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长女三十(96)

2021-03-24  本文已影响0人  书虫小书

文/书虫

笑声从屋子里走到院子里,父亲母亲把那人送到门外,送到胡同拐弯处说了声慢走下次再来。当我听到外面安静下来才走出屋外,这时父亲母亲也走到院子。父亲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见陌生人还害怕。我辩解道没有,我只是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母亲说,你让孩子和他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我心里很感激母亲替我解围。父亲话题一转说晚上吃什么,我去买菜。母亲问我想吃什么,我说你们买什么我吃什么,母亲说她也不知道吃什么。关于晚上吃什么,三个人推来让去,最后父亲妥协道,我去看看有什么菜,要不我看着买吧,买什么吃什么。母亲附和道你看着买吧,你买什么晚上我们吃什么。说完,父亲走着出门买菜去了。

我快步走到父母刚才忙碌的那间房子,只见里面有两台新机器。一推门就是一台,很高很瘦,我站在它面前,它比我高出两头,看上去像是一棵高大的数,泛着崭新油亮的绿颜色,后来我知道它叫弹花机,能把棉花籽脱出来。弹花机对面放着一台低矮的新机器,机器又长又宽,像是一张双人床,比双人床还宽敞。屋子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又大又宽的白色塑料布,但是这种白色不是那种晶莹剔透的白,而是一种模糊不清的白,根本看不见地面。这块白色塑料布像是一块大地毯,把空余的地面全覆盖了。

这间屋子本来让我和妹妹住的,和我家堂屋面积大小差不多,宽敞明亮,有两个大窗户,窗户宽约五米高约三米。我和妹妹一人一个大窗户,每个窗户面前放一张写字桌,读书写字光线正好。阳光洒在身上,沐浴在阳光里读书写字,那样有读书写字的时候有一种浪漫的感觉。父亲曾经告诉我和妹妹为什么专门设计这两个大窗户,这让我和妹妹对父亲描述的读书写字场景向往已久。这还不算,房梁也很高。本来在这个地方建造房子时,我们是第一家,而且也是这里屋子建的最高的。那时这里还没有人安家落户,四周都是农田,大多都是空闲的庄子(农村人叫庄子,书面语宅基地)。我家建好以后,这里才陆陆续续建造房屋院墙。

这间弹棉花的屋子阳光充足,到了冬天阳光能把这间屋子照个通透,非常暖和,但是有一处缺点就是夏天太热。所以父亲计划冬天我和妹妹睡在这间东屋,夏天我和妹妹再搬到西屋。西屋是所有屋子里面积最小的一间,大约三十多平,在一个角落里,前面是厨屋,旁边是堂屋。厨屋和西屋之间有一个宽约不到一米的夹道。这个夹道原意设计是搭建一个石灰台阶当作梯子,以此方便上屋顶,还省去一把梯子,我和妹妹上屋顶的安全系数也会提高,更重要的是西屋上有一个小阁楼,小阁楼用来储存粮食,往小阁楼上搬运粮食会方便许多。小阁楼里有三个用铁皮围起来的麦仓,专门用来屯小麦玉米。可惜盖这座院落时,设计的面面俱到,盖到中间一半就没钱了。

设计这座院落时,还是当时最时髦最前卫的设计风格,大气又上档次,从远处看整体很有气势,哪怕二十年以后在农村盖房子依旧不落伍。由于超出预算,盖房屋的建造工程队罢工了,盖到一半的房子成了现在的烂尾楼,当时房子已经盖的差不多,只剩小阁楼和收尾的工作。父亲急坏了,母亲也跟着着急上火,两人好几天睡不着觉。

建这座院落时,爷爷还没生病家里还没遭受家庭变故。虽然日子过的紧巴巴的,但也不算太差,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在没盖这座院落时,全家上下七八口人只有这一个小院落,,面积不到九十平。本来那时的人普遍都穷,所以也没显得爷爷家里有多穷。只是母亲不喜欢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人多有很多不便。

父亲想想觉得母亲说的也对,两人思来想去也觉得是时候有个自己的家了,正好当时我刚出生没多久,花销也不大。父亲早些年在煤窑里上班多少有点私房钱,关键的是那时的小孩子可没现在的小孩子能造钱,除了吃也没别的花销。爷爷一听父亲要分家,心里多少不愿意,他是从战争动乱年代走过来的人,从小无父无母,只有一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姐姐,俗话说无父无母时,就是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从此爷爷和他姐姐相依为命。爷爷没有亲人,只有姐姐这一个亲人,后来他姐姐嫁人了,虽说嫁的不远,但来回骑自行车也得三小时(那时的路可没现在好走,都是小土路)。所以当爷爷听说父亲提出分家抹眼泪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结婚后翅膀就硬了,一心想着从这个家里分出去。父亲见爷爷这样,也不好再张口,只是母亲觉得迟早都要分家,也不是我们这一家分家,那个年代结婚以后分家立户是社会趋势,更是一种社会潮流。

父亲再也张不开口,他知道爷爷这辈子吃了太多苦,一路走来太不容易。父亲幼年丧母,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爷爷一个人张罗。对于这一切,父亲从小看在眼里,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也不会表达亲情。父亲是一个极其孝顺的人,这个坏人只好由母亲来当。母亲也是一个极其孝顺的人,只是母亲觉得和自己丈夫的哥哥生活在一起实在不方便。母亲告诉爷爷就算分家,不在一个家生活,以后也是一家人,爷爷要是不想做饭就可以去我家吃饭,要是不想去就不去,要是想在我家住着就来家里住着,也不是没有他住的地儿,只要有我们一口稠的就不会让爷爷喝稀的。爷爷听母亲这样知书达理,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最后答应了。

当爷爷知道父亲要建新院落时,主动把平生积蓄全拿了出来,由于家里实在太穷了,穷到根上了,所以也没多少积蓄,只能靠父母两人解决。母亲没别的出路,只好去娘家找自己父母帮忙。母亲的父亲在当时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木匠,全家人靠他一个人的手工艺生活,就算这样,家里的日子过的还算富裕,听母亲说她爷爷是地主,后来国家政策出来就成了富农。

母亲说她爷爷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也是一个特别要强的人,家里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所以那时我姥爷在家里很受宠,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少爷,做事也是一副小少爷做派,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出手阔绰,有很多人愿意和他结交朋友。姥爷的父亲实在看不下去,总担心早晚被这个儿子败完家底,决定花钱让自己儿子去县城学木匠手艺。姥爷是一个天生聪明的人,一学就会,除了好吃懒做也没什么致命的缺点,不赌博也不玩女人也不抽大烟。自从姥爷学了木匠手艺以后,姥爷的父亲心才算踏实下来,毕竟学个本领,一辈子都是自己的,谁都抢不走。

姥爷就是从这门木匠手艺上受益了,别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时,姥爷家里还能三天一顿肉。姥爷的手艺出名后,陆陆续续有人登门拜师学艺。姥爷收了几个徒弟,这些徒弟除了不住在姥爷家,基本上和姥爷的儿子没什么区别,给姥爷家干农活收庄稼,还给姥爷姥姥端茶倒水,甚至一大早给姥爷端尿盆,这在当时师傅收徒弟再正常不过,我姥爷就是这样一步步熬出头的,只是我姥爷花钱到位,没受什么罪。

母亲向姥爷寻求帮助,姥爷直接说帮不了,姥姥心疼自己的女儿,支持自己的女儿建一个自己的家。虽然姥爷发达时是村里的有头有脸的人物,由于他懒惰成性,再加上自己的几个儿子陆续成家分家,家产积蓄分的所剩无几。

母亲娘家人知道母亲要盖新院落,全都睁大眼睛盯着我姥爷姥姥,生怕母亲从娘家带走一个铜子。母亲也知道其中厉害关系,她那几个嫂嫂都不是省油的灯,要是让她们知道,谁也别想好过。姥爷知道母亲的难处,也知道母亲向来最孝顺,最后只出人力物力。人力就是他戴着两个会做木料的舅舅来家里帮三天忙,免费做木料活。物力就是有姥爷家一大空地上生长着几十棵白杨树,这些树高大挺拔,是做屋子大梁的上选,甚至比外面买的还要好。母亲不想让姥爷为难,当着两个舅舅的面说不白用这些树,一棵树二十块钱,用多少算多少,先算好钱以后有钱就还,绝不会白花娘家里一个子。几个舅妈这才没闹起来,但是舅妈们心里始终不服气,觉得姥爷姥姥明面上没给钱,保不住暗渡成仓。

盖到一半的烂尾工程中途没钱停下来了。母亲觉得特别窝囊,好几次去那个工程建筑队的头儿家送礼说好话,他始终不肯答应回来盖房子,扬言说要是我父亲能盖起一座那么好的院落,那老天也太不开眼了。母亲回家以后气的直掉眼泪。这座院落的建造已经不是纯粹的能否建造成功,已经上升到人格侮辱。母亲是一个讲志气骨气的人,本来建不建成也没抱太大希望,能找的人都找了,能动用的亲戚关系也都动用了,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事情卡就卡在这儿,母亲这才知道全村人都在看我家笑话,等着看我家笑话。母亲气的在姥爷姥姥面前直哭,在几个舅舅面前哭,长这么大没有受过这样窝囊气,始终咽不下这口气,这次非盖起来不可,不仅要盖起来还要盖的特别好,让他们都瞧瞧,既然他们想看笑话,就越不让他们看笑话。

父亲明白母亲是一个要强的人,但再要强也要向现实低头,毕竟求爷爷告奶奶都不管用。母亲还是不放弃,始终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母亲再次求姥爷帮忙,姥爷看不下去,最后还是借给母亲两千块钱,把剩下的房子盖完。

就这样,母亲和父亲建了一座新院落。在当时轰动全村,谁都不敢相信甚至不敢相信我家能盖一座这么好的院落,甚至都没听说我家向四周的人借钱。其实,父亲找他们借钱他们也不会借给父亲。为此,父亲也没找过村里人借一分钱。父亲年轻时的那些朋友,就更别提了。吃喝玩乐的时候是朋友,一旦遇到事时,都不是朋友了。没办法,母亲只好找自己娘家。母亲还说了一个切身体会,娘家有本事,自己多少也有底气,哪怕嫁的再不好,娘家依旧是自己的依靠。

从此,我家在村里就有了地位,由于这座高大挺拔的院落,才被人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母亲说她之前根本不知道一个人不被当人看是什么滋味,现在她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那种滋味比杀了自己还难受。可是父亲一家人对此早已习惯了,没有任何感觉,无动于衷,更没有任何屈辱感,羞耻感。

后来,父亲说是母亲救了他,救了他一家人,挽救了他的尊严,才让他这一家人在村里有尊严的活着,才有人把他们当成真正的人,之前从没人把他们当人看。

不知道怎么就扯到我的根上了,也许这算是一个历史吧。我想每个人都有历史,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历史,每个家有每个家的历史,甚至每个国有每个国的历史。有历史,并不是一件坏事。历史把过去的辛酸苦辣刻的清清楚楚,把人的尊严屈辱刻的清清楚楚。历史是一部成长史,更是一部厚重且庄严的故事书。谁都没想过历史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甚至没想过是谁改变了历史从而改变我们子孙后代的命运。谁都不知道历史中哪一个时刻成了我们人生的转折点。

我们这个时代是幸运的又是悲催的。幸运的是,我们有自己的历史,悲催的是我们早就忘了属于父母一辈甚至属于父母的父母一辈奋斗不息的历史。我们只看眼前,只享受眼前美好的生活,却忘了这些不起眼的历史人物创造了不一样的今天。

我们应该谨记历史,更应该怀念这些历史人物,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我们的先辈能在那样的历史环境里顽强拼搏生存下来,传递给我们后代人一种精神——艰苦奋斗,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办不到的事。

你肯定想不到,我们家盖一座院落竟然还有这样一波三折的故事。也许,你们家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和历史。

话说回来,本来我满心欢喜的以为自己将会有一间大房子,感觉类似那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一看到这场景我立马傻眼了。我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努力让自己相信眼前一切都不是真的。当我的手放在门口的弹花机时,冰凉的感觉顿时传遍身心,我知道眼前一切不是假的。

我走出屋子,母亲正在打扫院子。我说妈,你们不是说这间屋子让我和妹妹住吗。母亲说你们不是有住的地方吗。我说东屋好不容易腾出来了,这下你们又放了这两台机器,我们可怎么住啊。母亲笑了说你们想住这屋子是没希望了,估计得等到猴年马月了,这两台机器是咱家的财神爷,宁愿得罪你两,也不能得罪咱家财神爷。我被母亲说的欲哭无泪,关键是我感觉我妈说这句话时态度是嬉皮笑脸,故意装傻充愣。

我想再说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觉得这就是赶鸭子上架,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接受这个事实。我说你们从哪儿弄的钱买这个,这个花不少钱吧。母亲用奚落的语气说,这下你算是聪明到家了,总算没让你白上学读书,一下说到正点上了。我感觉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好像一下说到了母亲心中的骄傲。母亲说自从上次你回家,家里就没一分钱了,还借了你姥姥两千块钱,用来买这两台机器,一台是弹花机,一台是轧花机,就这还欠人家五千块钱,不过你爸请卖轧花机的人吃饭了,把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他了,先给他两千块钱,剩下的先欠着,等挣到钱第一个还给他。

我总觉得这事有点不靠谱,要是干这个能挣大把的钱,为什么别人不干这个,怎么就让我家捡了个漏。我自作聪明好心提醒母亲说,那人不会是骗子吧,专门骗你和我爸这样老实巴交的人。母亲一听就急了说你懂什么,要不是他在中间帮忙说好话,你爸想买还买不到。

母亲本来一边哼着歌一边扫院子,一听我说丧气的话,立刻没心情唱了,过了几秒说这台机器刚拉进家没多久,就有人来家弹棉花轧棉花,你懂个屁,刚夸你上学没白上,怎么这么快又原形毕露,露出傻样了。

我急忙笑着赔不是说,妈,你别生气,我就是担心你们被人骗。母亲说家里穷成这样,人家想骗也骗不成,本来说找你姨和你姨夫借钱买这两台机器,他们不借钱就不借吧,你姨和你姨夫都说不靠谱,等着看我和你爸的笑话,在一旁不停地说风凉话,这机器才拉回家几天,现在好多人上门弹棉花轧棉花。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家和棉花有不解之缘,现在回想起来,以及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都无声表明,棉花成了我家的大功臣。

父亲回来两手拎着塑料袋,说我买了一大堆吃的,你们看着做吧,今晚上我就不动手做饭了。母亲说你不做饭谁做饭,你想让我做饭,除非你不想吃了。母亲说这话不算夸张,父亲的确比母亲做饭好吃,而且母亲炒的菜实在让人难以恭维,说不上不好吃,但距离父亲炒的菜差十万八千里。父亲抱怨一句,我干一天活儿了,想歇会都不行,什么都指望我。母亲说不指望你,还指望我啊。

两人又开启互怼模式,两人经常这样,哪怕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也能吵翻天,现在两人吵架好多了,光动嘴不动手,之前吵架那可是动真格的,尤其是父亲脾气一点就着,动不动就摔东西,摸着什么摔什么。母亲从不和他比着摔,不过母亲无比理智清醒地说你摔吧,摔完接着买,反正你有的是钱,不摔东西,那么多钱怎么花出去,存在家里花不出去多可惜。

父亲一听气性更大,不过不摔东西了,大吼着说凭什么你让我摔我就摔,你不让我摔我就不摔。母亲不想搭理这个时候的父亲,所以父亲轻而易举地赢了。每逢父亲发脾气时,母亲都会一声不吭,她知道父亲在气头上时油盐不进,好赖话不分,就随父亲大吵大闹,母亲就像没事儿人一样,该说笑还说笑,该吃饭还吃饭。我和妹妹有时看不下去,觉得母亲太惯父亲,必须得和他掰扯一二三四出来,小时候我们害怕他们吵架,长大了,我们就有点看人闹不嫌事大,像是火上加油似的,看谁能吵过谁,看谁吵架最后赢。

父亲总是因为母亲对他的大吵大闹不屑一顾而赢,尤其是当着我和妹妹的时候,总想用吵架的方式找到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不过父亲越是这样,我和妹妹越是站在母亲那一边,越觉得母亲可怜,反而觉得父亲不讲道理,不近人情。

对此,母亲从不和父亲计较,也懒得和父亲计较。母亲说如果让她再选择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擦亮眼睛看清楚对方男人的脾气性格。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两人看上眼就行,眼缘到了就该把自己嫁了,其实这只是开始,更重要的还是慢慢相处过程观察人品脾气秉性。父亲人品没问题,唯一的缺点就是脾气火爆,一点就着,脾气上来的时候,谁劝都不管用。

尽管父亲有一百个不情愿,可当着我和妹妹的面儿,他还是想要落下一个好父亲的名声。我知道父亲不愿意炒菜做饭,可我就是偏袒母亲。可能这是我和父亲没话讲的根本原因。我从未从父亲身上感受到父爱,除了父亲一如既往供我上学读书,也没别的额外关心了。说白了,他也是为了给他自己争一口气,也希望我能为自己争一口气,因为我从小不喜欢说话,总是一个人沉默发呆,这让亲戚朋友误以为我是个傻子。父亲为了证明给别人看,一直希望我能在上学读书方面有所突破和成就。

我的母亲对我的上学读书也带有一定目的性,她希望我能走出这个落后的依旧残留严重的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她希望我不要成为下一个她,她希望我能摆脱他走过的路,希望我通过上学读书改变我未来的命运。

而我从未真正想过我上学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从未想过某一天不上学读书后,我能做什么。后来我才意识到林凯之前说过的话,意识到林凯早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我觉得我一直在为我父亲活,为我母亲活,我从未想过为自己活。母亲一直希望自己能为自己活一次,也希望我和妹妹能真正为自己而活,可是母亲错了,她以为的她的为自己而活也适用于我和妹妹身上。她把我和妹妹当成了她自己,虽然我和妹妹是她生命的延续,但是她把她的人生追求也延续到了我和妹妹身上。

至于妹妹上学读书,父亲就没要求妹妹像要求我那样高了。父亲觉得妹妹上不上学读书都不影响她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也不会有人说她是一个傻子。因为妹妹从小就是一个活泼开朗,爱说爱笑的女孩子,一张巧嘴经常说的人哑口无言,逗的人哈哈大笑。为此,姥姥还笑言,将来每妹妹肯定靠她那一张巧嘴吃饭,她的嘴太厉害了,能言会道,这样的人在社会最吃香,到哪儿都受欢迎。

父亲炒到第三个菜时,妹妹回来了。妹妹发生了很大变化,她脑袋后面绑着一个高高的马尾辫,当时把我给羡慕的,从看她的那一刻起,我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她。我忽然觉得绑一个马尾辫真好看,就连之前没发觉妹妹好看竟看着好看起来。我心里甚至有点小小的羡慕嫉妒。这种感觉并不妨碍我和妹妹深厚的感情。

奇怪的是,一向不同意我们留长头发的母亲竟然没提出任何反对。可能,我的爱美之心就这样被点燃。我意识到母亲之前说的那套留长头发带来的不便全都是骗人的,如果说留长头发会带来烦恼,前提你得留一头长发。我意识到留长头发带来诸多不便纯属无稽之谈。既然留长头发不便,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生愿意留长发,而且还乐此不疲。如果说留长发真有那么多麻烦,为什么宁愿比别人早起半个小时也要留长发。

我忽然意识到我之前的想法想错了,我忽然产生一种想留长发的想法。可能你不会相信,我留长发是被妹妹的马尾辫刺激到了,让我决定无论如何我都要留一头披肩长发。

这让我注意到自己的头发,我的头发又该剪了,已经到了脖子,如果用手攥还能攥成一小捆,像是花儿的小骨朵。我不由迫切希望母亲不要注意到我的头发又长长了,甚至暗自祈祷,母亲千万不要注意到我的头发长长了。这是我第一次萌生留长发。

吃饭的时候,母亲父亲又给我和妹妹安排了这两天的工作,还是摘棉花,摘不完的棉花。妹妹一听又是摘棉花就有点不乐意说,怎么又是摘棉花,什么时候是个头。母亲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说,你又不是给我们摘,你是给你自己摘,你不摘棉花哪来的钱上学读书。妹妹一听也是这个理儿,也不好再说什么。

家里的生意虽然好,但开始哪能这么好,只能说偶尔会有一个人上门弹棉花轧棉花,也不是天天有,时时有。虽然一想到明后两天摘不完的棉花觉得扫兴,但是父亲炒的菜却很好吃,我和妹妹吃的干干净净,直说父亲做的饭菜好吃。父亲听了很受用,一脸满足地说,你们要是喜欢吃,我还给你们做。只要我和妹妹在家,父亲就会表现积极的炒菜做饭,只要我和妹妹一上学,哪怕父亲一口菜不吃也不会动一下勺子。这个时候,哪怕母亲炒菜多难吃,父亲也会乖乖的吃干净,从不挑三拣四。

我觉得父亲在这点上挺好的,从来没问过我和妹妹,他和我妈谁做的好吃这样鱼和熊掌难选的问题,这种问题好像媳妇和婆婆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当时,我觉得这是一个最愚蠢的问题,好好的干嘛非要问掉水里先救谁,难道先救谁自己心里没一点数吗,这还用得着问。

晚上,我们一家人又剥了一晚上的棉花,一直到深夜才睡。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醒来就去院子里上厕所。不出门还好,一出门吓一跳。过道和院子里都是血,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歪了脖子的鸽子,惨不忍睹,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死了,咬死就咬死吧,偷着躲到一边吃去也行啊,别落下犯罪证据。父亲养了这么多年鸽子,还从未杀死过吃过一只鸽子,甚至连一只鸽子蛋都没尝过什么味儿。如果你看到当时的场面,除了震惊还是震惊,一定会觉得这个凶手残忍的没人性。

被咬死的鸽子遍地都是,如果不说心疼那是假的,就算死的是畜生,我也觉得这死法过于意外窝囊。对面邻居屋顶上落在五六只鸽子,它们好像胖了一大圈,感觉像是肿了一样。我知道就算我有瞒天过海的本领,也会被父亲发现这一惨状。他养的鸽子不知被黄鼠狼还是被什么东西咬死不少。他知道以后,肯定会大发雷霆。

我走到父亲屋前,轻声说爸爸,你赶快出来了,死了好多鸽子。我爸一听立马就骂了一声狗日的,边系皮带边往外走,走到院子前,一看到这个场景,脸色气的发青发紫发黑,我还没见过父亲生气到这种程度。父亲系皮带的时候,手都是颤抖的,扣了好几下扣眼才算扣上。

父亲二话不说爬上梯子,钻进鸽子窝里。

之前鸽子窝在小阁楼旁边,鸽子养在封闭的铁笼里,后来父亲觉得还是让鸽子飞着好,觉得不亏它那一身翅膀,就把鸽子放出来散养。我一直奇怪父亲怎么发现晚饭之前鸽子多一只还是少一只,父亲说他养的他知道,一看就能看出来哪只鸽子是我家的,哪只鸽子不是我家的,哪只鸽子还没飞回来,哪只鸽子栖在窝里一天没出来活动。为此,我总觉得父亲在养鸽子方面有一种天赋,无师自通。我可看不出来这只鸽子与那只鸽子的区别,总觉得它们都一样,除非有的鸽子肥胖和纤瘦过于明显,否则我真的觉得没什么区别。

父亲还能看出来哪只鸽子最近做了母亲,哪只鸽子开始要下蛋。我总觉得在养鸽子方面,父亲只是凭借兴趣养鸽子太可惜了,他应该壮大他养鸽子的事业,不仅养肉鸽子还养信鸽。我一直盼望父亲养信鸽,这样我就可以通过信鸽想给谁写信就给谁写信,想什么时候写信就什么时候写信,完全不用担心没人送信,甚至不用花钱买邮票之类的。

这要是让我的同学知道,他们一定会炸开锅。他们一定羡慕嫉妒我,不仅羡慕嫉妒我,还拿我没办法,求着给我说好话,让我的信鸽给他们千里送信。我想的很美好,可是父亲就是不养信鸽,他说那些信鸽不是天生就是信鸽,还需要人后天驯养,不驯养的话和普通鸽子没什么区别。尽管我多次请求父亲驯养肉鸽为信鸽,但都被父亲无情拒绝了。父亲说他有那样的时间就忙着挣其他钱了。

对此,我一直觉得失望。有次,父亲最心爱的一只鸽子带回来一只信鸽,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带回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它们在天上飞着不打不相识然后义结金兰,还是信鸽饿的跟着我家鸽子来我家蹭吃蹭喝。父亲也发现了一只信鸽,那只信鸽通身雪白色,在我们养的那群鸽子里很是显眼,父亲一看就知道不是我们家的,就连我都能一眼看出来。

父亲抓到那只信鸽后,发现腿上绑着一个小桶,我也不知道那叫不叫小桶,姑且称为小桶吧,里面什么都没有,也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里面裹着一张小纸条,小纸条上写着十万火急的紧急信息。我问父亲怎么处置这只信鸽,父亲说不用管它,等它养好精神就飞走了。我心有不甘地说怎么就这样放它走,把它占为己有或者把它们悄悄的卖了也没人发现。父亲说这怎么行,鸽子总归要回家的,要回自己的家。

我第一次知道鸽子也有家一说,也要回自己的家。我突然有一种想说却说不出的话,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表达,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描述,反正卡在心里说不出来。

我还是不死心说,好吃好喝的喂着它,它肯定不想回原来的家了,只要它飞到我们家理所当然就是我们家的了,估计也没人找它们,等真的找上门来再还给它真正的主人也不迟。父亲说我说的都是小孩子话。我并不懂父亲为什么这样说我,我觉得父亲说的话更像是一个小孩子说的话。父亲手握着那只信鸽看来看去,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反正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我试探性地问父亲可不可以让我摸摸,父亲把信鸽递给我,我的手不知为什么颤抖起来,像是抱着一个刚出生的新生婴儿,总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把它捏死。

父亲见我双手发抖,就问我的手抖什么,它又不会咬人更不会吃人。我的脸刷的红了,觉得父亲看穿了我,我的手发抖不是害怕它,而是害怕自己一不小心伤害到它。我没有告诉父亲,不仅他喜欢鸽子,我也喜欢鸽子。如果我告诉父亲我喜欢鸽子是受父亲的影响,父亲会相信我说的话吗。我自始至终都没说出这句话,所以我也自始至终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父亲是什么反应。

我学着父亲把手中的信鸽全身上下看了一遍,可惜什么也没看出来,只不过它的羽毛是洁白色,和雪一样的颜色。我看信鸽时,它的两只爪子紧紧抓着像是人一样紧紧攥着手,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感觉它一点也不怕我,它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直盯着我。我从没摸过鸽子,就连自己家养的我也没摸过它们,总担心它们啄我。可这次我大胆起来,背过身去,趁着父亲不注意偷偷亲了信鸽一下,不过信鸽一脸嫌弃的看着我,把头偏向了一侧,并没有啄我。我在心里不停地对信鸽说话,希望它玩够了赶紧回自己家,说不定它家里的父母兄弟姐妹早就担心它的安危了,说不定这么多天见它不回去,还以为它在路上凶多吉少,哭着超度它的亡灵。我觉得还不够,又对信鸽微笑,希望信鸽明白我对它是友好的。可它一直用嫌弃的眼神盯着我,好像下一秒我就把它炖了。

父亲让我放了它,虽然我极不情愿,还是把信鸽放了。那是我第一次放飞鸽子,也是最后一次。书上说鸽子是和平使者,所以我放飞信鸽的那一刻,觉得自己特别伟大。

那只信鸽在我家白吃白喝一个星期,最后还是飞走了。它飞走的时候没有和我告别,也没有和我父亲告别。我心想它就是一个喂不熟的白眼狼,亏得我挑出最好的最大的玉米粒喂它,它却一点也不感恩。我想我对它一直是友善的,但是那时我并不明白,这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友善,它并没感到我的友善。

信鸽飞走以后,我有两次梦见它,梦见它替我送信,我给它说什么它都能听懂,它总是绕着我的头顶飞,飞了一个圈又一个圈,像是很不舍离去。我看见它洁白的翅膀在蓝天下闪闪发光。我伸出手放在额头遮住刺眼的阳光,它越飞越高,最后消失不见。我再也看不见它,它什么念想都没给我留下,只留下头顶上这片它飞翔的天空。

父亲从鸽子窝里爬出来,阴沉着脸,手里攥着一个大的狸猫。母亲和妹妹也出来了。那只花狸猫看上去已步入老年,由于吃的太撑,一动也不能动,像死了一样。父亲从梯子上下来,二话不说,朝着地上狠狠摔去,摔了一下又一下,我能感受到那一下有多疼。那只猫疼的嗷嗷直叫,如果他吃完见好就收,不要太贪心,早点逃离犯罪现场,也不会被人现场抓到,还要活受这罪。这一顿肉吃的,差点要了它大半条老命,真能豁得出去。

母亲一向心善,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场面。母亲说你别打了,再打也晚了。父亲像发疯一样,狠狠的骂着,一边摔猫一边说摔死它,看看这是谁家养的野猫,竟然这样毁鸽子窝,吃就吃吧,竟然还一窝端,我摔死它,摔不死也摔它个半生不遂。父亲的脸都快扭曲了。实话实说,当时父亲的样子太恐怖了。不过,父亲这样做也可以理解。

母亲说你别和一个不通人性的畜生计较了,看看是谁家养的,去找他家去,让他们给个说法,。父亲眼里都是泪,觉得不解恨,又狠狠摔了一下猫。那只猫被摔的半死不活,嘴上都是血。我们把那些被猫咬死的鸽子捡到一起,真是触目惊心的一幕,平时活蹦乱跳的鸽子,一夜之间全都耷拉着脖子,没有一点活力。

父亲把被咬死的鸽子仍到一个尿素袋子里,这些都是猫犯罪留下的证据,还有从鸽子窝里扔出来的半死不活的鸽子,有的鸽子被咬瘸一条腿,一瘸一拐的走着。父亲最心爱的那只鸽子还活着,父亲说这只鸽子是这鸽子群里的鸽子王,由于它护子心切,激发出它伟大的母爱,它的三个孩子还完好无损的活着。它的羽毛在和猫打斗时折了不少,其他的雏鸟,几乎全死了。鸽子窝里乱成一团,这下鸽子被惊的再也不敢回家了。

母亲埋怨起父亲,说是给父亲说了好多次这样散养鸽子不安全,父亲不听,这下出大事了。父亲悲愤交加,狠狠给了猫一脚。后来,也没人来认领那只猫,找邻居问谁也不承认是自家养的。父亲知道这只猫是谁家的,可是那家人死活不承认,说是猫跑走以后再也没回家,成了野猫,是死是活都和他家没半毛关系。

关于那只猫如何处理,我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只记得,父亲把那些鸽子全埋地里了,当时父亲种了一个大型葡萄园,想要搞葡萄种植基地,就把这些死的鸽子全埋葡萄树下了。从那以后,我家里再也没养过鸽子,被惊吓的鸽子也没再回我家安家落户,而是飞到邻居家安营扎寨。有一次,我问父亲为什么不把飞走的鸽子捉回来,这附近除了我家根本没人养鸽子,不用猜,那些鸽子也是从我家飞出去的。父亲说飞走就飞走吧,不养了,要是在别人家能好好活着就行。

我说总感觉便宜了那些人,父亲说以后再也不养鸽子了。我想,这些鸽子成了父亲心中的痛,也许因为自己的一时过失而造成今天的无法挽回的局面,也许父亲不想轻易原谅自己吧。

渐渐地,家里的鸽子全都不见了。不过,每当地面上有玉米粒麦粒时,那些鸽子总会从邻居屋顶上飞下来啄食。这让我有一种恍惚,仿佛那些飞走的鸽子又飞回来了,又飞回我家了,终于找到他们真正的家。也许它们早就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家,而我一直都没忘。

父亲心爱的那只鸽子飞走了,飞远了,谁也不知道它飞哪儿去了。只是,我再没见过它。当我大学时第一次听到苏打绿的《小情歌》时,尤其那句:唱着我们心头的白鸽,我的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我想,父亲心头也有过那样一只白鸽,我的心头也有过那样一只白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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