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荆轲，所以刺不了秦
我不是荆轲，所以刺不了秦
在南州最炎热的季节里，我向北，义无反顾地来到北城的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而全然不在乎那迢迢数千里的仆仆风尘。
虽然我离开南州的时候，所有熟悉的朋友均为之十分惊讶，不约而同地认为我许浩然到一个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眼的小城市去混饭吃简直是糊涂透顶、自寻死路。有位挚友甚至还特意找上门来苦苦地劝我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可我又怎能说出自己心中那如山一般沉重的隐痛呢？即使是挚友也不行！所以，我还是一脸悲壮、毅然决然地打点好行装上了路，就好像这是命中注定、别无选择一样；就好像我是荆轲、必须要去刺秦一样！
到了北城之后，我才知道朋友们的担忧决不是空穴来风、无凭无据的。当初，我在网上看到这家房地产公司招聘信息的时候，还以为这是一家实力超群、发展成熟的区域龙头公司。可等真正到了这里以后，却一下子傻眼了。看来，网上招聘信息的水分实在太多了，以后务必要多长个心眼。
事实上，这只是一家刚刚起步的小型区域房地产公司。它在当地仅有一宗房地产投资项目－－正在开发一座建筑面积只有区区三万平方米左右的建材装饰城。据说，这家公司的老板原先是做路灯广告的，后来看到人家都去搞房地产投资发了财，便眼红得再也按捺不住了，遂当机立断、干脆关闭了自己那个生意虽小但订单一直源源不断的路灯广告公司，抽出全部资金以后都一股脑儿地投向了房地产领域。可他手头上的那点儿资金对于房地产投资来说完全是杯水之薪、远远不够，所以，他只好又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地东贷西借，不仅通过熟人担保在银行贷了一大笔的款，而且还在外面私人的头上借了不少高利贷。也就是说，他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押在了公司这唯一一个项目的上面。可想而知，这个项目一旦销售不畅，资金回笼不及时，那么，不仅会导致在建工程难以为继，而且那些每日不断攀升的高额利息也会活活地压死他！届时，他恐怕就会被那些讨薪的包工头、放贷的银行、民间高利贷给逼得直接跳楼了。那几年，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因银根突然收缩导致资金链断裂而跳楼的悲惨事件在业内屡见不鲜、时有耳闻。当然，人们往往只看到这些时代的骄子们人前一掷万金、风光无限的一面，而看不到他们人后夙兴夜寐、战战兢兢的一面。其实，他们深知，既然可以一夜暴富，极一时之盛，那么也就可以一夜崩塌，输个倾家荡产。
我到这家房地产公司报到的时候，正值那一座建材装饰城刚刚雏形初现－－三层大楼已经拔地而起，脚手架上正挤满了头戴黄色安全帽、身穿长袖工作服、挥汗如雨忙碌着的建筑工人－－还未封顶！不过，虽然看起来一片热火朝天的，但随时会因为老板的资金链断裂而停工。不是我许浩然乌鸦嘴，而是那种突然停工、一夜烂尾、随之抛荒多年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哪一个城市没有发生过呢？
项目的期房预售证已经批下来了，可惜在当地的销售很不理想。公司办公的地方暂时就委身于售楼处的二楼。那一天，我从人事部办公室的玻璃隔断往下面观望时，但见一楼冷冷清清，几乎没有一个看房的顾客。那几个售楼小姐东一个西一个地或站或坐着，不知道她们的心里正在想些什么，反正一个个都是一副无精打采、哈欠连天的模样。也难怪，没有看房的顾客上门，她们当然显得蔫头耷脑、萎靡不振了！须知，她们的收入是和销售业绩挂钩的。可她们却干不了那种把看房的顾客接连不断地拉进售楼处的事情！那是专业营销、企划人员干的事情！所以，这家房地产公司亟待需要补充新鲜血液、操盘高手，以至于不得不在招聘信息中夸大其词、自吹自擂一番，生怕外面的那些凤凰非梧桐之枝而不栖。
那一天，和我一起到这家公司人事部报到的还有好几个人，他们大多都充实到销售部、招商部去了。我是唯一一位专业营销、企划人员，而且是企划部主管。
那天下午，这家公司的老板还专门抽出半天时间和我好好地聊了一下。刚开始，老板一句话都没有提到公司目前的经营状况，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顺便和我天南地北、不着边际地胡吹乱嗙了好一通。我当时无比纳闷，觉得上班时间不拿来好好地讨论一下工作是不是忒浪费了？这工作效率是不是忒低了？不过，当我看到老板那一脸诚挚、实质暗藏玄机的表情时，便立刻心领神会了，人家这是在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地考察我哩！也许老板用人南北有别、各有各的招吧！反正我们南州的老板肯定不会这么麻烦的。其实，是不是一匹好马，跑个三、五圈就知道了；是不是一个人才，用个三、五天就知道了。可既然人家偏好如此务虚、坐而论道，我也就只好打起精神，顺着他的思路滔滔不绝地侃侃而谈了。做企划的嘛，自然早已练就一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不是大言不惭，我许浩然虽谈不上满腹经纶，但博闻强记总是能沾上一点儿边的。
聊着聊着，眼看太阳就要西沉、美好的一天就要像一只小鸟似的滑过去了，老板终于觉得我许浩然还可以堪堪一用，这才如梦初醒，主动转入正题，开始事无巨细、不藏不掖地告诉我公司目前真实的经营状况，包括亟待解决的各类营销、企划、以及管理问题。同时，他还亲自分派了我的工作任务，让我前期负责整个项目的营销策划，说当务之急要赶快把项目的销售工作提升上来。销售工作是一切工作的龙头，千万不能停摆！而等销售工作基本完成之后，再让我负责这一座北城第一流的建材装饰城的招商、营运、管理等等工作。末了，他一边眨巴着那一双估计因常年熬夜打麻将而布满血丝的红眼睛，一边郑重其事地鼓励我务必要好好发挥自己的专业才能！还信誓旦旦地说决不会亏待我的！……
当时，我不动声色、泰然自若地看着老板，就像看着乡下土地庙里的一尊香火惨淡的土地公公一样。我发现，老板不管大小、无论南北，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他们都喜欢学习曹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上来就用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方法给员工先打上满满的一针鸡血！也许，这就是老板们之所以成为“老板”的天赋所在吧。与此同时，我暗暗思忖，就这么区区三万平方米大小的商业楼盘，有什么好发挥的呢？原本在南州，我许浩然服务过的房地产项目，不管是住宅楼盘，还是商业楼盘，起码有数十万、甚至数百万平方米的大小。三万平方米不是毛毛雨吗？若是想出一个突破性、爆炸性的大策划，估计也就一、两个月的工夫，三万平方米即可售罄了。所以，我从老板办公室的窗口向外瞥了一眼那一座矮矮墩墩、傻里傻气、像一只麻雀窝似的三层大楼时，不免心生感慨：英雄好像无用武之地啊！
可既来之则安之。事实上，对于朋友们当初的惊讶、担忧，我自己也心知肚明，小地方哪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一个值得为之奉献全部才干、乃至终身的刘备呢？然而，我到北城，决不是来找一个用武之地的，而是另有所图！
没想到这么一个麻雀窝大的地方，竟然一上来就给我许浩然一个狠狠的下马威。我这才知道，螺狮壳里做道场有多难？！
俗话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每每接到一个新项目，总是先花上一周的时间，到当地市场上各处去转一转，探一探，访一访，以掌握大量的一手资料。据此做出一份资料翔实、数据准确、分析得当的SWOT报告。而后，再在这一份SWOT报告的基础上，做出一份更有针对性、实战性的正式企划书。我许浩然的企划风格，向来是“落地派”、“实战派”，而不是“飞天派”、“幻想派”。所以，在第一次公司的工作例会上，当老板问我多长时间可以拿出正式企划书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当即夸口说一周就可以搞掂了。当时，我很自负，差点儿就要拍自己的胸脯了。你想想，一周有七天哩，整个北城就这么一个鸟窝大的地方，我还能调查不过来吗？何况，老板还严令要求企划部那两位本地的老员工务必要做好我的助手、务必要好好地学习一下人家正规军是怎么工作的。因此，我觉得，有他们两位熟门熟路的“地头蛇”做向导，区区市场调查工作还不是事半功倍、小菜一碟吗？
可人算如天算，那两位熟门熟路的“地头蛇”头一天跟我一起跑到北城的大街上去做市场调查时，竟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就立马溜得无影无踪了。看来，人家两位“好汉”根本没有把我这个新上任的主管放在眼里，完全拿我这个外地人不当一回事。当时，我扶着一辆老掉牙的自行车，踟蹰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惊得舌挢不下！像个闭关多年的世外高人一般，乍然踏入红尘而遭人无端戏弄时，没有怒不可遏，更没有破口大骂，心头惟有一片茫然和惊讶。我猜，他们两位“好汉”此刻肯定是溜到哪个熟悉的洗头房里去歇歇脚、快活一下了。唉，这是标准的磨洋工嘛！怎么会有这种工作作风呢？当然，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天生懒散呢？还是故意阳奉阴违不配合我、给我一个下马威呢？而他们在工作例会上说的那些一定会配合新主管、一定会好好跟人家正规军学习的言之凿凿的话语仍言犹在耳、口血未干！可刚一跑出来干活就放我的鸽子、把我晾在一边了？！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郁闷归郁闷，可还真拿他们两位“好汉”没有办法。因为我也不能在没有做出工作实绩的情形下，便冒冒失失地径自跑到老板那儿去告他们的黑状。小地方，到处都是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谁知道他们和老板是不是有点儿沾亲带故的关系呢？再说了，我许浩然从来就不喜欢在背后乱打别人的小报告。大家都是爷们，有什么话，尽管当面鼓对鼓、锣对锣地说开了嘛。看来，有机会我得主动找他们谈一谈。毕竟在那件非做不可的隐秘之事没有做好之前，我得先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所以，少不得还有仰仗他们、需要他们的地方。至于说究竟要待上多长的时间，我自己也无从把握。因为我自己说了不算，得另一个人说了算！
既然人家两位“好汉”暂时不肯帮忙，我就自己一个人慢慢搞吧。市场调查一周搞不掂，就两周吧。反正我们老板也没有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催促我快点儿把企划书拿出来。刚到公司上班的那两天，我还经常看到我们老板走来走去的。后来，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公司同事们在私下里议论纷纷，说老板这会儿正陪着本地的几位要人在祖国的特别行政区－－澳门那旮旯到处观光哩！哦，怪不得我们老板的眼睛会熬得通红，就像去跟兔子借了一双红眼睛而一直忘记归还似的。其实，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也不容易，别的暂且不论，至少他们的身体要扛得住、要“陪”得起！否则，怎么能轻易拿到那一块又一块价值连城的黄金宝地呢？即使想去参加什么招标会，也得有人事先通知你哪天去、要准备哪些东西啊！老板不在，同事们的工作作风好像更涣散了。十羊九牧、人浮于事的现象似乎蛮严重的。可我不管，我管好我自己、管好自己手头上的这一摊子事情就行了。我许浩然决不是那一种连自己的本职工作都没有做好便贸然去对别人的工作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人。
那两周，我一个人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天天往外面跑，北城所有的商业楼盘，不管是在建的，还是规划中的；不管是已经开盘的，还是即将开盘的；不管是刚刚开张营业的，还是开张不利又倒闭的……我都一一实地调查了下来。当然，因为没有那两位熟门熟路的本地向导在前面带路，所以，我难免走了一些弯路，不仅差点儿被一条恶狗给咬上几口，还差点儿被一个恶人给痛扁一顿。事后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儿后怕，心头仍有惊栗之感。
话说有一天，我跑到一家已经开盘的售楼处那里，客客气气地发了一轮口香糖过后，便像个采访新闻的记者一样掏出纸笔来，一本正经地开始挨个咨询那些貌美如花、叽叽喳喳的售楼小姐们相关的市场问题。谁知道，就在我和她们正相谈甚悦、心甜意洽的时候，她们的老板却一头撞了进来。一进来，这位梳着大背头、穿着背带裤、犹如猛兽一般气吞山河的大胖子老板就厉声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来干什么的？我一见势头不妙，立即怂了，马上就开始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实话实说。不料想，这位大胖子老板和我们公司的老板竟然是北城房地产业界一对著名的冤家对头！我后来才知道，他们二位老板曾经为了争夺某块北城市中心的黄金宝地而结下了“大梁子”。很显然，没有那两位熟门熟路的本地向导带路，避开“雷区”，我这才一下子糊里糊涂地撞到了人家的枪口上！
这位大胖子老板一听我是帮他的冤家对头前来查探相关市场信息的，即刻勃然大怒，马上叫那几位狗仗人势、五大三粗的保安把我轰出去，且狂妄之极、骄横不可一世地命令那几位保安把我往死里打！狠狠地打！还说打死了喂狗去！……我顿时吓得五内俱焚、脊梁骨走了真魂！可好歹脑袋瓜子反应快，遂立马扔下纸笔，飞奔而逃，连那一辆跟同事借的破自行车也不要了，拼命往人多的地方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救命！尽管当时路上的市民都纷纷转过脸来、好奇地张望着我们，但那几位保安就好像吃了一大把他们老板赏赐的伟哥似的一直穷追不舍、步步紧逼。我体力渐渐不支，脚步渐渐沉重，眼看着就要被他们追上、我许浩然就要非死即伤了！那一刻，我不由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听从南州那些朋友们的劝告！想当荆轲，也得有人家的一把利剑、满身本事啊！
俗话说，人不该死总有救！就在我深感绝望之际，路边一条巷口上突然闪出一个人来朝我招着手，示意我赶紧跑进去。我当时根本来不及多想，连那个招呼我的人都没有看清楚，脚一拐弯就跟着跑进去了。一跑进去，巷口的卷帘门便“哐当”一声砸了下来。那几位保安骂骂咧咧地在外面猛踢了一阵卷帘门后，大概是看到那些前来围观、不时交头接耳的市民越聚越多，便觉得没有必要过分嚣张、毫无顾忌，于是耀武扬威、大摇大摆地回去交差了。
好险啊！我许浩然差点儿就要倒大霉、就要客死异乡了！而出师未捷身先死无疑是一种最郁闷、最憋屈、最难堪的死法！可那件非做不可的隐秘之事到现在压根儿还没有影子呢！
我站在昏暗的巷子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脑袋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两条腿觳觫难禁，一颗心怦怦直跳，只觉一阵后怕不已！
等卷帘门再次“哐当”一声推上去以后，我这才看清楚，救我一命的恩人，原来竟然是林淑－－我的一位女同事！电影中往往是英雄救美女，而现实中竟是美女救狗熊！
我后来生活过一段日子才知道，北城这个地方素来民风强悍，滋生盗贼，每天在大街上晃来荡去不时敲一下竹杠、欺负一下老实人的小地痞小流氓更是数不胜数。一个外地男青年走在北城的大街上，很有可能仅仅是因为他的“帅”而被那些看不惯的小地痞小流氓给冲上去围殴一顿。也就是说，我许浩然当初是因为工作而差点儿被一个恶人给痛扁一顿，就显得高尚、伟岸的多了。到那时，我方才一下子释然了。
当时，我惊魂未定、心有余悸地望着林淑，却仍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我心知肚明，此刻自己脸上那一种狼狈不堪、泫然欲泪的神情早已昭然若揭、怎么藏都藏不住。
林淑也同样望着我，且轻轻地笑了一下，再次微微地露出那一排洁白、夺目的贝齿。
和那一次邂逅时一样！
因为刚来的那几天每天都要往外面跑，很少待在公司里，所以，我只看到过林淑一次。然而，就那一次，我却永远都不会忘记！事实上，那还是我第一天到公司报到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她。
报到的那一天，我急急忙忙地往楼上爬，在楼梯拐角处那一棵绿意葳蕤的盆栽树边上，恰好邂逅了正拾级款款而下的林淑。林淑当时穿着一身黑色的职业装，看起来远远算不上艳光逼人。可当她看到我时那轻轻地一笑，却顿时把那一身职业装的呆板、无趣尽数抖落。不过，我亦深知，她的笑容决不是独独给我的，只不过是礼貌而已。也许人家知道，今天会有新同事前来公司报到。
这是我和林淑的第一次见面，我想忘都忘不了。因为她轻轻一笑时微微露出的那一排洁白、夺目的贝齿一直在那个楼梯的拐角处熠熠发光，就好像那一棵盆栽树上忽然长出了一串璀璨、耀眼的钻石项链似的。
那一次，当擦肩而过时，我感觉林淑的个头好像还未及我的肩膀那里！她长得真是小巧玲珑！那一刻，我蓦地嗅到了一股小女人的浓芬气息，心头不由一动，忽然很邪恶地想起了南州某位朋友曾经说过的一句胡言乱语：那些身材如模特一般高挑的女人玉体横陈时更适合远观，而那些小巧玲珑的女人才更适合把玩！从此，我在梦中开始无数次地拥抱着林淑。尽管至今为止，我仅仅见过她一次。
而这一次，林淑竟然冒险救了我！这一天是周末，她不需要上班，刚好到这边巷子里一个亲戚家来串门时，恰好就看到那几位五大三粗、桀犬吠尧一般的保安正在追打着像一只亡命逃窜、可怜兮兮的老鼠似的我，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援手。其实，在此之前，她也仅仅见过我一次。
不是我许浩然瞎编故事，而是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凑巧。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世界上虽然有那么多的陌生人，但老天爷一定不会辜负你、一定会安排你和其中那些有缘分的人一一相遇的。只是，林淑这一次的出现更富有戏剧性、传奇性而已！
我眼珠不错、满怀感激地望着林淑，稳了好半天心绪，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林淑，谢谢你！”
“不用谢！吃一堑长一智嘛，许浩然，你到我们北城来做事情，这一下可得多长一个心眼、处处要小心哦！”话一说完，林淑启齿展颜又是轻轻地一笑，顷刻如同一缕清风似的悄然抚慰着我。而后，林淑还半真半假地告诉我在北城的大街上，像这种你追我赶、打打杀杀的事情根本就是家常便饭，大家早就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所以，刚才不会有人主动去打电话报警的。也许真正等到那一股又一股殷红的鲜血开始“唰唰唰”流出来的时候，才会有人背过身去偷偷地拿起电话。
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恐怖的事情！长这么大，我许浩然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倒霉、这么凶险的事情－－竟然在大街上被人追打！所以，林淑，我想报答你。以身相许都可以，只要你愿意！这些话，我当然不会说出口。可我想，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勇敢地大声说出来。
我在企划部，林淑在人事部，既不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办公，工作上亦无多少交集，所以，若非一起开会、或者上下班时间，我和她便很难碰到一面。不过，好在有午休。
那两周，历经了千难万险，吃尽了无数苦头，我许浩然一个人总算不折不扣、保质保量地完成了所有预设的市场调查工作，终于可以胸有成竹、气定神闲地坐在办公室里做我的SWOT分析报告和企划书了。而等企划书刚一出炉，我们老板就从澳门飞回来了。看上去，他那两只红彤彤的眼睛显得更为暴凸、吓人了，仿佛随时都会射出来一样，叫人不敢多对视一会儿。
老板一回来，即刻召开工作会议。可他不等那些主管挨个汇报完本部门的工作，便迫不及待地大手一挥，向我索要那一份企划书。老板的脸色相当不好看，估计这一趟去澳门又出了不少血，所以，亟待要补回来。可项目的销售却毫无起色、一直停滞不前。幸亏我不辱使命，总算做出了一份实操性很强的企划方案。老板略微翻看了几下，脸色马上转阴为晴，当即令人赶紧去复印，每位主管人手一份，说等会儿拿回去务必要认认真真、一字不漏地看完之后再重新开会讨论一下。
我想，老板很难拒绝我那一份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才做出来的企划方案。因为只有我的企划方案才有可能彻底扭转公司目前的销售困境。我想，没有哪个老板会主动拒绝那些能够迅速变现的收益。何况那些收益是如此之大、如此唾手可得！当然，任何企划方案都会隐含一定的风险，就看老板最终如何权衡、取舍了。
既然企划方案已经做出来了，那么从此，我就可以定定心心地坐在办公室里做那些与其相关的、零七碎八的案头工作了。于是，每天午休时，我就可以从容不迫地跑到隔壁人事部的办公室里去串门、聊天了。我不主动接近林淑，怎么会有机会报答人家呢？怎么会有机会以身相许呢？
人事部的主管是一位特别健谈的中年男子，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一位沉默寡言、不喜欢胡吹乱嗙的无趣人，可谁知，等两支烟一抽，他的话匣子一打开，想收都收不住了。每每午休结束、上班的时间到了，我都等不及似的赶紧要抽身回去工作，他却还是一副意犹未尽、余兴无穷的样子。末了，他总是会来一句：“浩然啊，晚上有空出去弄两杯！咱哥俩一见如故，好好地唠一唠吧！”我总是推辞道：“老孟啊，还是不要弄两杯了，因为我真的不会喝酒！还是明天午休时，我继续跑过来陪你唠一唠吧！”
我到人事部又不是去找一位莫逆之交的，所以，我根本犯不着和谁深交、非得弄上两杯。纵然一见如故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吗？我到人事部唯一的目标就是林淑。虽然我当时对她所知甚少，但我深信，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事实上，又有谁不是在时间里逐渐改变的呢？我、谢小雯，莫不如此。所以，我深信，林淑也一定会有所改变。
可林淑不怎么爱说话，她基本上不参与我和老孟、以及其他同事们的交谈。另外，她对谁好像都是轻轻地一笑。
显而易见，她那种轻轻地一笑往往亦可以成为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能把所有那些不怀好意、心怀鬼胎的探询和幻想都死死地堵在墙外。
有人看到林淑总是不声不响的，便忍不住嗔怪了一句：“林淑，你怎么不说话呢？”林淑方才抬起头来，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朝我们轻轻地一笑，答道：“呵呵，你们说的这些我都不懂！不过，我一直在听呢！”这样得体却又不失狡黠的回答，让那些误以为林淑是孤芳自赏、自命清高的人只好从此保持缄默。
而自嘲才疏学浅的美丽女子总是在不经意之间就会赢得更多男人的侧目。然而，要想赢得林淑的侧目，却实在不易。可我许浩然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即使山重水复，我也一贯深信前路必有柳暗花明。何况，她还曾经冒险救过只见过一面的我。
因为性格使然，又或许有别的缘故，总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真正目标是林淑。当时，其他同事看见我天天跑到人事部办公室里去找老孟抽烟、吹牛，还以为我是去拍老孟的马屁哩！因为公司里人人都知道，老孟是我们老板的大舅子。这充分说明我许浩然演技极佳、有些深藏不露的本领。可我总得让林淑知道，我许浩然的真正目标是她！我想，我天天如此接近她，机会总是会有的！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
那一阵子，老板就我的那一份企划方案专门召开了好几次头脑风暴会议，作了几处微调之后，终于拍下板来，开始着手招聘新员工、准备大干一番了。而新员工的培训工作当然由人事部负责，可老孟这个皇亲国戚只是来混口饭吃的，完全没有什么真才实学，所以，他两手一摊、毫不犹豫地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林淑。还冠冕堂皇地说要给林淑一个锻炼的好机会。林淑也彻底傻眼了！因为她从来没有培训方面的工作经验。从前招聘新员工时，不过是略微介绍一下公司的经营状况、发展前景、薪资待遇什么的即可大功告成了。可这一次，老板发狠话说要包个上档次的宾馆，专门给新员工培训一周，务必要培训出一支能到前线冲锋陷阵、敢打敢拼的精锐部队。除了各部门主管都要轮流上课以外，人事部更要担起大任、负责一周具体的培训工作。
很显然，我们老板这一次也算是彻底豁出去了，颇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成败在此一举的意思！因此，公司里人人都不敢再像从前那样随随便便地打马虎眼了！
我想，这是一个渴望已久、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当仁不让地接近林淑了！
我在南州时，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因为满意的工作实在不好找，所以，病急乱投医、差点儿误入歧途－－被一个已然误入歧途的大学同学给骗进了一个传销团伙里！每天被他们强行洗脑、灌输一套又一套“伪成功学”的知识。幸亏我许浩然打小熟读各类经典名著，根基纯正，思想坚定，所以，一直不为所动、根本不吃他们“天花乱坠”的那一套！后来，瞅着个机会便逃之夭夭了。不过，把那些“伪成功学”的知识稍微乔妆打扮一番，再移花接木在新员工的培训工作上倒是大有可为、别开生面。因此，我连夜加班加点，搜肠刮肚，终于整出了一沓厚厚的培训资料。第二天，我就悄悄地把这一沓培训资料连同另外几本与其相关的参考书籍一起摆到了林淑的办公桌上。那天的工作例会上，老板一脸严肃地问人事部的培训工作准备得怎么样了？老孟立即示意林淑汇报一下。林淑深吸一口气，便开始不疾不徐地汇报起来。每一段都浑如击鼓传花，记记中节－－非常Perfect的培训方案！汇报完毕，老板很满意，直夸林淑干得不错！于是，大家都跟着松了一口气。那天会议结束之后，我得意洋洋地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等着林淑经过，可她并没有转过脸来看我一眼。不过，当她推门走进隔壁人事部办公室的时候，终于转过脸来，朝我轻轻地一笑，且说了一句：“许浩然，谢谢你！”
“小Case，无足挂齿！再说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嘛！”那一刻，我不由心花怒放。
从那以后，只要一听说他们人事部有什么紧急培训任务，我就会立马准备一些能够用得上的资料悄悄递给林淑。尽管她每次仅仅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谢谢，至多不过是朝我轻轻地一笑，但我一直乐此不疲。还有……我觉得自己像是在精心制作着一座沙雕，正艰难地把一粒粒细沙聚拢、雕刻、成型，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蔚为壮观。届时，虽不能晓谕天下，但一定能巧夺人心、暗通款曲、直至得偿夙愿。
就这样，我和林淑慢慢地成了一对心照不宣、彼此很有默契的好朋友。
有一天，林淑在私下里漫不经心地点醒我，说我们企划部的那两位“好汉”之所以不断使绊子、一直不肯配合我的工作是因为他们怕我一个人独吞了那些媒体方面给的回扣。她说北城这一边，回扣之风相当盛行！我一听，便乐了。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么简单啊！
当天晚上，我就兴冲冲地自掏腰包请那两位一直像小孩子耍脾气似的“好汉”到外面的小饭店里去好好地撮了一顿。酒过三巡过后，我对他们坦诚以告：“两位仁兄，我就长话短说了，如果以后有哪家媒体、或者哪家广告制作公司送什么回扣过来，你们两位尽管像从前那样一起私分了，我许浩然决不会挡你们的财路、抢你们一分钱！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有两个条件，你们务必要答应我，否则，我就只好去找老板重新要人了！一是万一走漏风声、出了什么事情，你们自己去向老板交代，千万不要扯上我；二是以后必须认真、积极地配合我的工作，要不然我们企划部的工作太拖拉、效率太低了！……”那两位“好汉”一听我如此掏心掏肺，瞬间四眼发光，满脸惊喜，双双“腾”的一声站起来向我左一杯右一杯地敬酒，同时把胸膛拍得咚咚如山响，眼红脖子粗地齐声囔囔道：“许经理，有你这句话，我们两个就放心了！拿人钱财，一定替人消灾！”我慌忙接口道：“靠！钱不是我的，灾也不是我的！”……
那一晚，我醉得不省人事，吐了又吐。不过，我后来常常想，如果醉酒可以轻易地去摆平一件事情，那么我天天醉一场又有何妨？可惜许多事情醉酒并不能摆平，只能添乱。
自从置酒燕叙、把话说开了过后，那两位“好汉”就像换了两个人似的，工作起来果然很认真、很积极，也很有效率。看来，有钱真的能使鬼推磨啊。可每每看到他们在一起嘀嘀咕咕、鬼鬼祟祟地分肥时，我总觉得有些别扭，毕竟他们这是在挖公司的墙角啊！说起来，他们还和我们老板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哩！唉，在金钱面前，人往往都是六亲不认啊！然而，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只管结果。
搞掂了那两位“地头蛇”之后，我们企划部的各项工作总算步入快车道，迅速如火如荼地开展了起来。
老板遵照我那一份企划书上的方案，等相关新员工培训工作结束以后，随即到南方两个经济发达、又有炒房之风的城市分别开设了售楼处。公司在当地主要媒体上也投放了不少投资方案足以让那些炒房客动心的售楼广告，效果甚佳，以致那两个城市的售楼处每天都要发一车看房团往返于北城的项目现场。我粗粗地估算了一下，或许不消三、五个月，那区区三万平方米就可以卖个罄尽了。所以，那一阵子，售楼小姐们虽然忙得不可开交，时不时要掏出一粒金嗓子喉宝、草珊瑚含片什么的放在嘴里润一润早已喊哑的嗓子，但人人都是笑眯眯、乐呵呵的，因为提成赚到连她们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然，我们老板在工作例会上也不再绷着一张臭脸乱发脾气乱骂人了，倒是动不动就会突然冒出一句感慨：“你们看看，人家许浩然这个正规军就是不一样嘛！”这每每让我心慌意乱。我深知，一旦成为大家的“众矢之的”，便得不偿失、寸步难行了。事实上，我许浩然根本就无意于突出自己。因为每一件事情都是大家一起合力做出来的。我只是做好了一个企划的分内工作而已。
我心中真正的目标是林淑。甚至，我不辞辛苦到北城来真正的目标亦是林淑！说白了吧，这就是我心中那一件所谓非做不可的隐秘之事－－我一定要追到林淑！
林淑不是蠢人，她对我那些聚沙成塔、积土成山的悄然关心终究还是有了反应，有一天，她竟然直截了当地问道：“许浩然，我们公司有那么多的美女，可你为何偏偏来找我呢？”我有些猝不及防，沉吟好一会儿，才耸了耸肩膀，无可奈何地回答：“林淑，说真的，连我自己也没有办法说清楚！不过，从见你的第一眼起，从那个楼梯的拐角上开始，我就情不自禁地惦记上你了！”闻听此言，林淑的目光狐疑未决地在我那无比诚恳的脸上篦子似的来回梳了好几遍以后，忽然亮了起来，紧接着又是轻轻地一笑。虽然笑得波澜不惊、一如往昔，但依然可以揭示那一刻她内心潜流一般奔涌的愉悦。
我赶紧趁热打铁、猛追不舍：“还有，没想到那一次，我被那几位恶保安追打时，竟然还是你这个小个子女人伸出援手救了我！从那以后，我许浩然更是下定决心要……”我故意卖了个关子，支吾了一下。“到底要什么？”林淑灼灼地望着我。“要以身相许！”我终于勇敢地大声说了出来。林淑蓦地红了一下脸，却仍旧灼灼地望着我。可我只敢和她对视上一眼，便慌忙急遽地跳开了。其实，我决不是难为情，而是因为有点儿心虚。可我真实的心思又怎能说出来呢？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继续“追求”下去。
有个周末，我和林淑悄悄相约去北城郊外的一座小山上游玩。车到山脚时，林淑说：“我们还是徒步上山吧，要不然就算白来一趟了。”难得一次登高望远、涵泳山林，我自然高举双手赞成。
我们沿着那如同细绳一般弯弯曲曲的盘山小道费力地往上爬。等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上时，双双早已累得面色晄白、气喘吁吁、腿脚直打哆嗦。但骋目一望，只见遥山耸翠，碧落澄晖，林木飒然。于是，顿觉胸襟一宽，心旷神怡，身体上的疲累之感竟一扫而空。怪不得古人常喜登临啸咏，甚至结庐山野，原来是为了养就胸中那一股清正的浩然之气啊。
那时节，一种漫山遍野的墨绿正争先恐后地渲染着初秋的气氛。可待到细看时，才知这种墨绿明显迥异于春天里的鲜绿，已然浮现出泛黄的迹象。
那种泛黄，正蓄势待发。
于是，一股季节交替时枯萎、颓败的气息猝然袭来，深深地浸染着我们的心境。
林淑默默地望着远山，忽然说道：“其实，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也许今年年底就会结婚！”我的心有那么一秒钟的抽搐，直觉得远山亦跟着微微一惊：“其实，我早就听同事们说过了。”然后，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有一片落叶正在空中像一只枯叶蝶似的翩然飞过。我想，这应该是我看到的北城秋天第一片落叶吧。我忽然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你和你男朋友也来过这里吗？”林淑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我转过脸来望着林淑，她那一张小小的、俏丽的脸庞上正掠过一阵不易察觉的哀伤。
一阵风来，砭人肌肤。我悄然握住林淑的一只手。她却并没有拒绝。她那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开始微露罅隙。
可那一刻，我却无可遏止地想起了谢小雯。
在四年平淡无奇的大学生涯里，谢小雯便是我全部的阳光。
谢小雯在淘汰一个又一个男朋友之后，才把橄榄枝最终抛向了我。可那时候校园里几乎每天都有关于谢小雯的流言蜚语，说她和谁谁谁又好上了，和谁谁谁又掰掉了……因此，朋友们都不理解我许浩然为什么会死心塌地爱上那样的女孩子。
我认为谢小雯并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因为第一眼看到谢小雯时，我分明就从她那看似桀骜难驯、睥睨一切的目光中析辨出一种惊慌－－一种受过创伤的人所独有的惊慌！那一刻，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从我的心底狠狠地碾过。我豁然明了，在这样的惊慌面前，所有那些因流言蜚语而造成的先入为主的印象、无凭无据的诘难都必须被统统推翻。盲目的人云亦云者永远只会雾里看花、不得要领。我相信，谢小雯虽然可以在冰天雪地中保持纹丝不动，但最先承受不住的一定是温暖。她一定是个缺少温暖的孩子！
而这一种温暖，我相信，我能给！
事实也证明了我的判断，在那个谢小雯把自己彻彻底底交给我的夜里，在那股起起伏伏的颤栗之中，我隐约听见了一阵花蕊的细碎尖叫。谢小雯紧紧地抱着我，呈现出从来都不曾有过的乖顺、羞涩，以及安宁。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我许浩然一定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真是意外之喜！我一时百感交集。不过，也许只有像我这种真正始终如一地把谢小雯当作至宝对待的男人才配得上获此殊荣吧。
整整一夜，谢小雯像一只小考拉抱着桉树那样紧紧地抱着我。我不停地嗅着那一股又一股从她的鼻尖上沁出来的清冷寒香，心里充满着怜惜、欣慰，以及汹涌的爱情。谢小雯能藏住自己的温度，却根本藏不住自己的心跳。
我想，我一定可以焐热谢小雯那一颗冰冷的心。此生此世。天地为证。
那一夜，谢小雯终于含泪向我倾诉了一切。原来，她的父亲早早弃她母女而去，她和母亲便从此生活在困窘、无助之中。所以，她的双眸才成了两汪永远蓄满惊慌的池塘。所以，她才会变得如此玩世不恭、喜怒无常、品性尖锐。只是在心底，她一直顽强地保留着一脉纯真，仿佛那是一种不忍心一起玉石俱焚的东西，直至遇到了我。我当即发誓道：“谢小雯，我会永远爱你，永远珍惜你！”那一刻，我的爱情远远大过同情。因为用同情去维系爱情是不会牢固、不会长久的。我紧紧地抱着谢小雯。谢小雯欣慰地笑了，随即用一个横扫千军、抵死缠绵的吻回应着我，就像一只迷途失路的羔羊在溪边不断地啜着水，仿佛唯有一次啜个饱，才能壮起胆来去找一条回家的路。
毕业后，我们一起留在南州。我先是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后来又跳槽到一家有名的房地产公司做企划，几乎天天要加班。虽然忙得颠三倒四、疲惫不堪，但我内心怡悦！因为为所爱的人起早贪黑、日夜打拼真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那时候，我和谢小雯僦屋而居在一间小小的公寓里，一日三餐，我们只在一起吃个早餐。我知道谢小雯一个人很寂寞，可我只能安慰她说：“为了我们的将来，我必须如此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地卖力工作！”
谢小雯做过很多工作，可惜大都做不长。后来，她看我收入不错，也应聘到一家房地产公司去上班。我怕她又会做不长，于是叮嘱道：“这一次，你最少得给我做满六个月！”我想，再熬个三年五载就可以买房子了。届时，随便她工作不工作。可眼下还不行。她一听我那老生常谈一般的唠叨，先是呵呵呵地笑了一阵，而后夸张地答道：“许浩然，你知道吗？我们公司的老板长得可真帅哦，我天天看着他都觉得养眼的。而且，他说话还很幽默呢！所以，我哪里会舍得走呢？”我听了，内心忽然莫名其妙地滋蔓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而没过多久，这股强烈的不安便真的繁衍成一股刻骨铭心的疼痛，谢小雯在一连串的晚归之后索性不见了踪影。消失之前的那个晚上，她不断地要我，不断地要我，用前所未有的疯狂。我只好咬着牙预支了所有的激情，我知道从此以后她的绚烂盛开将不再属于我许浩然。
那个晚上，山崩川竭之后，我们双双仰躺在床上，抵死沉默，却并不流泪。而那一身淋漓的大汗，或许便是我们纵情献给对方的最后一脸泪水。
一夜之间，我的爱情信仰已然四分五裂，成为一片废墟。所以，我并没有刻意挽留。如果谢小雯是一只美丽的蝴蝶，那么当我强行抓住那一双振振欲飞的翅膀时，蝴蝶一定会痛苦地扭曲而死。她想飞，就飞吧！也许总会有那么一天，她会想到在这个人心浇漓的世界上，只有我许浩然才是真心地对她好。
可等真正失去谢小雯以后，我才后悔莫及。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说道：爱情，是对我们自己失去的另一半的渴望。无疑，谢小雯早已成为我的另一半。孤枕难眠时，我真的无法忍受那一种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失去她的痛苦。我必须重新找回我的另一半。无论人海茫茫。无论关山迢递。无论举步维艰。
谢小雯，我相信，你还爱着我，你只是贪玩而已！所以，这点风浪决不能击垮我们。何况未来荆棘载途，我们还将一起经历那么多的磨难，譬如：衰老、疾病、乃至各种各样无法预料的天灾人祸！……我想，真正的爱情一定可以打碎一些东西，甚至包括自尊。然后，才能破茧成蝶、涅槃重生。
而南州的每个角落，都遗留着我们爱过的蛛丝马迹，令人无处逃遁。
就这样，悲伤集腋成裘，日夜奔流不息，我在南州的呼吸越来越不畅。
我决定逃离，或者痛定思痛后开始另有所谋，所以，当在网上看到北城的那一家房地产公司正在招人时，便义无反顾地只身前往。我想当一回可以刺秦的荆轲。我不图青史留名，只图重新找回我的另一半。
第一眼看到林淑时，我便从她那轻轻一笑的背后捕捉到一丝淡淡的哀伤。我想，林淑也需要某种温暖，一如当年的谢小雯。只是，她们表达的方式不一样，谢小雯是在玩世不恭中期待，而林淑则是在淡淡矜持中期待。
我知道，只有真正孤单的女子才会期待额外的温暖。
从看到北城的第一片落叶起，从此连绵不绝，终于斑斓成一季凌霜的寒秋。
整个世界浸透在一股浓浓的泛黄、颓败之中。
我和林淑开始约会，而且心照不宣地避开所有相识的人。我们彼此明了，这见不得光！
当我的吻第一次落在林淑的唇上时，她忽然睁开迷蒙的双眼，轻轻地呢喃道：“我觉得我们这样不好。”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执拗地用刀锋一般的吻去撬开她那紧闭的双唇。因为没有退路，所以，我必须要推翻那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我终于感觉到林淑踮起了脚后跟，我连忙把她抱得更紧了。我想，她那么小，就像古画上那些超凡脱俗、娇娜不胜的仕女那样“腰细殆不盈掬”，如果抱得不紧，她会很容易从我的怀里滑出去。
而吻着、抱着林淑这样美丽的女子，我想，我应该是快乐的。至少，我的身体是快乐的，也是有快感的。我很久没有女人了，我很饥渴。然而缺乏足够的爱情，这种快感便毫无幸福、甜蜜可言。我只是想实现预定的目标而已。毫无疑问，我几乎唾手可得！
那时候，林淑已经开始为新房购置各类家具和结婚用品，当拿不定主意时，总是会跑过来问问我，好像我是一个已经结过无数次婚的老手似的。
新房终于布置完毕，林淑便悄悄地带我去参观了一下。
一处豪宅，里里外外，都装饰得富丽堂皇、奢华无双，这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早就听说林淑的未婚夫也是一个有钱人，而她之所以会到我们公司上班，纯粹是因为她未婚夫既不想把她一直带在身边碍手碍脚，又怕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无聊，所以就把她介绍到一个朋友的房地产公司里去应个卯、混混日子。这大概也是他们那些有钱人常玩的把戏吧。
在林淑的卧室里，我看到了墙上的那一帧巨幅结婚照，男的帅气，女的漂亮，都是一脸的幸福。确实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在巨幅结婚照的边上，我恶作剧似的拥吻着林淑，林淑很不自在，躲了一下，轻轻地拒绝道：“不要了，在我家里呢！要不然我嫁给你啊？”说完，她又是轻轻地一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我们笑得都有些尴尬。其实，我们彼此心知肚明，这仅仅是一句玩笑话而已。
林淑虽然知道她未婚夫在外面有大把的女人，但她也没有办法放弃，她说她有苦衷，只能选择隐忍。我没有问，但我想她那所谓的隐忍必定是和利益有关。这个世界上，能把两个爱得不深的人牢牢地拴缚在一起的，恐怕只有利益了！也许那时候，我能给的，她的未婚夫不能给；我不能给的，她的未婚夫却能给。所以，林淑选择和他结婚，和我拥抱。
我放弃继续追吻林淑，只是静静地抱着她。那一刻，我感到她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心脏在不停地收缩。我忽然明白，我虽然有足够的力气抱紧她的身体，但永远抱不紧她的心。
我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炯炯地盯着墙上的那一帧巨幅结婚照。
后来，我心灰意懒地说道：“林淑，我会在你结婚的那一天离开北城。”林淑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仿佛手一松，便再也看不见我了。
其实，结局从一开始就已经明了，我和林淑都是怕冷的孩子，彼此拥抱才能相互取暖。
北城的冬天冷得刺骨，林淑的婚礼还是如期举行，未曾像她家人所担心的那样会意外搁浅。
林淑和她的新郎终于在如潮水一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幸福地出场了。那样的时刻，那样的氛围，即使有满腹的心事也霎时会一扫而空。新娘一脸娇羞，洁白的婚纱衬托出她那娇小却不失玲珑的身段愈发动人心魄了。那是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时刻！我将永记。
而当那一对新人即将步入主宾区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将离开北城。一个心事已了，我将马不停蹄地投奔下一个心事。近了，近了，新娘的眼波开始流转。我想她是在找我。可她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却忽然涣散无光了，因为一个女人突然跑出来挡在她的夫君的面前。
“张石，你是个大骗子！你为什么骗我说会和我结婚呢？”
“我没有骗你，是你自己骗自己而已！我怎么会和你这样恬不知耻的女人结婚呢？你那么爱钱，我不是已经给了你很多吗？！”
“张石，你怎么能这么羞辱我呢？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我只是爱你的人你的人你的人……”
那个前来闹场的女人满脸通红，表情狰狞，身上还充斥着一股浓浓的酒气。想必她事先一定喝了不少酒，把自己喝醉了，才敢这么撕下脸皮、肆无忌惮地大闹一场。可显然，她的醉酒不能摆平任何事情，只能添乱。唉，女人醉酒不吃亏才怪哩！真傻啊！
闹剧的结局，自然是那个哭嚎如同山洪暴发一般的女人被一群保安“请”出了酒店。而婚礼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进行着。不过，觥筹交错、杯酒相喧时，人人显得虚与委蛇，影影绰绰。所以，一场合卺酒难免有些草草杯盘，不成名色。
经过一场危机的洗礼，新娘看起来反而更坚韧了。转眼之间，她就发生了某种非凡的变化！令人刮目相看！事实上，伤疤早已存在，只是暗伤骤然变成人人皆知的一道明创而已。可最该叫痛、叫板的那一位都已经放下了，别人还有什么好说、好议论的呢？！
一脸镇静！这是林淑给我最后的印象。
我相信，如此得体的表现，一定会让她在那不寻常的夫家赢得更多的掌声。虽然她的镇静多少有些空洞，有些华而不实。
“再见，林淑！”“再见，许浩然！”我们默默地对视一眼后，便各自转身。
而那个被所有人都唾弃的傻女人此刻正歪七扭八地踽踽独行在车流汹涌的大街上，一霎眼就不见了。
我慌忙追了过去，我一定要追到她！因为我始终无法忘记，当年我对谢小雯发誓说“我会永远爱你，永远照顾你”的时候，她回应我的那一个横扫千军、抵死缠绵的吻！那是一个沾着剧毒的吻，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从此日日夜夜在我的血液中大海一样地奔流，至死方休。
谢小雯刚离开我的时候，我难以释怀。我恨那个多金的叫张石的男人，我甚至离开南州，到张石的家眷所在的北城来伺机报复。而接近林淑正暗合这样的用心。
可林淑的不易却使我内心的怨恨逐渐平复下来。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痛，我又何苦将自己的隐痛累及另一个无辜的人呢？我发现，我许浩然根本做不了荆轲，根本刺不了秦。命中注定，我许浩然根本做不了一个快意恩仇的“好汉”！
林淑结婚的前一天，我把一切都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最终，林淑谅解了我，同时也忏悔了她自己曾经的迷失。于是，我们最后一次拥抱，并彼此祝福。我们各自回过头去勇敢地补苴罅隙。尽管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但我们发愿要把那些漏进来的水一瓢一瓢地舀出去。
那一天，我还发愿，我一定要找到谢小雯，然后带她一起回家。
可我来不及告诉林淑，我做了一个局，一个有可能会导致她夫君未来官司缠身的局。
我们公司那个商业楼盘之所以销售一空，完全是因为我那个开当地风气的企划方案。我借鉴了南方某些商业楼盘销售的方法，把我们的项目分割成无数个销售总金额不大的投资单位（原来没有分割，单店投资总金额过大，因而导致乏人问津、销售不畅），并承诺业主十五年包租，若未来十五年不能包租，则会全额退还房款。当时的国家法规还没有明确规定开发商不得承诺项目包租，所以，我们项目的销售便得以一飞冲天。可显而易见，这里面隐含着一个风险：等项目销售完毕后，必须把这个项目主体经营好，否则，一旦经营不善，未来的租金付不起，业主必将会找上门来要求全额退还房款！
当初，我们公司的老板在权衡了眼前巨大的收益和未来难测的风险后，便一锤定音。可我的市场调查告诉我，北城的建材装饰市场已经饱和了，我们的建材装饰城开张以后，一定会关门大吉的！还有，我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叫张石的男人在我们公司有很大的一笔投资。而且，他还是我们公司银行贷款的担保人。看来，他以后有的是官司缠身了。当然，如果林淑因此而受累，我亦没有办法，因为弓弦上的箭早就射出去了，再也无法转轴拨弦、校正过来。我只能把这个局的秘密死死地卡在喉咙口。要不然，我恐怕就没有办法从北城毫发无损地金蝉脱壳、全身而退了。
事实上，这个局决不是一个死局，本来有一条可以规避风险的退路：当业主签订购房协议、顺便再签订一份委托租房协议时，受托租房的公司一定是一家新注册的负责后期建材装饰城的经营管理公司，而不能是原来的项目投资公司。如此一来，如果以后经营的好，我们老板不仅可以付得起业主的房租，还可以额外获得一份稳定的长期收益。如果以后经营的不好，大不了就宣告破产。而任何一家经营管理公司的注册资金都不会超过一百万。一百万赔光了，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我们老板很清楚这里面的奥妙。可我却循循善诱地说，要想让那些老谋深算、见多识广的投资客动心，就得孤注一掷，就得表现出最大的诚意，就得用原来的项目投资公司和他们签订委托租房协议！……老板当时犹豫了好几天，最终没有挡住诱惑，遂拍板定案。
其实，他们将来真的出些血又算得了什么呢？想当初，我跑出去做市场调查时差点儿连小命都丢了！他们赚得那么多，也许出一出血，反而更有利于他们身心健康、永葆青春。谁知道呢？！反正我再也管不着了！
不过，在林淑的婚礼上遇到谢小雯确实是个意外。我原本打算离开北城之后再去找她。
我曾经很骄傲，骄傲到连心爱的女人都飞走了，也不知道要苦苦挽留一下。但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一定要追到她，紧紧抓住她的翅膀，再也不会重现“她想飞，就飞吧”那一幕。事实证明，谢小雯一旦离开我许浩然的视线，就会吃大亏！
我确信，有一种涓涓流碧的深爱一定会让她回心转意的。
至死不渝。
（完）
孙锐于常州大运河畔
2018年终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