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过一个人

那是蓝色九月的一天

我在一株李树的细长阴影下静静搂着她

我的情人是这样的苍白和沉默

仿佛一个不逝的梦

在我们的头顶上

在夏天明亮的晴空中

有一朵云，攫住了我的目光

如此洁白至高无上

当我再度仰望，却已不知去向

自那天以后，很多月亮

悄悄移过天空，落下去

那些李树大概被砍去当柴烧了

而如果你问

那场恋爱怎么了

我必须承认

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然而我知道你试图说什么

她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已不清楚

我只知道

那天我吻了她

至于那个吻

我早已忘记

但是那朵在空中漂浮的云

我却依然记得

永不会忘记

它很白，在很高的空中移动

那些李树可能还在开花

那个女人可能生了第七个孩子

而那朵云只出现了几分钟

当我抬头仰望

它已不知去向

——德国诗人布莱希特《回忆玛丽安》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两天后的中午好友L发消息说“他有女朋友了”

“你别…”

“你还可以喜欢别人的”

我回复:“嗯”

“没事”

打了一个笑脸

其实那天早上就像是提前有了预感一样，我将德国诗人布莱希特《回忆玛丽安》一笔一划地抄写在了地地理复习笔记的封页上，然后想了很多和他有关的东西。看到这个消息时我并没有手抖到把手机都摔到地上，甚至没有震惊和意外。

选择权在他手里，他没有义务在原地等着我慢慢成长慢慢变好。

“你还可以喜欢别人的”

我还可以喜欢别人的。

我关上手机，继续和家人吃饭聊天。用我所能想到的褒义词拼命夸赞退赛的国乒队多么正直勇敢、妈妈炒的牛肉多么好吃……

下午继续挤上拥挤的公交车颠簸半个小时上英语课。一如平常。

只是傍晚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喧闹的大街上，疲惫和钝痛涌上，我被惴惴不安的惶恐和悲伤吞噬。

雨季来临，一连几天的瓢泼大雨，太阳被遮挡在层层云雾后面。暮霭沉沉，天空一直阴着脸。仲夏的夜幕很晚才会降临，但这样的黄昏却没有什么温度。

太阳西斜的时候最容易拨弄起人收敛住的情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真的好想哭一场。

耳机里循环着孙燕姿的《遇见》。

我遇见谁 会有怎样的对白。

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

眼泪不自觉地喷涌而出。我是在哭什么？我明明早已和他道别了，早已想通。不该是这样的，我应该微笑着祝福，风轻云淡地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结果实在不该这样窘迫。

我坐在公交车上，呆呆地看着车上的每个人，揣测着每张脸孔后的故事，或许概括起来都是雷同的几句话:生活真不容易，生活又是快乐的。铺展开了却各有各的不易，各有各的动人。

一对情侣坐在前面，十指甜蜜地紧紧扣在一起，谈笑风生；一个小孩，插着手，嘴嘟得老高，一旁是一个慈祥的老人，背着沉重的书包向他讨好地微笑；车缓缓行驶过正在施工的地铁站，车窗外两个农民工沿着马路迎面走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真诚而开怀。他们在高兴什么？拖欠已久的工资终于发了下来？家里的孩子期末考考了一个不错的成绩？或许吧。

他们有没有难以忘怀的故事？他们有没有经历过曾经沧海？他们平淡的面孔下是否隐藏着过去九死一生命悬一线的生活？

其实我们都是普通人，一年只有365天却有364天在重复。眼下循环往复、平淡无奇的日子能酝酿出什么出彩的故事？

可是，如果有一天，轮到我把秘密写成故事，我想我会这样写下开头:我喜欢过一个人。

看到这里一定会有人问:后来呢？

如果我说，后来，十年后，我们跨越时间的洪流，最终结婚了，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然后过上了童话般的幸福生活；或者说我们所有的缺点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柴米油盐的平淡和乏味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所有的温存都消失殆尽，然后婚姻破裂或是将就着草草一生。

如果我说，后来，我表白了，对方没接受；我死缠烂打还是被拒绝。我觉得脸面全无，从此与他决裂，成为陌生人。再后来，岁月抚平所有痕迹，我们重归于好，各自幸福，无法相濡以沫只好相忘江湖了。

不过这些都后来都是我臆想的。

我的后来就是没有后来。

还喜欢还关注还在意还是会满世界寻找有关他的蛛丝马迹，却不像从前一样热切地盼望着未来能有结局了。

一个故事如果要动听，让人回味无穷，就必须见好就收，在适当的时机裁剪冗余，留下美不胜收的断句残片。有留白，有遗憾，有未知，有遐想，却没有后来。那些后来都归于成长归于顿悟归于蜕变，总结下来就叫作青春，叫作得不到，叫作时常怀缅，叫作记忆中不老的少年。

后来呢？

我还是很喜欢他。

再后来呢？

很久后，我日记里唯一的男主角终于谢幕。那本日记也会被层层压在收纳盒的底部，收纳盒又被放在某个角落，上面落满厚厚的灰尘。写下日记那刻的开怀、兴奋或失落也早已归为平静。就像所有的独角戏，无论最初如何如火如荼地上演，如果始终没人欣赏，直到演员自己都疲惫了还是无人问津，也只好悻悻收场。所有人物、台词和场景就此被遗忘在时间的罅隙里。

很久后，我只会记得那天午后过分明媚的阳光，和像阳光一样明媚的心情。画面里有个男生正在讲台上叙叙地讲着什么。至于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他长什么样子，我大概也想不起来了。

很久后，我只会记得盛夏黄昏时穿堂而过的风带来的清凉触感和夕阳散落在教室。

很久后，我只会记得他的背影；他慵懒中透着几分神气的走路姿势；我只会记得自己躲躲藏藏、假装散步假装路过只为看他打篮球打排球的喜悦；以及四目交接时慌乱的心跳声。

不过现在的我，拥有最好的年华，每天都有可能遇见新的人，经历新的事，人生多热闹。何必要执着于探究遥远的后来？

只是我发现，我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快乐都可以没有他，一切全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但所有一切却又必须是他。然而那个人在未来的某一天终究会褪色成背景，只剩下回忆模糊的剪辑，变成秘密。

原来让我念念不忘的竟然是这些，而不是那个人。

2017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