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关系
Seven in the morning
Haven’t slept at all, I
I’ve been gazing round the room
And round the corners of my mind
Feeling every nerve inside my body so tight
The strangest things
I never used to notice in my life
她降临的时候，我在夏天夜晚独自到家撞见了一只蝙蝠。我惊叫夺门而出，之后却再也没有找到过它。别人告诉胆小的我，说这是福临门的意思，我只当是安慰剂玩笑话。直到第二天出差疲倦难耐，回来后便发现有了她。
这个福气神小马就这么来到身边，在肚子里安了家。结果头几个月，她强大的生命力带着所向披靡的气势，把我折腾到妊娠剧吐而死去活来。每天40度的酷暑天气，因为滴水难进裹在被子里，身体酸中毒两次住院打点滴。那时候的我觉得日子从未如此难熬，满脑子只希望明天就把她生出来，哪怕疼死都不可怕。
她跟我打第一个招呼，轻柔微弱，好像敲门般试探，又有点怯生生。我满心欢喜，更觉得欣慰，她从前毫无知觉大闹天宫，从这一刻起有了意识，甚至有了思想，是一个真正的小人儿了。从前我不理解为什么要有虚岁这个算法，此时才觉得有道理，孩子的出生，真的不是刚刚来到世上。
我见她的第一眼，甚至根本没有看到她的脸。她很瘦很瘦，以至于直到满月还没有达到很多宝宝出生时的重量。我心想如此瘦的宝贝一定看起来像个小老头，但是没有关系，我还会觉得她最美。回到病房才看见她光滑粉嫩小脸，连护士都看个不停说好精致的宝贝。我生她之前有满心的忧愁，此时方觉得像浓雾被明媚的阳光化散，收到了上天送给的最好礼物，还如此美丽漂亮。她小小的身体包裹在医院的婴儿服里，显得标准尺码的衣服如此宽大。我已经有了抱她的冲动，可那时无法动弹，连勾勾她的手指都做不到。
手术后的头两天，总共睡了4个小时。无休止的哺乳。因为侧躺着她吃不好大哭，我属于很早就坐起来喂奶的剖宫产妈妈，刀口选择了竖向，至今记得每次坐起躺下时牵拉刀口的疼痛。她瘦小，力弱，吃吃睡睡，喂奶时间绵长，好不容易保持不动近两个小时喂完了，忍痛躺下没多久她又哭着要吃，就这样不停地重复。当时真的虚弱劳累，令人崩溃，每天还要忍宫缩针。
可现在回想起来，头几天的艰辛，也正是我和她情感“链接”建立的开始。每当她哇哇大哭后被抱起，当“降落”在我身旁的那一刻，我问她，小美女你又来啦。她会停止哭泣，然后抬起头安静地看着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她有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我于是对她说，没关系的，不要客气呀。每次听完这句话她才赶紧张嘴埋头吃。
她因为体重刚刚及格，不必进入暖箱，但是身上脂肪层很薄，调节体温的能力很弱，出生之后的生理性失温对她格外是挑战。护士给她只穿单衣紧紧贴到我身旁，那是我第一次感受拥着自己孩子在怀里的幸福。她的脸为了安全朝外躺着，我拼命低头去看她小小的后脑勺，真想弯过去亲一口，可惜身体无法行动。
她第一次在房间洗澡抚触，护士抱着她光滑的小身体笑着对我说，妈妈吃醋了吧。结束后她被抱来吃奶，头上的胎脂已经洗净，露出幼细黑亮的发丝，空气里混合着按摩油和她身体的气味。软玉温香。
第一次下床活动，我眼前发黑晕倒在洗手间，醒来才看见应铃而来的一众护士花容失色。度过这关之后，渐渐可以坐着、站着在婴儿床边上看她了，开始给她拍照，拍视频。第三天后，刀口的疼痛也渐渐减轻了，我甚至可以自己抱她了。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出院那天大哭一场。早上她被检查出黄疸高过临界，只好去新生儿科住院照蓝光。查房的医生温和地说，宝宝要和妈妈暂时分开了。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这句话我就突然忍不住要哭。我想像她孤独地躺在暖箱里，没有拥抱没有妈妈，饿了害怕了大哭也许护士也顾不过来。想到那个充满绝望的场景，我的情绪崩溃了。回想起来那有荷尔蒙的作用吧，医生看见我的表情说，妈妈正是母爱泛滥的时候呢。她躺在婴儿床里还在熟睡，被推走了，等胆红素降到安全值得到通知才能去接她。我急急忙忙地弄完出院手续的事情，就坚持要去看她。去新生儿科需要穿越两栋大楼，医院人山人海，妈妈扶着我一步步慢慢走过去，电梯人满为患，眼看探视时间快要结束了，我就坚持要爬楼梯上去。好不容易挪到儿科病房前报了名字出示了探视单，护士不耐烦地说你宝宝不是半小时前才送过来的吗，不能看的，我们这里都是给没见过孩子的妈妈出院前看一次的。然后断然关上了门。
我愣在那里，崩了很久的神经突然间就全部崩溃，眼泪像洪水一样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我心想着不能哭不能哭，刚生完孩子，还大庭广众，可是实在不行，好像真的不行了。刀口还在隐隐作痛，费了千辛万苦来到病房前，却被骂了出来，只留下她独自在里面近在咫尺，却硬生生无法见面。
至今我不知道那24小时里她经历了什么，将来她也不会记得。后来我知道护士那么做是对的，新生儿科几乎苛刻的管理方式才保证了宝宝们的安全和健康。但是难忘的是那一天里我的心思，一想起她就哭，眼睛一直肿起来。第二天知道可以接她的时候欣喜若狂，护士说在一众宝宝里面她很乖，她回来的时候也在熟睡，可等她醒来我发现她的嗓子哑了。我不知道这一天的早期经历会不会对她的安全感有影响。我不忍心想，也不愿意想。只希望我的努力能够达到，让温暖覆盖掉，让她真正地忘却。
我给她准备的婴儿床很大，因为担心睡在大床上万一压到或者闷到她，所以晚上都是在小床上度过。头一个月我大多在床上，白天最喜欢她躺在我身边，我歪着头看她的睡脸，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看一个人百看不厌。那时她的脸因为瘦而显得很清秀，因为黄疸而显得有些黄，头围的增大使得头发变得稀疏，四肢和手指细长，她的大眼睛还是一样，双眼皮，睁开的时候很黑亮。
那时的我一天到晚都在给她喂奶。她吃奶的磨人已经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吃几口就睡觉，必须坚持不懈拨弄小耳朵、动手指、逗脚心才能醒过来继续吃，可是只吃两口之后又睡觉。以为她睡着了，一放下又哇哇大哭。只好就这么吃两口逗几下地喂。一边吃上一个小时，拍嗝，换一边又吃上一个小时，拍嗝直到打出嗝来，再放下睡觉，睡上半个小时又哭着醒来。车轮战般重复，无休无止，永不停息。
直到最近我才在母乳喂养的专业论坛上找到同类人，她们将这种经历称为“挂喂”，就是一天到晚像把宝宝挂在身上似的。手臂因为抱她而酸痛，手指得了腱鞘炎，腰背因为持续固定姿势而僵硬。但这却是力气小的宝宝，或者有些安全感比较缺乏的宝宝的喂养必经道路。因为力气小，所以吃几口就累得睡去，因为缺乏安全感，所以要长时间躲在妈妈怀里吮吸。她不是真的那么饥饿，也不是吃奶慢吞吞，她是想更久一点、再久一点地依偎在妈妈怀里得到安慰吧。
她因为肠胃还在发育，于是有肠绞痛的问题。疼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令人肝肠寸断。为了尽量减少吃进空气，给她拍嗝需要很大耐心，经常要拍半个小时更长，这原本是累人的事，特别是夜里喂完奶已花了两个小时，但我渐渐爱上了这个过程。她那小身体逐渐放松伏在肩头睡去的感受，非言传所能体及。
她怕寂寞，很需要关注，需要人陪。在医院的几个晚上听见她哭我有时会恐慌，因为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跟她日夜相处久了，开始懂得她。饿了，尿了，冷了，哭声各有不同。如果是觉得孤单想我抱抱，也可大致分辨。到后来，等她快要哭而哼哼时，我就会去抱起她。陪着她唱歌溜溜达达。
她第一次看着我的眼睛对我笑，是等待已久的事情。出生之后就会在睡梦中突然抿起嘴角偷笑，先是一边，渐渐地能够弯成一个月牙，我总为抓怕那瞬间费尽心机。后来她开始睁着眼睛笑，回应我的笑容。小小人儿就这么长大了。
如今她已经不再那么慢吞吞地吃奶，小手一直伸上来摸我的脸。她会很多次主动地对我笑，如果我对她笑，她一定会回应。肠绞痛已经过去，打嗝也不需要拍了。她学会了竖头，不可能再老实把脑袋伏在我肩膀上。她趴在床上把头抬得老高，看见我之后笑得嘻嘻哈哈的。她经常自言自语，也经常跟我用婴儿语聊天，说着说着她就咯咯地笑起来。
我万分庆幸，心存尊敬，在她人生的头四个月里，我曾生怕自己不理解她。与她建立亲密关系的渴望给了我动力，让我夜以继日地陪伴她。是相伴的时间堆出了我们的关系，让彼此有了安全感。她是一个时刻需要关注和陪伴的宝贝，而回想起来我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永远不让她一个人哭，即使什么都做不了，至少可以抱着她。
亲密关系不是与生俱来的，它的形成很不容易。它不同于因出生而天然形成的亲子关系——后者是由血缘延续和荷尔蒙所决定的情感，是大自然为了哺乳动物幼儿能够生存而设计的本能，对于人类来说，就像恋爱火花产生的化学反应一样，荷尔蒙的效用时间总是有限，而且边际递减。而亲密关系包含了亲切、依赖、安全、信任，等等这些与人的社会性有关的情感，它的源起不是生存需要，而是心理需要，它的建立不是生而有之，而是一个人类认知过程。
它靠相处的时间堆砌而成。每一次拥抱、回应和微笑都在建立。聚沙成塔，永无捷径。有一天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刚来到世上的小婴儿的需求如此简单，他们还不懂得要求和要挟，需要的只是温饱和陪伴，表达的唯一途径就是哭泣。拥有母亲的怀抱便如此开心，感受不到母亲就如此绝望。人生最初始的状态，就这么弱小，单纯。
怎么忍心辜负它？塑造给她的安全感，同时也是给我自己的。所以每一天照顾她哄她抱她，都觉得是攒了“积分”，固然白天黑夜很辛苦，但是想到与她更加信任，心理上依然是快乐的。何况这样的时光其实很短暂，她总会有一天不再这样渴望我的怀抱了吧。
我希望到了那时，她依旧健康、安全、自信、快乐。我希望她与我的信任将相伴一生。
任重而道远。
Cause you make me move
And you make me want to get closer
To the edge of you
To the high I’ll never get over
And you make me fall
And you make me want to go deeper
And you’re a wake-up call
To this eternal sleeper
——纪念与女儿朝夕相伴的最初四个月
(英文部分摘自Tina Dico《Sleep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