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悲欢人
悲欢,高歌,与酒兮。
千年,乘风,俱快哉!
繁华城,浪子居,灯火通明。这是独属于一个朝代王冠之上的明珠。歌女与酒,王侯和权贵,千里之客在此尽止兵戈,一嗅沉香,一枕鸾鸢,生之尽,死之欢。
这里歌女的名号很多,无非是梅兰竹菊,春秋冬夏。独有一个人不同,她叫悲欢。她不漂亮,一场火灾夺走了她的容颜。她也没有名气,来此多年,她不抚琴,不高歌,不劝酒,更不卖身。除去面纱隐约的诱惑,她尚不如别的风尘女子。
秋月山,明月如水。久知是一代剑客,默坐崖边,偶尔饮一口酒。酒很烈,就像一团火,刺烧食道和胃囊的每一寸,于他就像毒,痛如无数次被仇家刺穿胸膛,却那么让他眷恋。
三千秋月弟子,在广博崖上练剑,动作整齐划一,气贯长虹。没人知道掌门师父久知坐在崖边干嘛,他每晚都坐在那儿喝酒。他们知道掌门师父不开心,不开心是因为所欲不得。他们不知道许多,只知道师父不开心,那便好好练剑,为师父斩尽所有敌人。
一枚梭镖飞来,狠狠没入那柱内。大弟子严纲快速带众列阵,准备御敌。久知却飘然而来,他拍了拍严纲的肩,示意他不必紧张,然后摘下镖上的纸条,皱眉看送信人离开的方向。
纸条上写着一句话:“弃子悲欢,共灭金銮!”
久知沉默了,他回想起很多事。曾有一个庞大的组织,人称南宫。不仅因为首领复姓南宫,也因为那个旧王朝的帝宫叫南宫。
南宫先生不甘心为臣。他扶持旧帝,并许配义女南宫欢嫁给那个蠢皇帝。那一天,南宫先生拥兵逼宫,火烧繁华城三日,南宫的人满天下暗杀重臣,禁卫将军也死在兵变中。
但南宫欢却真的爱上了旧帝,她知道义父夺了天下便会杀了夫君,便拼了命救他出城。可惜在经过浪子居时,她被困于大火中。而那个傀儡旧帝一心只想摆脱南宫的控制,他狠心丢下了南宫欢,转身离开。
那一刻,她心如刀绞,流泪问他:“你两次为帝,却留不住你的江山,你甘心吗?”
旧帝头也不回。他甘心吗?他甘心,若他是江湖一浪子,她是红楼一歌女,他会试着爱她,迎她过门。但自己不是浪子,她也不是歌女,不甘心又有什么用?亡国,那便由他亡罢!
收回思绪,久知看着一脸疑惑的秋月弟子们,抱歉一笑。是时候下山了,是时候为旧事划个结局。
只可惜了这三千弟子啊!
次日天未亮时,广博崖上,久知为首,一众白衣弟子列坐盘膝,打坐吐纳。这是早课时间。
待山外雀鸣,草露沾衣时分,三千弟子出山而去。旧帝要个江山,那便由他!只是救那个蠢女人出火海时,久知便暗自起誓,今生决不让那个男人再伤她分毫。一人伤她,便天涯海角,势必斩之。天下负她,那便白衣抚血,屠了天下!
兵临繁华城外,这里早市刚刚开始。不见旧帝身影,久知面无表情,难分喜怒。他御剑直指王城,大喝一声:“列阵!”
三千弟子摆战繁华城,势如破竹。久知忆起当初那一夜,自己舍命救出那个姑娘,为她医治。他恨极了痴情,叫那个傻女人赔上了一生,他恨极了动心,让自己赌上了性命。
那个女人醒来时,一言不发,骑了一匹马下了秋月山,回去繁华城。她不去见义父,只入浪子城成为一个歌女。久知一路跟着她,最后心底一痛,他一剑劈了浪子居的大匾,留下那句话。
若有人敢伤她一毫,天下虽远,我必诛之!
杀尽禁卫,三千弟子虽强,却也十不存一。久知面无表情,不知喜怒。旧帝不知在什么地方,他也不在意,只直奔浪子居,找到悲欢。
她在窗边,摘了面纱,穿着一袭红裳。久知心痛,他唤道:“悲欢,跟我走!”
悲欢不说话,只斟下一杯酒,看向久知。
“浪子居,歌女和酒,但愿公子宽心。”
久知不接,只问她:“你不愿走,你可知你心心念念的夫君只拿你当棋子?”
悲欢一怔,却摇头,她说:“无所谓了,我在浪子居三年,替他求你出山,为他出卖义父,我本是该死之人。一夕动心,就欠他一世。只是引你涉险,你恨我吗?”
久知隐怒而问:“他要杀你?”
门外杀声四起,久知拂碎了那杯酒,抱她出门。楼外是万余禁卫军,三千白衣子纷纷陨落,一个熟悉的人影举弓向这里,一箭飞至,却是没入了大弟子严纲的胸膛内。
“师父,快逃,旧帝带兵杀我们!”
严纲死了,秋月山完了。
撤回浪子居,悲欢哭了,三年来她第一次哭。爱是自私的,给了一个人,便再容不下另一个人。
她三年来第一次抚琴,琴声涓涓,如呜如咽。这次是为久知而抚琴,久知自己懂。只是相比自己的绝望,她哭的是一种心碎。她是真的疼了,疼到不能呼吸。只有琴,只有琴能让他说出所有说不出口的话,她知道,久知都懂。
楼外,杀声再起,是南宫先生,也即是现在的皇帝带兵回城了。悲欢手指一抖,琴声应声而断。
她瘫坐在琴边,轻声对久知说:“我骗了他。我告诉他义父出兵北境,皇城空虚,其实义父一直在城外白虎营练兵。”
“为什么这么做?”久知问。
“我便做了歌女,他也不是浪迹天涯的剑客。我爱他,他却只记得恨这天下。不如给彼此个解脱。”
然后,她斟下两杯酒,对久知说:“对不起,爱是自私的,今生我给不起。君可愿陪妾一杯酒,来生,妾必认得你。”
久知叹息,他接过那杯酒,心中竟只是温热,无一丝悲凉。那就来生再见吧。
两个人交腕而饮,悲欢的眼泪却悄然滑落杯中。
杯中酒尽,这酒温软醇香,只有无尽温柔,无一丝辛辣。悲欢躺在自己怀中,与自己一起静待生命的终结。
楼门轰然而开,满身箭矢的旧帝倒进来,看着久知与悲欢,伸手想挽回些什么,却什么都失去了。他悲恸大喊:“不!”
旧帝死了。或许,这天下还会一如既往的平静吧。幸亏,怀中女子嘴角带血,微笑而去,香消玉殒之时,并未看到旧帝那落魄的样子。
十年后。
秋月山上,久知饮酒,年华在他鬓角留下斑白。他沉默地看着身后三千墓碑,碑文叫人心痛。
他没死,悲欢的酒没有毒,有毒的是悲欢的那杯酒。最后悲欢也舍不得自己死,她去另一个世界陪那个男人了,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在这世上活着。
那天,浪子居,一袭染血白衣的身影抱着怀中女子,女子一袭红衣,就像沉睡的新娘。他一步步走出城外,失魂落魄的样子,叫人心碎。
是啊,到最后,秋月山依旧平静,天下不会在乎王朝更迭,他们的日子依旧平淡。
那酒一如既往的辛辣,呛人流泪。看着天下,再也没有一个能让自己冲冠一怒的人了。便只好守着三千碑文,静待岁月静好。远方,有人在高歌:
悲欢,高歌,与酒兮。
千年,乘风,俱快哉!
悲欢,高歌,与酒兮。
千年,乘风,俱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