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的力量
①公元前四世纪,有一个原本十分繁荣的国家,自新国王继承王位掌管大权后,励精图治不眠不休,可国家却日渐衰弱萧条。新国王十分震惊,大惑不解,前往名山寺庙,寻求大师指点。
国王来到一座古刹,看到大师静静地端坐在于石头之上,眺望着邻近的山谷。国王说明来意后,摒住呼吸虔诚地等着大师的教诲。大师却不发一言,微笑着示意随他下山。
山下有一条又宽又大的河。来到河边,大师面对河水冥思片刻,便在岸边架起一堆柴禾。天色暗了,柴堆被点燃,火苗愈来愈大。
大师让国王跟他一起坐在火堆旁,默默地看着熊熊烈火划破夜空,直到黎明。天色渐亮,火焰慢慢地熄灭了。
大师这才开口说话:“现在你明白你无法像前任国王一样,维持国家繁荣昌盛的原因了吗?”
国王依然困惑:“请原谅我的无知,望大师开示。”
大师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昨天一个晚上,熊熊的火焰给你留下什么印象?”
国王答说:“晚上呈现的火焰,那么强大威武,划破夜空的黑暗,似乎有着挑战万物、横扫一切障碍的力量。”
“那熊熊烈火过后,留下了什么?”
“目前只有一堆灰烬与一些余温而已。”
“那我们身旁的这条大河,经过了一个晚上,给你留下什么印象?”
“河水静静地流着,很安静,几乎没有感到它的存在。”
“这条河流过之处,你看到什么景象?”
“绿油油的大地,盛开的花朵,欣欣向荣的大树。”
大师走到河边,望着缓缓流过的河水,不再说话,留下国王若有所悟地静静深思——火可以向夜空挑战,但在烧尽所有的物品后只留下灰烬;水永无声息地流着,滋养绿油油的大地、盛开的花朵,还有欣欣向荣的大树。国王明白了:沉静是一种力量,一种胜过任何轰轰烈烈的力量!
②吕坤《呻吟语》:“沉静最是美质,益心存而不放者。任口恣情,即是清狂,亦非蓄德之器。”
沉心静气是一个人的优秀品质,潜心思虑而不放任;信口胡说,即是轻狂的表现,这样的人难以修养出好的品德。
“沉静非缄默之谓也。意渊涵而态闲正,此谓真沉静。虽日言语,或千军万马中相攻击,或稠人广众中应繁剧,不害其为沉静,神定故也。
一有飞扬动扰之意,虽端坐终日,寂无一语,而色貌自浮,或意虽不飞扬动扰,而昏昏欲睡,皆不得谓沉静。”
沉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并不是指的沉默不语,神情幽远而姿态安闲庄重,这才是真正的沉静。哪怕终日高谈阔论,或者在千军万马中冲锋陷阵,或者在大庭广众中应付各种繁忙的事务,仍然不失为沉静,这是因为此人内心深处是平静的。
如果稍微出现放纵躁动的心思,那么虽然终日端然静坐,默不作声,可是神色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浮躁;或者神情虽然看不出放纵躁动,却精神萎靡,昏昏欲睡,都不能说是沉静。
③我想起《菜根谭》中的话:“静中静非真静,动处静得来,才是性天之真境;乐处乐非真乐,苦中乐得来,才是心体之真机。”
从寂静的环境中得来的宁静不算是真正的宁静,只有从喧闹的环境中得来的宁静,才是人的本性中真正的静;在快乐的地方得到的乐趣不能算是真正的快乐,只有在艰苦的环境中仍然保持乐观,才是人的本性中真正的快乐。
④《庄子》中有一个削刻木头做鐻(古代的一种乐器)的高人,技艺已经进入“道”的境界了,鐻做成以后,看见的人无不惊叹好像是鬼神的工夫。而他做鐻的方法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斋以静心”,就是斋戒以静养心思。
《庄子》还讲了一个“呆若木鸡”的故事,训练斗鸡四十天,直到它对别的斗鸡毫无反应,“望之,似木鸡矣”,这时别的斗鸡对它望风而逃。
⑤关于沉静的好处,吕坤在《呻吟语》中写的很多。只要我们静心阅读,都很容易理解。阅读就是静心的过程,心静更有助于阅读,写作。用清净心做事情,就是智慧。
沉静了,发出来件件都是天则。主静之力大于千牛,勇于十虎。
天地间真滋味,惟静者能尝得出,天地间真机括,惟静者能看得透,天地间真情景,惟静者能题得破。作热闹人,说孟浪语,岂无一得?皆偶合也。
当言,则终日不虚口,不害其为默;当刑,则不宥小故,不害其为量。
定静中境界与六合一般大,里面空空寂寂,无一个事物,才问他索时,般般足、样样有。
只静了,千酬万应都在道理上,事事不错。
静中真味至淡至冷,及应事接物时,自有一段不冷不淡天趣。只是众人习染世味十分浓艳,便看得他冷淡。然冷而难亲,淡而可厌,原不是真味,是谓拨寒灰嚼净蜡。
静者生门,躁者死户。
只恁静虚中,正何等自在!
容貌要沉雅自然,只有一些浮浅之色,作为之状,便是屋漏少工夫。
简静沉默之人发用出来不可当,故停蓄之水一决不可御也,蛰处之物其毒不可当也,潜伏之兽一猛不可禁也。轻泄骤举,暴雨疾风耳,智者不惧焉。
应万变,索万理,惟沉静者得之。是故水止则能照,衡定则能称。
⑥刘心武《神圣的沉静》
还记得童年在重庆的一些事。我家住在南岸狮子山,从那里可以到一座更高的真武山去游览。真武山上有段路非常险,靠里是陡峭的山岩,靠外是极深的悬崖。
那天玩得很开心。返回时,我故意贴在悬崖边上走,还蹦蹦跳跳的。七岁的我还不懂生命的珍贵。那样做,有存心让母亲看见着急的动机。
那悬崖下面的谷地,荒草里凸现着一块怪石,那石头自然生成盘蛇的状态,当中的一块耸起活像蛇颈和蛇头。
混混沌沌的我,竟然拾起石块朝悬崖下奋力掷去,把握不好投掷的重心,身体的姿势从旁看去就更惊心动魄了。
还记得那天母亲的身影面容。她紧靠着路段里侧的峭壁,慢慢地走动。她一定后悔转到那段路以前没能牢牢牵着我的手,把我控制在她身边,她自己往前挪步,眼睛却一直盯在我身上。
我顽皮地蹦跳投掷,不住地朝她嬉笑,怄她,气她,悬崖边缘就在我那活泼生命的几寸之外。
事后,特别是长大成人后,回想起母亲在那段时刻的神态,非常惊异。因为按一般的心理逻辑与行为逻辑,母亲应该是惶急地朝我呼喊,甚至走过来把我拉到路段里侧。但她却是一派沉静,没有呼喊,更没有吼叫,也没有要迈步上前干预我的征兆。她就只是抿着嘴唇,沉静地望着我,跟我相对平行地朝前移动。
那段险路终于走完,转过一道弯,路两边都是长满芭茅草和灌木的崖壁了,母亲才过来拉住我的手,依然无言,我只是感受到她那肥厚的手掌满溢着凉湿的汗水。
我写第一个长篇小说《钟鼓楼》时,母亲就住在我那小小的书房里,我伏桌在稿纸上书写,母亲就在我背后,静静地倚在床上读别人的作品。
我有时会转过身兴奋地告诉她,我写到某一段时自我感觉优秀,还会念一段给她听。她听了,竞不评论,没有鼓励的话,只是沉静地微笑。而且,有时她还会把手头所读的一篇作品的某些内容讲一下。
那作品是一位同行写的,我没时间读,也并不以为对我有什么参考价值,不怎么耐烦听母亲介绍,母亲自然是觉得写得挺好,但她也并不加些褒扬的话语,她就是沉静地给我客观讲述,具有点穴的效应。
后来《钟鼓楼》得了茅盾文学奖,那时母亲已到成都哥哥家住,我写信向他们报喜,母亲也很快单独给我回了信,但那信里竟然只字未提我获奖的事,没什么祝贺词,只是语气沉静地嘱咐了我几件家务事,都是我在所谓事业有成而得意忘形时最容易忽略的。
2000年第三次去巴黎,又去罗浮宫看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在众多的观赏者中,我忽然产生了一个非常私密的感受,那就是蒙娜丽莎脸上的表情并不一定要概括为微笑,那其实是神圣的沉静。
那时母亲已仙去十二年,我凝视着蒙娜丽莎,觉得母亲的面容叠印在上面,继续昭示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