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标签为牢的人生
记得小时候看过一个故事。
在某个国家，所有人手上都有两种圆点贴纸，红色的代表称赞，绿色的代表批评，人们看到自己认为好的人，便把红点贴到那人身上，反之则贴上绿点。久而久之，人们看到一个人浑身都是红点，便会认为“他有那么多红点，一定是个很棒的人”，于是便冲上去贴上红点；看到一个人身上有很多绿点，则会认为他一定是个烂人，冲上去贴上绿点。
但是有一天，出现了一个人，任何的贴纸在他身上都贴不住，他浑身上下一个贴纸都没有。有的人看到他，认为他身上没有绿点，一定是个不错的人，便给他贴上红点，但那些红点马上也掉落下来；有点人看到他，认为他身上一个红点都没有，一定不怎么样，想给他贴上绿点，但绿点的贴纸也马上掉落下来。
我忘了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但这是我看过的第一个有关“贴标签”的故事。
今天，贴标签的现象愈演愈烈，特别是在网络上。随便打开一条热门微博，或是知乎上的热门问题，都会看到人们各自站队，吵得不可开交。他们给对方贴上许多的标签，然后借着标签把对方贬低得一文不值。
“你们这些田园女权就是……”
“直男癌！”
“五毛！”“美分！”“精日！”
……
仿佛是一场盛大的假面狂欢，每个人都在给对方套上一个又一个的假面。虽然许多人呼吁不要贴标签，但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想要在网络上与素未相识的陌生人讨论某一争议性话题，贴标签与站队似乎是最高效的方式。只要套上一个标签，你的队友与敌人便都能清楚看到你的立场，迅速地将你护在阵地之中或是猛烈开火。
我不想在这里阐述这样的沟通方式（如果能称之为沟通的话）有怎样的害处，我现在想谈论的是标签下面的一个个人生。
我有一个朋友A，在别人眼里，她似乎到目前为止都过着顺风顺水的人生。她的家庭很幸福，自己的成绩也不错，经历了与大多数人相比相对轻松的高中时光，考进了一所不错的985大学。等她毕业，无论是工作还是考研，都不会是什么难题。
她算是挺没心没肺的一个人，我一直觉得她应该没什么烦恼，最多就是愁一愁今天晚上吃什么。没想到临近毕业的时候，有一次和她聊起来，她却满脸愁绪地诉苦：“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彼时我在为准备考研忙得焦头烂额，对此也是心有戚戚焉：“谁不是啊，就姑且找条路走着呗。”
她却很固执地摇摇头：“可是我不想那样。”
我其实也能理解，毕竟刚上大学的时候，我们都怀抱着某种不切实际的宏图大志，以为脱离了高考的束缚，在新的环境里便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将来能成就一番事业。像我们这种高考成绩不错，靠近好大学的人尤其如此。
只是经过了四年，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普通人中的一员。总有人比你勤奋，总有人比你聪明。GPA4.0的不是你，坚持健身几年如一日的不是你，歌唱比赛上崭露头角收获粉丝的不是你，学生会里的精英干事不是你，参加创业比赛早早拿到天使投资的也不是你……等到毕业典礼上，那些闪闪发亮的名字里面，没有你。或许有你在公选课上一起完成课题的小组成员，或许有入学军训时和你一同吐槽过教官的隔壁班同学，或许有每天和你上同一节课的系中学霸……但是没有你，你泯然于几千人的毕业生中，被别人代表着接受校长的祝福。
A也是如此。她的成绩即使也还不错，但也还没到精英的地步，曾经出国交换过一年，但也仅此而已。毕业季，我们周围的人不是在四处求职，就是在准备考研或出国，快的人早就已经收到offer，已经在悠哉游哉等着那两张证书了，我以为她也是如此。
A说：“我不知道要找什么样的工作，考研也不知道要学什么方向的。”
她读的是文科专业，若是要继续读研的话，其实方向很多，只要选一个自己感兴趣的就行了。我不禁调侃她：“你这是选择太多，选不过来了啊。”
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要是能像你就好了，早早决定了自己想要做什么。”
我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她会有这种想法。
“其实我也不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呀，只是试了一下觉得这个方向我还比较感兴趣。你现在不知道做什么，可以多去试试看呀。”
她点点头，但依然愁眉不展。
再次见到她是一个月后，她看起来比之前神情轻松了些，我笑着问：“你的出路终于定啦？”
她点点头，神色却有些犹豫：“算是吧……我照你说的找了个方向决定试试看。我觉得自己还挺感兴趣的吧。”
“那就好。”既然她已经确定了，那我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和她聊起了最近的八卦。
可没过多久，有一天她突然打电话给我，声音带着哭腔。
“我想写作！”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吓了我一跳，赶忙问她是怎么回事。
“我喜欢写作……我不喜欢那个方向，也不想去坐办公室。”
边说，她的哽咽越来越厉害了，到最后甚至泣不成声。
我有些惊讶，不过想想似乎也能理解。A一直都很喜欢阅读，而且还写过几篇动漫的同人文，我一直觉得这算是个挺好的兴趣，没想到她居然那么喜欢。
“那挺好的呀。你这不是找到自己喜欢的事了吗？”我平时也偶尔会看看网络小说什么的，知道有些作者是在工作之余写作，满足自己的兴趣，运气好了还能赚点外快，“那你就写呀。”
“我怎么写呀……”
怎么写？用笔写呗。或者该说用电脑写？我有点懵，继续问她是怎么回事。
她似乎有点冷静下来了，但还是一抽一噎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她跟我说，她觉得写作不是个正经职业，将来会无法糊口，而且像她那样的人，肯定写不出什么东西。
我有些哑口无言：“也有人是边工作边写小说的呀，你就找个工作，然后业余写一写。我看过你写的文章，你还是挺有天赋的呀，慢慢写总能写出点名堂的嘛。现在自媒体作者那么多，我看有些还没你写得好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真的吗？”
“这有什么真的假的。”我哭笑不得，“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胸无大志呢，哪天你成了大作家，可要记得小人呐。”
“我也觉得我胸无大志。”她慢慢地说，“我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不是知道了吗。”
“可是……这不现实啊！”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语气变得特别激动，“我从小就没什么特长，这……这就是白日做梦……”
我不禁哑口无言。A在我们这群同学里，确实算不上顶尖，但也是有目共睹的学霸。这样的人说自己没有特长，恐怕很多人会气得吐血。
她为什么会这么看自己？为什么她不愿意面对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方向？
我把她约出来，在咖啡馆里和她继续聊下去，我渐渐有了些眉目。
A在说话时不断地强调自己“没有特长”、“胸无大志”、“从小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联系她之前与我的对话，她也一直在说自己“找不到方向”，但与此同时，所有她面前的选择，她又统统拒绝，而且拒绝得相当坚决。
我之前还觉得她有点眼高手低，但现在却突然明白，这或许是因为她早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却一直不愿意正视它。
我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写作的？”
她想了一下，很快回答我：“大概初中的时候吧。那时候我就有点想以后当作家。”她又立马补充，“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
“那这次呢，你怎么会想到要写作？”
她的表情有些无措起来，手下意识地在咖啡杯上摩擦。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因为其他的都不喜欢。”
“你之前没有想过吗？”
“没有。”她看到我的眼神，犹豫地继续说，“……其实有，但就是觉得不现实。”
我没有回答，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她抿抿嘴，眼神有些飘忽，但最后还是打破了沉默：“就是……其实我一直都想写。我之前不是写过一阵同人文嘛，热情过去之后就觉得自己其实很多地方还不足，所以想要多看书学习一下，再继续写……写一些自己原创的东西。”
说完，她又立马补充，“不过就是想一想。我这么懒，写过开头的小说都不知道有多少了，都没结果。”
“你那时候写了多少啊？”我问她。
“二十几篇吧……都是小短篇。”
我震惊了。我以为她就写个四五篇就已经很厉害了。
“你觉得，写过二十几篇同人文的人，叫做懒吗？”这已经是很高产的大触了吧？！
“是吗？”她看上去比我还震惊，“可是那就是一时的激情而已啊！”
“不不不，”我给她分析，“虽然你对那部动漫是一时激情，可是那阵激情过后，你不是还是想写吗？”
她点点头：“是的。”
我摊手：“其实你早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为什么不承认呢？”
这也是我最想问她的问题——为什么不承认呢？
我看到她拿来抵挡自己相信的理由——胸无大志、懒、不过是一时激情、不现实……她给自己贴了一个又一个的标签，告诉自己“你不过是个平凡的人，不要想做那么伟大的事”。而她真正的心愿，在这些标签下不停地挣扎与呐喊，想要突破出去，逼迫她做自己。
我告诉她：“真正胸无大志的人，是不会那么坚定地拒绝其他选择的。”
她那天哭了很久，但擦干眼泪之后，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后来，她将自己的选择也告诉了父母，幸而她的父母开明，并没有多说什么。而她在与父母商量之后，也决定继续进修，提升自己，为了能写出更好的作品。
这个社会会给我们很多的标签，告诉我们什么样的人应该做什么。我们自己也常常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这些标签，将它们牢牢地粘在自己身上。它们成为了保护我们不受伤害的外壳，让我们找到归属感，在同样的人群中获得同病相怜的安慰与同仇敌忾的义气；但同时，它们有时也成了遮蔽自我的面具，久而久之，连我们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但不是这样的。
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个体，有自己的思想、感情与意志，当我们躲在标签之后寻求保护的时候，那些被压抑的自我便挣扎着想要呼吸。或许，当我们没有能力扯下标签的时候，扼杀这个自我似乎会让我们的生活过得比较容易，然而久而久之，心里的空洞便会越来越大。
造物者创造出千人千面，并不是为了让我们都戴上同样的面具。
开头圆点王国的故事，我小时候看时喜欢那个不被贴标签人的潇洒，觉得做人便应当如此，自由自在、快意恩仇，就像金庸笔下的少侠们，有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但如今我发现，想要不被贴标签，需要的并不是一腔热血的侠气，而是忍耐与坚持，以及跨出安全区的勇气。我们虽然厌恶被贴标签，却同时渴求着标签之下的安全感；我们宣扬着要张扬个性，却同时惧怕着面对真我时可能需要付出的代价——我或许不是精致的白领精英、或许不是没心没肺的猪猪女孩、或许不是只知舔屏的死宅屌丝、或许不是潇洒随性的风流浪子，我的内心或许有一种渴求，我从来没有认真倾听过。
不是想要一夜暴富、不是想要红遍全网、不是走上人生巅峰——那是什么呢？
谁也不知道，只有你自己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