靓丽黄
风攀上了他的发梢。
——题记
我第一看到杨挽江时,我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
我喜欢他。
病房,白花花一片,我沏了壶茶,正准备坐下看本书。
隔壁床是空白,没人来了。
反正这个病也不必有人一起待,一起待着更受不住。
“殷裳,这是你的名字?”
“啊?”我没从讶异中清醒过来,一溜神,滚烫的茶水直接浇到了手背上。
“嘶——”
好疼。
“对不起……我带你去冲洗一下。”
水流声淙淙不止,我看向他。
很漂亮,眼睛是琥珀灰的,像没长大的孩子,脸上没有瑕疵,左眼下有颗泪痣,把人衬得更弱态。
“差点忘了自我介绍,你好啊,我叫杨挽江,杨柳依依,挽手江水,长此不息。”
“殷裳,上衣下裳的裳。”
“医院真是古怪,可能是精神科住院部这边没床位了,把我一个躁郁症跟其他人放在一起,如果我发病了,请你按下护士呼叫铃,可以吗?”
我半晌没说话,说不出口。
“当然,你不想按也没……”
“可以,我,答应……你……”
磕磕巴巴,我都想打自己一巴掌。
“你是患了语言交流障碍吗?”
“啊?嗯。”
“哦哦,那我就发挥自己的大爱感化你吧,嗯哼?”
这个人。
像太阳。
“我可以去拉开窗帘吗?黑暗对眼睛不好,刚刚看你想看书来着。”
“啊,可以。”
他走到窗边,一把将灰布窗帘拉开,阳光骤然洒下,由远到近,盛了满面。
杨挽江面向窗外,背对着我。
他的头发不算短,脑后扎了个小辫子。
很可爱。
“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湘行散记》。”
“这本我看过,也想去湖南玩玩。”
一句“我没想去湖南玩”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我转而道:“如果,我们的病都好了……”
“一起去?”
“嗯。”
夏天的晚上并不让人舒服,医院的空调打低了,冷得叫人睡不着觉。
我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团,翻了两下,睡不着,还想翻覆几下,想到病床空间有限,也就放弃了。
突然听见隐隐约约的声音。
幽幽的哭泣声。
我慌忙下床,要去看看杨挽江。
“别,别过来。”
“没事的,你……”
“别过来!”
时间静了几秒。
“求你了……”
护士呼叫铃,护士呼叫铃在哪?
“你别按它,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很明显的哭腔,恐惧、绝望、揪心,仿若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我疯了似的,依旧往那边走去。
我拥抱了他。
“不是叫你……”他的声音由重至轻,在柔软又寒冷的空调风里,散尽了。
“你怎么哭了?”
“啊?”
好蠢。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
还得他安慰。
我好蠢。
挽江是个诗人。
夜里的喧嚣他描写得一清二楚,在发病时也有自己的意识,只是不清明。
安有蝉鸣醉有梦,却闻案上长烟重。
佳人痴语听人迷,可叹此情如海涌。
夜里春寒料峭时,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没学过什么,每天的知识只能靠阅读摄入,可惜没有字典,故而遇见不会的字时,我也没有办法。
“这字念炝,炝土豆丝,出院了我给你做。”
“出院后,我们可能连面都不会见了。”
“悲观主义,害人不浅呐。”他故作深沉。
我们一同笑了起来。
笑声差点把隔壁房间的大爷招来。
“以免你以后出去不会跟人谈话,我们现在去隔壁串个门吧。”
“医生是不是不让?”
“管他让不让呢,隔壁的爷爷是因为老伴先去了,不高兴才进来的,要是真得什么病了谁还来精神科啊?”
隔壁病房很干净,不像挽江那里,一堆零食一堆书,又不像我的地方,可能是因为——
这里只有一张病床。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病床上的老人醒了,向我们笑。
“小迁,小迁,让我抱抱。”
我问挽江,小迁是谁?
“是他已经逝世的孙子,爷爷可能是得了那个……”
“阿尔兹海默症。”
“是这样,到现在也没人来看他,爷爷的账户里还有存款,住院够,所以就安置在这了,我之前还以为只是单纯的伤心。”
不听他唠,这会让老人家不舒服,我懂这个道理。
“爷爷。”
“诶,小迁,过年了要给你发红包。”
“爷爷,现在是夏天,离过年还早。”
我能听出自己生硬的语调和无神的语气,在我即将尴尬退出的时候,挽江上前打了个招呼。
“爷爷,下午好。”
“诶,之前来过的小朋友啊,爷爷记得。”
“你来过?”
“嗯哼?”
我不想告诉杨挽江。
他有时候真的很欠揍。
“你们知道小婉去哪儿了吗?”
“爷爷,奶奶已经不在了。”
“啊,对,小婉已经不在了,老伴儿不在了,爷爷只能自己活着咯。”
“爷爷可以跟我们说说您和她的故事吗?”
“嗯,”他停了很久,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的童话故事讲起,“我刚遇到小婉的时候,她十七岁,我十九岁,她有多漂亮呢?那时候她在念书,我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我爱上她了,然后啊……”
我们聊了一个半小时,时光变得很慢的时候,等到医生查病房时发现我们不在,才被找到抓回去。
不知是不是由于爷爷讲的故事,我和他越靠越近。
他问道:“你猜我想说什么。”
“我不猜。”
“我的世界要崩塌了——所以,我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我喜欢你。”
“我也是。”
“我有脑部肿瘤。”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他的另一层病。
“殷裳,医生说我活不长了,你要不要,陪我走?”
“去哪里?”
“去湖南。”
我们退院。
我们飞去了湖南。
下了飞机,我才想起问他。
“你那时候为什么要看精神科呢?”
“因为我去看过肿瘤了,没救。不说这个了,我们要去哪儿玩?”
“让你定计划就是不让人省心,逛小吃街和游湘江,我们慢慢来。”
正好夜晚,星辰衬月,天上白影婆娑。
地上有两个人,在人山人海的小吃街上。
人很多。
我眼里只能看到一个。
买了臭豆腐和烤牛蛙,好吃。
“嗯,是很好吃。”
“你不是要游湘江吗?”
我带他去坐船,坐的是蓬船,还是安静如斯的夜晚,我们坐在一叶扁舟上,从筠门岭向下行。
前半分钟,他在傻笑。
“怎么了?”
“我太爱你了。”
在月色下拥吻。
我知道了直白的爱。
在乌篷船上挽手。
我知道了绵延的爱。
在苍茫江水中,不惧死亡。
我知道了世间最深的爱。
从皎洁的月光洒下的时候,我用手拨弄他的发梢,细旋的发丝不安分,人安分得很,于是给挽江的小辫放开。
“怎么了?”
“我喜欢你的头发。”
夜还是寂静的,我转口道。
“不对,我喜欢你的一切。”
“你以后,会不会忘了我?”
江水沉静了,四周的田鸡和蝉叫起来。
舟慢了,越来越慢。
风月若知君子情。
风月不知君子情。
澄川凉夜白霜,蚀骨的寒。
他是笑着走了,成为了四周冷色调中唯一的暖。
我的爱人,逝于盛夏时节,死在他最爱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