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信奉的不是鬼神,是你的一生
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像生长在北国的一棵树,沉默,安稳。
村庄坐落在山间,往东走十公里有一个还算热闹的小镇。村庄里人家不过百数,年轻力壮的都外出打工了,剩老年人和小孩子延续着这山间的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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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年老,我唤她老妪。在村里她没有名字,人们只知道她有一个名叫黑平的儿子,因为老妪怀孕的时候误吃了感冒药,黑平出生时便有些口吃。大人们都喊她黑平他娘,孩子们则亲切地叫她奶奶。老妪一个人生活,她没有活干,终日待在村中央的一间小土房里,土房逼仄的很,窗户用黑白色的大报纸糊得严严实实的,地上砌着红青色的方砖,用黑色油漆抹得发亮的炉台连着铺墨绿色油布的土炕。唯一的陈设是张横躺着的大红色木柜,很少有人家用了,老妪却视如珍宝。上边搁着玻璃做的相框,一个挤着眼尾露出笑纹的老头安静的笑着,那是老妪的男人,在老妪过门第九年时去世了。小土房里还摆设着许多红布缝制的小包和红纸剪好的红色图案,村里的妇人们在茶余饭后会聚在房后的阴凉处议论老妪,这个信奉鬼神的老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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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出生那年,新中国还没有成立,在祖国内陆的一个偏僻的村落,国共两党的争斗并没有波及她的成长,十五岁那年,村里有媒婆介绍,她嫁给了自己的男人,聘礼是一头小牛,老妪坐着一辆胶皮人拉车就这样交付了自己的一生。
虽是北方姑娘,老妪却个头极矮,瘦弱的身子似乎总也长不胖。她的眼珠黑溜溜的,看着很机灵。老妪有些驼背,走路时缩着脖子。但村里人都知道,老妪手巧得很,在她的剪刀下,任何动物都能栩栩如生。
嫁给自己男人后,老妪因为瘦弱使不上劲,就在家里养猪剪纸。逢年过节,老妪还能靠给别人剪窗花换些粗糠或小米,她似乎很欣赏自己,常常坐在门口哼着小调剪些花鸟鱼虫。
结婚第二年,老妪便怀了黑平,身子弱的老妪在怀黑平时伤风感冒了,足足病了一周都没见起色,老妪男人着了急,从别人家借来些不知名的感冒药给老妪服下,什么都不晓得的老妪就这样给儿子黑平留下了残缺。
黑平八岁那年,老妪男人因病去世了。老妪没读过书,她靠着养牲口和剪纸赚来的钱供养着黑平上学。村里人都劝她不要做傻事,家里正是缺劳力的时候,怎么能让黑平吃白饭呢。老妪不这样想,她觉得自己给孩子带来了生活的不便,她不能再断孩子的后路,虽然不知道黑平能不能靠知识赚钱,她只听镇上的教书匠说读书是有用的,毛主席就是那读书人,打下了江山润泽了民生。
口吃的黑平就这样走上了求学之路,跟着镇上的教书先生,老妪则跟着大队盼着发粮食,攒着粮票。
因为口吃,脑子不灵光,黑平在学校里备受欺负。上五年级那年,他带着红袖章跟着红卫兵抄人家。黑平被别人怂恿去抄教书匠的家,黑平虽傻,但他知道教书匠对自己有恩,他不从,险先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黑平的知识也只能停留在五年级的水平,能帮老妪看些说明书或是背背唐诗宋词。
老妪最惆怅的不是自己一天天衰老,而是黑平眼看成年却没有姑娘愿意嫁过来,她知道自己儿子条件不好,便自己天天往有姑娘的人家跑,后来好不容易有一家腿有残疾的姑娘愿意嫁给黑平,但要求却让老妪无能为力。两只羊,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一块手表还有500元钱。老妪从来没听过这么多钱,就算卖了家当也凑不够。知道了母亲的不易,黑平决定不娶媳妇了,于是,黑平一生无妻,与猪羊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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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信奉鬼神的事情是在黑平三十多岁时在村庄里流传开的。村妇们都议论老妪身上有邪气,家里也有阴气,说老妪常年点着蜡烛在四下无人的夜里哭泣。没人再要老妪的窗花,因为那沾染着邪气。原本住在老妪隔壁的村长家,也推平了自己的房在别处新建了砖房。
家徒四壁,三十岁的黑平去外地打工,听说是和一个木匠师傅去学艺。老妪从来没出过远门,她不知道儿子去的地方有多远,只听说,那里没有大山,没有尘土飞扬的大路。她担心自己的儿子受了委屈,那个口吃脑袋又不灵光的孩儿,在外头指不定会遭什么罪。
黑平走后,她日夜难安,常常在梦中惊醒,摸摸冰凉的身侧和咸湿的面颊,一夜无眠。黑平学艺一年后,回到了村里,见到儿子时,老妪正坐在门口的小木凳上发呆,剪刀戳到了手指头,生疼生疼,抬头,便见到了自己的儿子,那个奔向自己的黝黑大汉,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孩子。黑平给老妪讲述了许许多多他见的世面。他见到外面没有土房,都是整整齐齐的砖瓦房,还有些高高的楼房,外边的说话很好听,但总觉得像是咬着舌头说,虽然自己是口吃,但还是喜欢村里人的说话方式,隔着远远地人家,大声的吆喝一声。
黑平想回报自己的母亲,可他没有足够的钱置办新家,决定给母亲做一张新的大柜。当时村里许多人家都有,黑平漆了喜庆的大红色。在家呆了一个月后,黑平便又要走,说是木匠师傅不让他待太久,外边的人要做木家具的有很多。
黑平走了,老妪独自陷入了黑暗,她常常看着房梁,不想人生,不想自己的凄苦,只是放心不下那游子。五年,十年,十五年……黑平,真的再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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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每天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擦干净落了灰尘的大红柜。有了国家给老年人的补贴,她的生活不再那么紧迫。她买了许多檀香,每天都要上香,不对财神不对灶神,只对着那张笑着得面孔和锃光瓦亮的大红柜,没人知道她嘴里念叨着什么,村里人都说些许是老妪人老了,精神不正常,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老妪早听说了这些,她懒得解释,不理解别人的人,都是心里有偏见和执念,她多说也无用。
老妪真的老了,瘦小的身躯撑不住日渐驼下去的背,眼睛花了,就算拿得起剪刀她也不能再剪出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她像是座石像般坐在门口,夕阳下山,温暖抽离后,她迈着小碎步挪回小土房里,躺在那块墨绿油布上,看着贴满剪纸的墙壁,干枯的眼睛里再也没了泪水。
人们发现老妪那天,是在黄昏,小土房里冰冷无温。村长带着一群人不敢进去,最后胆子大些的人冲进去,才发现老妪早已断了气,睁着干枯的眼睛。大红柜落了薄薄的一层灰,柜上有残断的一截檀香,香炉下垫着一张红纸,歪歪扭扭着写着两个大字,保佑。众人沉默,接着是村长的哭声,这个曾嫌弃和鄙视老妪的人。
村里人为老妪置办了一场简单的葬礼。老妪这一生始终没走出这大山,却在用一生思念大山下和大山外的人,现在,她也回归这座大山,融入泥土,化作芳香。
黑平看着村头飘着的白布,不祥的感觉冲向心头,疾步赶回去,才发现,自己的老母亲已与世长辞。他擦干净大红柜,为母亲点了檀香。
夜里,他跪在母亲的坟头,眼泪止不住的流,他想说,自己有钱了,可以给母亲盖新房了,可以在村里抬头挺胸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黑平的哭声融入这夜里,化为一滩水,淌进人心。
那残断的檀香,诉说着信奉鬼神的老妪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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