美呢。”郝医生一边拿我打趣,一边从树上折下一根梅花枝,塞到了我手里。
“姓名?”我和郝医生坐到了会谈室里,开始了例行复查。
“董子阳。”
“确定是董子阳吗?不是董子力,董子智,子海或者子民?”
“我已经痊愈很多年啦医生,他们早就不在了。”
“子阳,别嫌我啰嗦,DID不是那么容易治愈的,也许他们还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再次出现。我们都要认真对待,好吗?”
“好的医生。”
“在过去的一年里,你有出现过记忆遗失的情况吗?你的每一天都是连续的吗,有没有哪次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别的地方?”
“没有。”我机械地回答着,人已经开始神游了。往常差不多这时候我就要睡着了,但这次我意外的很精神。刚刚那枝梅花被我放在了眼前的桌子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是我喜欢的味道。
“在过去的一年里,你有过暴躁无法自控的时候吗,有过任何的暴力倾向吗?”
“没有。”
“很好,你以前有个人格有暴力倾向,骂人可难听咯,可不能再那样了。下一个问题,在过去一年里……”
“什么暴力倾向?”我打断了医生的话,“我从来没有……”
突然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我能感受到有另一个人格正在把我挤走。暴力倾向?无论是在我主导的日子里,还是我和其他人格在内心世界相处的时候,我都从来没听说过我们之中有谁表现过暴力倾向。我意识到有人在故意不让我知道这个信息,所以我才会每次都在会谈的时候睡着。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后了。生活一切如常,妈妈没有问我任何问题,显然前一天的复查也已经顺利通过了。但我清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们之中有人不安分,他向其他人隐瞒了自己真正的性格倾向。昨天把我挤走的一定就是那个人,现在他刚刚回去,暂时没办法再出现一次,借此机会,我一定要查清楚。
“郝医生中午好,吃饭了吗?”我在微信拍了拍郝医生,发了一条语音过去。他很快回复了我一张在办公室吃盒饭的照片。
“我女朋友说想看我以前骂人的时候的样子,请问你那里还有什么记录吗?”
“有是有,但你确定要给女朋友看?人家说不定会被你吓跑噢。”
“没关系,她就是好奇。”
五分钟后,郝医生发了个视频过来。我刚点开视频就听到了一声巨响亮的粗口,吓得我赶紧调低了音量。视频里的“我”对着妈妈和医生破口大骂,要不是一群人拦着,“我”应该早就动手了。我越听越不对劲,这个骂人的语气,这些脏话,对我来说太熟悉了。
这是爸妈离婚前,我在家每天都能听到的话。
在小阳很小的时候,爸妈还没有离婚。爸爸酗酒,每次喝完酒回来都会打妈妈。要是小阳阻止,爸爸就会揪着小阳的耳朵一起骂,把小阳的耳朵根扯出一条缝。爸爸把世间最恶毒的诅咒都用在了妈妈和小阳身上,小阳承受不住这样的打骂,于是阿力诞生了。阿力每次都被迫在小阳最痛苦的时候出来,帮他承受这些伤害,每次他睁开双眼,等着他的都是突如其来的打骂。等爸爸打累了,妈妈就会抱着阿力,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小阳,对不起,小阳。”
“妈妈,我不是小阳,我是阿力。”
这些对话都是我想象的,毕竟我没有阿力主导时的记忆,但我猜现实应该差不多是这样。阿力的频繁出现吓到了妈妈,妈妈当时不懂这些,总是抱着小阳以泪洗面,还听信各种偏方,花了很多冤枉钱,被爸爸打得更加厉害。于是我诞生了,我会说谎,我用各种谎言来掩盖阿力和小阳言行的不一致,我附和爸爸以使我和妈妈少挨些打。我告诉阿力,对外要称自己是小阳,就算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也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不能让爸妈知道自己其实不是小阳。但是阿力学不会这个,他总是害得我们多挨几次打。
后来,妈妈决心和爸爸离婚。她花了很长时间,扛过了亲戚的闲言碎语,在爸爸的各种不配合下依然想办法走完了程序。但小阳的性格依然没有因为爸爸的离开而变得大胆坚强起来,他依然懦弱,动不动就想逃避。他想逃避学习,于是小智诞生了;他想逃避失恋的痛苦,于是小海诞生了;他想逃避各种人多的场合,于是小民诞生了……
我一直觉得,我们七个之中只有阿力和我是在爸妈离婚前诞生的。但现在看来,当时还有另一个人也诞生了,他把人渣爸爸的粗口和暴力学了个精光。是哪个我不知道的人格吗?还是他一直在扮演着另一种性格,以人畜无害的形象若无其事地混在我们中间?
视频里“我”对着妈妈破口大骂的样子,和记忆中爸爸虐待妈妈的身影逐渐重合。那个人格简直就是爸爸的翻版,如果不阻止他,任由他这样发展下去的话,未来有一天,“我”一定会变成第二个爸爸,第二个虐待妈妈的人。
这时,妈妈刚好走进我的房间,她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了。
“小阳,你怎么了小阳?怎么突然哭了呀?”
我看着妈妈,哭得更厉害了。
“你其实不是小阳,对吧?你比他们心都要细,性格更像女孩子。”
“妈妈,你知道我吗?”
“当然,你是所有孩子中最乖的一个,你最会讨妈妈开心了。我还记得有一年的母亲节,你送了我一束纸折的玫瑰,可漂亮了。虽然你也说自己叫小阳,但我看得出来,你和小阳不一样。”
“妈妈,我不叫小阳,我叫小梅花。我是个女生。”
“小梅花,小梅花,真好呀,我之前有七个儿子,现在又多了一个女儿。”
那天,我和妈妈聊了很久。我才知道妈妈原来一直知道我们在假装,也是她一直在配合我们消除医生的顾虑。她知道我们讨厌看医生,讨厌治疗,所以悄悄当了我们的帮凶。我一直以为妈妈不知道我的存在,以为她看不出我们的区别,但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这样爱我的妈妈,我怎么能让她再次受到那样的伤害呢?
第二天,我主动约了郝医生出来,把整件事情告诉了他。
“假如你真的不希望那个人格伤害到妈妈,你就得配合我,真正让小阳接受自己,帮助他痊愈。为此,作为主人格的小阳必须醒来。他醒着的时间越长,痊愈的可能性就越大。”
“医生,等小阳的病痊愈之后,我是不是就消失了?”
“准确来说不是消失,只是融合了,你会成为小阳的一部分。”
“那就是消失了,对吧。”
离开会谈室的时候,我看到前几天摘下的梅花枝被郝医生插在一个小花瓶里,放在了办公桌上,花瓣已经有些枯萎了。
那晚,我再度沉睡,回到了精神世界。我走向角落的房间,小阳已经在里面沉睡了五年多。看着闲人勿扰的牌子,我迟疑片刻,还是推门进去……
灵感来源:《24个比利》,电视剧《刑侦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