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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马与野马

2025-03-30  本文已影响0人  诚鱼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研究生入学考试的考点确定后,他问订好酒店了吗。我说订好了。他又问多少钱。实际花了一百四,我害怕被说乱花钱,说一百多。他问具体多少钱。我说一百四。没想到他说还好,一百四不贵。我想这是因为他没住过酒店,不知道标准价。过会儿又问我,要不要让他陪着一起。我看到他粗糙的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就答应了。听到我肯定的答复,他很高兴,来来回回地收拾东西。一会儿问我酒店有没有毛巾,我说有。过会儿又问我,酒店的毛巾干净吗?要不还是自己带两条?我说带两条吧。他就把我和他的都带上了。

那是考前最后一天,我学不进去,坐在门前发呆。父亲默默地为我收拾行李。

第二天早上,父亲没出摊,早早叫醒我,拖着我的行李箱去车站,我在后面跟,并排穿过拥挤的集市。

有些熟悉的顾客看见了,说,要去考试了啊。父亲回,嗯。然后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不太熟悉的顾客问,这要去哪儿。父亲说,去市区。我猜测他们肯定还疑惑去市区做什么,但没问出口。走了一会儿,见不到顾客了,父亲低声对我说,好好考。我没应声。

到了车站,离发车还有半个小时。所谓的车站,不过是镇子上一块例行停车的马路。乘客提前在路边等着,直到贴着市区牌子的客车缓缓停在面前,下来一个中年妇女对我们喊,市区的,市区的,上车了啊。我和父亲就并排站在路边。

车站我很久没来了。大城市的马路一月一个样,一年通一条地铁,车站竟一点也没变,附近的便利店的货物还是那个摆法,药店还是贴着“晕车药出售”的牌子。

父亲在我前面上了车,我看到他用左手握住客车扶手,把身体拉上去。父亲的左手很有力,但这次还是滑了一下。我本想从后面推一把,但没敢,觉得不合适,连手都没掏。

我不敢和父亲坐在一起,父亲也没有要和我坐在一起的意思。他坐在了双排座的外侧,把塑料袋放在腿上,熟练地用左手捻开塑料袋,拿出包子吃起来。我放松下来,找了他后面隔了两排的位置坐下。我、父亲和司机就这样在路上沉默着。

我坐过很多次客车,小学坐客车去外婆家,中学坐客车上学,大学每次回家都要倒三趟客车。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客车真是一个特殊的交通工具。只有上了客车,听到嘈杂的方言涌入耳,才惊觉到了家。也只有那辆客车,印证了父亲的沉默。

高考那次父亲也陪着我。其他家长在校门口等着,父亲则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等着。我考完试走回家,以为他没来接我,走了一会儿却发现了他。离得远,看不清他表情。他也不说话,甚至不叫我的名字,只慢慢凑上来和我并排。走了一会儿,他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还好。

中考那次父亲也陪着我。考点在距家三小时车程的县城,学校把所有学生都安排在考点附近的一所酒店。考试的前几天,父亲对我说要去县城办点事。我没多想,也不在乎他办什么事。我得到了特许,不用和同学们一起住酒店,而是住在小姨家。父亲用孤零零的左手握住车把,骑着自行车去往考点,我坐在他的后座上前往考场。父亲把我送到考场之后,我再一个人走进考室。

中考是第一次重要的考试,我考得不错,进了县城的重点高中。那是我父亲读过的高中,而且我和父亲面临的是同样一位班主任,只是讲台上的老师从黑发变成了白发,台下的方姓学生从方立文变成了方言。父亲是班主任的第一届学生,我是最后一届。班主任批评我时说,“方言,你比你爸爸还要调皮。”班主任向父亲打小报告,说:“方言就是小时候的你,那调皮劲儿简直一模一样。”在班主任的特别照料下,我考上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学校,然后像其他人一样,在大学里放飞自我,然后胡乱找了个工作,然后在未和父亲商量的情况下辞职,辞职后不知道往哪里去,索性在家准备研究生考试。

某种意义上,头十五年里,我和父亲的人生轨迹几乎完全重合。我们的父亲同样对孩子的学习寄予厚望,我们考取了县城里同一所高中,原本后续的路程也相似,但父亲的那条路发生了变化——祖父在父亲读高二时去世了。

祖母用满含着遗憾和不解的骂声日复一日地对亲戚说:“我总说,地里种地的不是人啊,硬要伢儿读出去干什么。就疼啊,疼也不去买药,他就总在门坎儿坐着。”

三姑说:“幺爹那个人讨人嫌,说话硌硬死人。”

祖父过世之后,父亲没能继续上大学。高考结束后,父亲在家乡的田埂上大跑了一天一夜之后平静下来。人生停止了,但生活还在继续。再后来,父亲在一次割麦子中被收割机收去了右手,再接着,祖母卖了一年的麦子,让父亲出去学做包子的手艺。

父亲的包子包得很棒,他用左手的两根手指拉着面皮,然后用下一根手指把下一块面皮也扯到一起,然后再用两根手指夹紧,来往的顾客都惊异于父亲的手艺,说父亲一只手比别人两只手包得都快,包子皮卷得匀,包子馅剁得又细又有味儿。说方圆几里的包子铺唯独父亲的最有嚼劲。

方氏家族的读书接力赛第一棒由我的祖父开跑,他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把父亲推到了县城里的重点中学;第二棒由父亲开跑,他用右手为代价把我推到了外省的重点大学;第三棒由我开跑,我成功刷新了方氏家族的学历纪录。只是我不争气,我把所学的专业全忘光了,还在电话里对父亲说,再也不干这个了,我恨死建筑设计这个专业了,打死我也不干工地了,就当这书白念了。

我想这确实令他生气,接力赛本来跑得好好的,我却甩掉接力棒说不跑了。我不跑自然无所谓,可是那样的话,祖父为凑学费不去治病的第一程也白跑了,父亲丢了右手的第二程也白跑了。这确实令父亲生气。

我没想那么多,我那时还不满二十二岁。对于一个毕业生来说,那是似乎还可以放浪几年的年纪。我很快辞了职,刚回家那会儿,父亲很容易生气,很少和我说话,说多了就吵。一吵起来我就走掉,他就呆呆地坐着。后来,我慢慢进入状态,每天在父亲眼皮底下学八个小时,晚上看三个小时网络小说,催眠一般,催眠了我和父亲。

我和父亲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在无数个备考的夜里,我紧闭房门,灭了灯,蜷在被窝里看网络小说。在夜里十一点,我没有一丝睡意,手机里的网络小说往往到了激动人心的关键情节,我常能听见父亲起床上厕所的声音。害怕被父亲发现我还没睡,我连忙屏气静声,听见父亲的叹息声传来——那种声音总是听得我害怕,紧接着是开灯的声音,再接着就是父亲下楼梯的声音。我安心了一点,继续躲在被窝里玩手机,过了几分钟后,关灯的声音传来,我料想父亲要上来了,便再度屏气凝声。有时候父亲上楼前还会打开我的房门看我一眼,我急忙摆出熟睡的姿态。

坐车期间我没和父亲说一句话,一直盯着窗户看。手机上说,西边的这几个县和我所在的县一样穷,但实际上市区也很穷。窗外是大片的农田,几乎没有四层以上的建筑。我想起青岛,我在那里读书,也在那里工作。青岛建设最差的区也比这个区要好一万倍,青岛的路永远是笔直的,路两边的绿化树总是修剪得非常漂亮,高楼是错落有致的,永远符合建筑设计中的最正确的理论。而这里的路修得不平,到处都是坍陷和裂纹,绿化也做得不好,树的型不好看,周围的建筑外墙不再是漂亮的幕墙玻璃,而是黑黢黢的油烟、常年不清洗的玻璃、不具有任何设计美感的白色瓷砖和裂缝丛生的灰色外墙。这里的路非常窄,窄到我总担心司机撞上两侧的人。

下车后,我用手机导航。我走得快,每到一个路口就回头看看父亲。一个瘦弱的身躯离我越来越近,走得不太稳,空荡荡的袖子飘荡在空中。等到父亲离我更近了,我就又转头往前走。

到酒店后,我和前台说提前在网上订好了房间,我拿了房卡,收好身份证,按了电梯,推开房间门之后插上房卡取电。父亲一言不发。我看向酒店的床铺,才发现有点奇怪。我原本想订双床房,却不小心订成了大床房。

父亲不知道我订错了,也没发表任何关于床铺的意见。他把枕头从床头摆到床尾,准备和我反着睡。

晚上,离我眼睛五十公分处是父亲的脚,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安。母亲去世前耗尽了家里的钱财,最难的那几年,家里只有一张床,我也是对着父亲的脚睡的。那晚我突然意识到,原来父亲也是对着我的脚睡的。我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但那晚一直胡思乱想,好不容易快睡着,似睡非睡之间又听见父亲起床的声音。我突然感到一下子静了下来,终于睡去。

考试的两天内,我一直沉浸在考试里。结束后,我觉得自己考得不差,结果分数出来后,大失所望,比我预计的差好几十分。我查了成绩,父亲问我的时候,我摆不出任何表情,只知道脸色肯定不好看,我说考得一般,只有三百多一点。父亲脸色沉了下来,没骂我。

后面几天我们一直在等复试名单公布,一直在查往年的分数线,查过往年份的,查类似大学的,查来查去总感觉自己命悬一线。结果复试名单出来那天,我听见父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名单上有你,还是中上游,有希望。”我假装镇静,却也忍不住笑。结果复试的时候我又没做好,我丢了一年的学习了,回答得磕磕绊绊,英语完全说不上来,好几个专业问题也是胡乱说一通。至于最终的结果,我想是那从未谋面的祖父和因病离世的母亲在暗中保佑,我以最后一名的成绩顺利通过了复试。父亲看着录取信息笑着说,说:“这么多年,还没考过最后一名呢。”是啊,这么多年我从没考过最后一名。

没想到的是,我一读就是七年。七年时光把我的性格变沉默了,父亲的性格变开朗了,也把父亲的头发全变白了。

研究生的生涯第一次让我见识到了人类的参差。我不知道什么是山姆会员店,不知道榴莲是什么味,也不知道肯德基周几做活动。如果说这都是虚荣所致,那学业上的艰难则更令我痛苦。导师有四位学生,我永远是不开窍的那一位,始终无法洞悉论文中的问题,似乎只能聚焦于一件事情。可我却读到了最后,导师最后让我拿到了最后的学位。

如果说我真的有什么优点,那就是我的父亲。书桌前的辅导截止了,但人生的辅导还在继续。

毕业之前我找了个女朋友,也是研究生。父亲很高兴,在电话里问我:“女朋友是不是叫做杨芳。”女朋友当时也在旁边。她问我:“叔叔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说:“父亲当然知道,我说了你是研究生,他去查学校官网的录取名单。”

我回答女朋友的这句话给了我些许安慰,让我以为自己是了解父亲的。那七年内,早点摊的生意迅速下滑,父亲对我说,赚不到钱了。我说,生意不好就歇着吧,别累着。我很小的时候,每次去见祖母,父亲都要拿一大堆东西。见到祖母后,说来说去,父亲又只有一句话,多注意身体。我心里一惊,我也快变成父亲了,我也和父亲说同样的话了。但我明明是了解父亲的,我明明是能说出更多关心的话的。

在多少个数不清的夜晚里,父亲在书桌前为我辅导功课。我束着手。父亲歪着头课本上演算习题给我看,传授知识的同时也传授了思考的习惯。

父亲会自己去官网查我女朋友的姓名,会根据身份证号前6位推算她的户籍,做养生操时会思考锻炼的是什么部位。我因此一直觉得父亲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是独立在其他人之外的。

如今我在学校教书,偶尔给成人自学考试做监考。遇到年龄稍大的考生检查身份证时,看着,他们的身份证号,有些人比父亲年龄还大一点,我总把他们和父亲比较。我忍不住想,要是父亲来参加这种考试,就能拿到本科学位了吧。

毕业前,我去看祖母。她八十多了,有些糊涂,记不起我多大,总一遍又一遍地问我问题,我一遍遍给说她听。她问,武汉离这里多远,说开车要三个小时,她说,三个小时,这么长啊。然后自顾自地说,小言是不是二十三了?实际上我二十九了。再就是问我,在家里休息几天?什么时候再去上学?我比着手势说十天,祖母也会记成三天。邻居们会笑,说到底是不行了。我有些生气,但也不便发作。偷偷看父亲,发现他也不像生气。祖母听着邻居的笑声,也不生气。父亲十五岁,祖父就已过世,父亲今年五十四,算下来祖母已经孤单了三十九个年头。我无力揣测她能否听懂他们的恶意,或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放弃了这种揣测。她用浑浊的双眼看向前方,片刻后,叹口气,开始了她的自白。

哎呀,我老记得的。他死后,我就找通海口那朱瞎子,他画了个圈啊,点了点,说出不了栏啊。总是个家马。

因为算得准,通海口的朱瞎子被大家唤作朱神仙。传说有人要找他算命,不认识路,向路人打探。问,朱瞎子在哪儿?最后找到了路,上了门。朱瞎子拒绝算命,理由是叫了朱瞎子,没叫朱神仙。

我不信,这千里听音的事情背后必定有鬼。

祖父去世后,祖母供不起父亲,却也想把父亲送出去的遗愿。祖母不知道怎么办,她找到朱瞎子,问父亲能否走出这个小镇。朱瞎子说跑了一圈,终究是要回笼,还是个家马,跑不出这个镇。

祖母脑子灵光的时候我就听过多次,如今糊涂了,听得更多了。她反复地说,反复地说,对每一个来看望的人都说。

家马野马之说如今开始刺向我的心窝,刺得我沉默。

父亲对于我像一道极难的数学题,即使我熟悉了出题思路和解题方法,我仍然无法弄懂答案。我一步步推算,试图感受父亲的感受。但那像一个单调递增有上限的函数,终究无法到达。

邻居开过一个玩笑,父亲揉面团的声音像闹钟,每天早上准时叫醒他。有一次被“闹钟”叫醒,发现是儿子滚下了床。

这事情说得我们哈哈大笑,父亲也笑。最近,我却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父亲起了多少次早呀。中学时候天还没亮,我就起床去上晚自习,可父亲比我起得更早,他要准备早点了。

父亲为我辅导功课,无论多晚,他都在我身边陪着我学习。我差点进不了复试名单时候,他压抑着失望,怯懦着问我:“要不要准备调剂。”

毕业前夕找工作时面试官问我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生在中部,本科在华北,工作在西北,研究生在南方,最后又回到了武汉。走遍了大半个中国。

小时候不好好吃饭,爱拿着筷子晃荡,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斥责我,说:“好好吃饭,别玩筷子。”父亲却笑,说:“筷子拿得高,说明以后走得远。”

父亲一辈子都希望我走得远,我找工作也从不看省份,父亲也从不要求我回到省内工作。面试官问我:“你找这个工作,日后父母的养老问题是怎么想的?”我愣在当场,一句话也答不出。

最后工作定下了,在武汉一所学校教书。投简历的时候我并没有刻意往武汉投简历,可是不知怎么就找过去了。我有时候会刻意地认为这是冥冥之中让我回到父亲身边。可现在我知道面试官会刻意筛选家乡离得近的。武汉的公司比较容易接收我。

我庆幸选择了离家比较近的工作。因为父亲生病了。

像是Word文档里的宋体突然加粗,Ⅱ型糖尿病这个词突然在我的脑海爆炸。我突然又记起胰腺的作用,记起了父亲曾辅导过的这个知识,记起了胰岛素是唯一可调节血糖的激素。它是负反应激素,血糖降下去了,不再分泌了。我原本记不清,可是现在它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医生说父亲是典型的Ⅱ型糖尿病,还说这种病就好发于父亲这个年龄段的——操劳的中老年人。

我不懂医学,我也不敢去了解这些玩意儿。生物课本上那个胰腺的图片和父亲始终存在着沟壑,我始终无法把图片和父亲对应起来,难道父亲就是这个部件坏了吗。有时候我和父亲打电话。父亲叮嘱我注意身体,我反过来说你才要注意身体。他哈哈大笑,说:“我知道哦,我还准备帮你带孙子呢。”父亲的积极态度给了我些许安慰,让我觉得他似乎还没那么需要我,我似乎还没那么不孝。

今年过年,我领杨芳回家,父亲没卖包子了,但还是为杨芳做了一大屉包子,结果杨芳吃不惯,找了借口,说是要上洗手间,偷偷跑去吐了。我知道她是去吐,就跟了出去。洗手间和厨房离得远,父亲听不见。杨芳问我,这包子都卖给谁吃啊。我说,街坊邻居呗,都是老顾客。杨芳又问我,包子卖多少钱一个。我说,五毛,都是些老头老太太,给不起钱。杨芳还接着问,那叔叔一个月赚多少钱啊。我有点不高兴,没直接回答,说我爸偶尔还出去帮人装装水电,也能赚点钱。杨芳一笑,说,对哦,你和我说过,叔叔是高中学历,物理学得好,也装电线。我没理她。

父亲一直拉着杨芳笑着问这问那,好像又恢复了活力,甚至超过了未生病之前的状态。白发染黑了,脸上的褶子也少了。就是蹩脚的普通话总惹我和杨芳笑。杨芳家在丰润区,父亲不会发“润”这个字,他总说成“韵”。杨芳听不懂,问,“啥?”父亲知道杨芳听不懂自己的话,尽力扭着舌头,转着嘴,却又说成了“论”。

吃完饭,我提出和父亲下棋。

父亲笑着同意,他说:“现在变聪明了,想赢我?”

父亲棋下得很不错,甚至是吓到我了,棋走得妙极了,每步棋都有谱。我说:“爸,你这有市冠军的水准了。”

父亲一笑,“我就图个好玩。”说着把手机递给我,我看见屏幕上是许银川的视频。

没见过父亲,我却很高兴,他实在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我没忍住,问,“爸,你知道成人高考吗?就是自考本……”

“不考那些了。”

父亲这几个字说得极快,说完又神采奕奕地看着我。我急忙打住了话头。

下完棋后父亲带着我和杨芳去看祖母。父亲在前面,我跟在父亲身后,杨芳跟在我身后。我看见父亲右手的袖子空落落的,他已经习惯了,道路两边的邻居们也习惯了,他们说不定见过父亲在这条路上走了几百上千次了。但我突然不习惯了,他的袖子在摇摆。父亲给我带路,他走着很慢,我能瞥见邻居们惊讶地看着我。他们仿佛在疑惑,这不是当初那个成绩很好的小子吗?回来了?后面跟着的那姑娘是带回来的对象?

让我感到惊喜的是祖母的状态好了很多,能准确说出我的年纪了,没再说起家马或者野马。还染黑了头发,皱纹都少了很多。一见到杨芳就要给见面礼,拉着手问是哪里人。

祖母虽然思维好了很多,但对于唐山这个离了一千多公里的地方还是没有概念,问唐山是哪。父亲说一千公里远呢。祖母说坐客车要坐多久啊。父亲说,坐客车到不了,要坐火车。祖母又问坐火车要多久。父亲说,要半天。祖母拉着杨芳的手来来回回地,父亲多大了?身体怎么样?爱喝酒吗?有没有兄弟姐妹?

我暗暗咋舌,问的全是关键问题。

祖母八十二了,临走前,邻居们笑着说,您可要好好活着呢?

祖母大笑,说:“我还要见我孙子结婚,抱重孙呢。”

看完祖母之后,我和杨芳去逛镇子。我指着镇上破旧的初中说,我和父亲都在那里读过书,我爸中考是全校第一,我是全校第四。杨芳说,全校第一啊,我当时只是中游水平。逛累了,我和杨芳找了镇子上唯一一家买夜宵的店,我给她点了份烤冷面。杨芳吃得很开心,我没吃,在玩手机。快吃完时,我忍不住说了句,这烤冷面真贵,八块钱。杨芳开玩笑说,请我吃八块钱都嫌贵?

我不开心了,不和她说话。她也感觉到了,嘴一撇,也不和我说话。可是这地儿她不熟,天也黑,她只能跟在我屁股后面。镇上没有路灯,周围的楼也没亮光。不过这地儿我熟,摸着黑也能走,只管往前走,没顾杨芳。

走着走着,终于快到家。

周围几户邻居早已搬走,全黑了。父亲特意留了灯,我在黑暗中看见父亲孤零零地坐在饭桌上。家里房子外墙的瓷砖全脱落了,显出了破败陈旧的灰色混凝土。我看见父亲撸起上衣,露出干瘪的肚皮。他握着个针管。因为常年揉面,父亲的手臂粗壮,他握得很稳,用针头刺进肚子,用中指慢慢把管头推进去。做这些的时候很安静,像是要打到最佳部位,要用最佳速度推,要推到最佳剂量。打完后,父亲放下上衣,把针管用布包好,放在一边。

那是我第一次看父亲打胰岛素,我说不出话,张不开眼,喉咙里像有块滚动的石头。还好家里灯光不亮,父亲没注意到我,我又退回黑暗中,静了静神,走过去叫了声爸。

父亲应了声,把我叫到一旁,说有话对我说,把我带到卧室,从枕头下拿出一本黄色封面的书,还夹着我当时考研没用完的笔。封面的塑胶已经脱开了,裂成好几块,书名是黑色字体的四个大字,《紫微斗数》。

父亲粗略一翻,我一惊,密密麻麻的全是批注,写满了小字。父亲折了书角,刚要翻。我问:“这是啥书啊。”

“算命书啊。”父亲说。

父亲指着那些我不懂的图,一如当年送我去参加研究生考试一样的语气,说:“明年你运势不错,你看,我推了你的八字,可以换个学校,说不定比现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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