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恩
师恩
阔别了几十年,中学时代许多同学、老师的形象乃至名字,在我的记忆中或者已经忘淡或者已经消失了。只是不管时间的河水如何淘洗,我却总能记得住他;名字不说了,就是音容笑貌,也还是记得清晰。那是我高中时的语文教师,姓欧,瘦小的个头,总是梳得水亮的薄发,松松地盖住宽宽的脑门; 一副兜风耳、下巴尖瘦、眼小,嘴角常常挂着一丝笑意。在我的记忆中的先生,总是穿着一件白色的俯绸衬衣。
先生是个很有个性的人。特别是他那一手粉笔字,简直可以说是独树一帜。这是因为他在写板书时,但凡汉字的竖划,一律在其顶端向左面弯出一个雨伞把似的弯勾。当那一手带雨伞把的汉字,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黑板上时,就像是一些可以用一根根铁丝串了、挂晾起来的物件。先生的书写特征非常明显,就是混迹在成千上万人的手书字体当中,你也能轻易地把它辨认出来,而不必去劳驾什么笔迹鉴定专家。
那时,我们班上的学生,都觉得他那一手字特别有趣。
记得当年先生来上课的时候,讲台的右上角边上常常要摆放着一只装有胃舒平药片的小圆纸盒。似乎是胃不大好!课间,时不时会看见先生嚼食一粒那种白色的小药片。但这并不影响先生说话时的声音宏亮。他中气好像很足的样子,说话声调顿挫抑扬,又不时会引经据典,课堂的氛围也因此与别的教师上课时大不一样。但凡有讲得风趣的地方,会惹得我们哄堂大笑。是那种无所顾忌的大笑。听他讲课,感觉是一种享受。只是,我有时会纳闷,会突发奇想:以其如此瘦小的胸腔,何以能发出如此宏亮的声音?
我上高中的那一年是1971年,正好是文化革命十年动乱的岁月。学校里的学习风气不好。读书无用论盛行。而且三天两头,总是闹哄哄的宣讲、学习最高指示。学校就照着这些指示,搞学工、学农、批资一类鬼名堂。标语、横幅像晾尿布片似的,挂得到处都是; 就连学校的大操场,也叫挖了去种上甘蔗。没有几个学生认真读书,也没有几个教师在正儿八经的授课。反正是混日子。别的课任教师上课时多数是不备课的。打了钟,腋下夹了本书或屁股兜里揣了本书,手里拿捏着几个粉笔头,慢吞吞地踱进教室,胡乱对付着讲上四十五分钟。下课铃一响,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溜之大吉。
先生在这一点却是与众不同。为人师表,他总是那一副儒雅认真的夫子态:衣着整洁,薄薄的、一边倒的头发也梳油光水亮;正正规规地带着讲议夹、课本、粉笔盒。他的课备得认真,讲得也认真,在段落、主题立意,写作手法之外还要傍征博引。有时讲着讲着,出格了、犯忌了,借古讽今,大骂今不如昔,过去当学生的是如何如何的用功,现如今的学生,是如何如何的爱捣乱、如何如何的不可教也。讲到激昂之处,他会用右手的小指头,勾撩一下因激动摆头而垂下的一绺前发。
他似乎不嫌麻烦,必定每月叫写一篇作文;收了,又必定会按时批改,批改的评语又写得仔细。有时,也下来征求学生对其教书的意见。他的这份认真,完全是出于敬业、出于良心。不过,在“读书无用”论盛行、知识分子是“臭老九”的时代,似乎也没什么人看重这些,而且显得很不合时宜。如果放到现在,当然是要受奖励的。回忆起来,在那种动乱的时代,先生作为一名人民教师,其良心也没因动乱而泯灭,就不能不令人感佩。
中学处于文革时代,我对于写作文这种事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不守章法、不顾文体、不打草稿,凭着想像信马由缰地乱写一通。我那一手字,写得张牙舞爪的,有时连我自己都难以辩认。这样的字迹,真不知为此耗费先生几多精力。但我却有我的长处。凡我写的作文,都喜欢构思一个新颖的开头,绝不入“在文革的凯歌声中”之类的套子。或因此让先生觉得我“尚可教也”也未可知。我总会得到他悉心指教,有时甚至把我叫到他家里去开“小灶”,或者是借给我一本独自珍藏、不轻易示人的文学书籍,让我参考。每次批改作文时给我的评语,都会评得非常仔细; 作文中有精彩的句子,又给予圈点眉批。如此一来,我也不好意思不认真了。总之,许多年以后,当我开始偿试着要过一个爬格子混饭吃的人生时,追究其初始动因,正是来自早年先生对我的作文的褒奖给了我的自信。
当年,班上每次发下作文本时,先生都要花上一节课的时间去讲评。先是选写得好的讲评,再就是讲评写得极差的。有时,我的作文作作得好了,会让我在班上当着众人的面朗读,之后又让抄了贴在后墙的学习园地上。我做学生时虚荣心极强,得此殊荣,出了风头,脸上自然是洋洋得意的。每回,班上的作文本一发下来,同学中就会习惯的互相看着、比着谁得的分数高。碰上我的作文的评分比平时的竞争对手少了几分,心里不服气,就会拿着作文本上前去找先生理论。当然,我不会直白,凭什么他比我高几分?但先生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我无非是为分数讨公道来了。他会拿着我的作文本,仔细告诉我,那个段落写得不够好,那个词汇用得不准确、不达意;如此这般,指点一番,然后,含着笑、宽容地给我加上一二安慰分,再安抚、勉励几句。
有时,先生在作文讲评时,讲到那些写得极差的作文。此时的先生,会大皱着眉头,一边诵读着这些作文中蹩脚得令人难以卒读的文句,一边拍案大骂,“这写的什么文章嘛?狗屁不通!”此一举,直令讲台下坐着的蹩脚文作者如坐针毡。先生是岛东琼海县人,讲普通话时,会带出海南方言的口音。一个“屁”字,会让他读出“fi”的去声。
一句“狗屁不通”!真可谓骂得回肠荡气,骂得个性张扬。于是,学生们便总爱学着他的口吻,动不动互赠一句,“狗fi不通”!有时是赠还给他本人。反正大家都觉得这样挺好玩的。当然,这么闹似乎对先生有点不敬。不过,在那种年月,学校里屡屡批判师道尊严,而此前的给教师戴高帽、游大街的革命举动,学生们还都记忆犹新。所以,当年不尊重教师不是问题!
大约是到高二的上半学期,先是见到先生嚼食胃舒平次数越来越频繁,似乎这胃舒平成了美食,其滋味是越发可口了。只可惜,享用胃舒平的先生本人嘛,也瘦得成了“精”。终于有一天,来了一个替代先生语文课的代课教师。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先生是生病了、住院了;是胃出了大毛病,溃疡,需要开刀,而且是要割掉其二分之一的胃。但是,对于这个消息,班上的学生表现得极其冷漠,谁也没想到或提起去医院看看,抑或买点东西,选个代表去问候一下。只是同学中有人悄悄在相互询问:割了胃怎么吃饭?是不是要接上半个狗胃?之类傻得可爱的问题。
新来的代课教师原本是个体育教练,四肢十分发达,体态健美。估计一日三餐饮食中的营养成份,绝大部分都提供给了他的肌纤维,因此,脑细胞不免会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一点点萎缩。总之,是鸟枪当炮使吧,凑合着、对付着教授着我们的高中语文课。只是代课老师在授课时常常会读出错别字,比如,把“韭”字念成“非”,把“荐”念成“存”,还向我们兜售“有边读边,没边读中间”的识字诀窍(上述两例,想必正是这种诀窍的活用)。尽管如此,谁也没有向学校提意见,照混不误。
过了大约两个月左右,先生终于病愈,又能支撑着上讲台了;身子有点佝偻,面色苍白;不再带胃舒平了,但会带着几片饼干,课间时不时吃上一片。先生的声音依然顿挫抑扬,但听上去却远没有先前那么宏亮了。后来,听说是先生提前放弃了休养。因为我们是毕业班,他实在不忍心让别字先生继续误人子弟。
毕业离开学校一晃就过了三十多年。在社会上磨爬滾打,我也算是偿尽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这其间,不知动过几次念头,要回我的母校看看,要去看看我心中一直在敬重着的先生,但又常常自卑,觉得自己混得没有出息,甚至连一张大学文凭都没有混上。那身份,远不似做了学者或做了官或者是作了款爷的同学,似乎不能给先生脸上平添光彩。想到如果见面时,抑或先生会问起我,小华,这些年如何未见有出息?则免不了尴尬。想想也就罢了。
现在,每年九月十日的教师节,社会上都要庆祝一番,慰问一番。那用意很明白,无非是倡导全社会的人都来尊师重教。在这种时候,总能引起我对学生时代的一番缅怀。作为一个走过来的人,我确实也觉得教师这个职业的崇高。由此,也会想起蜡烛、想起火柴、想起春蚕等种种对教师赞美的比喻,由此也想到了我那可爱、可敬的先生,想到先生的教诲之恩。当然,那不仅仅是对我个人。我指的是一种广义的师恩。
想到这些,我也不揣浅薄,写下这些怀念他的文字。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