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盛世、政治和其他 | 读《庄子·让王》

2018-03-12  本文已影响165人  巧先生

《让王》在《庄子》杂篇中不算优秀的。杂篇的地位大抵相当于网络小说,庄门里写着娱乐用的。当然了,踌躇满志的中二青年一提起笔就常常避免不了用力过猛,写起来是洋洋洒洒快意江湖,读者就有点嚼蜡的尴尬了。《让王》就是这种翻来覆去却总是词不达意的情况。

除却文学价值的低微,《让王》的思想深度也十分堪忧。公论是,这一篇关于庄周本人的理解不到家,跑偏到杨朱的“重生轻物”上去了。但这种理解仅限于按照文本原来的结构,线性地从前往后读下去。且看下面这些段落: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後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
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
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後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椆水而死。
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
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谦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沈于庐水。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之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
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闇,殷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絜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投水而死,投水而死,投水而死。作者自己就说了三遍,要不是伯夷叔齐太著名没法编排,估计会有第四个投水而死。把这说成“轻物重生”是很可疑的。连着列举了四个死,然后告诉小朋友们要爱惜生命?当然,这也不能怪学者们有失偏颇。偏生作者自己把文章写得无趣而冗长,还把这几段放在了最后面,自以为能续上一条漂亮的貂尾。即便有人耐着性子看到这里,大都也早心烦意乱了。故而在高考作文中开场点题是极度重要的。

古往今来许多年,当然还是有人注意到这其中的谲诡。最有趣的解释是,作者写到后来思想混乱了,毕竟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庄门后学,犯这种错也是情有可原的……吗?人家可是一刀一刀刻在竹简上的,这么随意不怕刀子划了脸吗?

稍微靠谱一点的会说这是儒家思想渗透的表现。很是了,粉骨碎身面无惧色,只为了那一缕清白嘛。何况前面还讲了个孔子困于陈蔡而不厄的故事。我没去考证过写《让王》的那个小伙子(也许是小姑娘?不能搞性别歧视的嘿~)有没有读过于谦(明朝的那个!没有儿化音!)大爷的诗,我只知道说这话的专家自己肯定被儒家思想渗透了。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渗透来渗透去,最后就是一个大染缸,什么颜色都有,却什么颜色也看不出来。简单化贴标签的解释是永远找得到的,芸芸众生各取所需也挺好的。不过,先秦的儒生可不太爱像后世那样寻死觅活的,圣人是说过于我如浮云之类的话,却从来没说天下无道就得去死。如果不考虑穿越或者托伪的话,这个渗透大概就是二次创作了。

如果抛开所有这些先贤之言,也把文本的顺序置之脑后,就从“投水而死”开始解构这篇少年疏狂,可能会有下面的理解。

为什么要投水呢?在这一点上年轻人的脑子还是挺清楚的。先是北人无择,说“让王”这件事辱没了自己,于是死了。这好像太写意了一点。所以又来了两个例子。卞随说,我不贼不贪,为什么要当王?然后死了。瞀光说,当王这件事儿不仁不义,我还是选择死亡吧。伯夷叔齐就说得更明显了,大概意思就是周王朝完全建立在肮脏的py交易之上,不仅是当王不可以,连当臣子都不如饿死呢。

仔细读这一段,会发现其实有个人没死,就是传说中有日月之才的伊尹。不过瞀光对他的评价只有:“他这个人没什么洁癖”。当然说的是道德洁癖。伊尹做过奴隶,自然很难有什么道德洁癖。所以,除了伊尹之外的其他人,大抵都死于自己的道德洁癖。

现世污泞,王权肮脏。如果仅仅是放放这样的厥词,《让王》少年的过激言论也没什么新鲜的。有许多人说得比他清晰明了得多,也波澜壮阔得多。载于罄竹,是因为他曲笔骂了一遍历代圣王。盛世一样泥泞,一样有着不堪和苟且。

问题在于,道家是否承认商汤周武,乃至上古三王的时代为盛世?这足够吵上三年,要牵扯出作为道家基本概念的道德之分(也就是西方经院系统论述的名实之争),已经远远为我所不逮。不如回到文本看这一段: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筴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把这两个人并列在一起很有意思。大王亶父成国于岐山,而王子搜在位一年就又被弑杀。但二人的人品是一样的,至少《让王》篇如此评价。可知,功成或身灭与道德素养并无牵连。或者在董仲舒出生之前是如此。既然少年不因其成而黑亶父,自然也没有什么理由因为代商而周去黑他的孙辈和曾孙辈。关于盛世与否,老庄乃至杨朱都是用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去看,用时髦的话说可以叫辩证法。功成自有功成的缘由,却也必有粉饰不尽的阴霾与血污。盛世之名,何其沉重,又岂是松间玩泥巴,青牛大漠步的文人可以轻易谈论的?

于是《让王》少年自我安慰道: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
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
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後见之,是丘之得也。”

有田六十亩,则可以几近圣人了。这个理想对少年来说可谓是很丰满了。

不外乎某些人的理想就是治国。于是少年在文本中两次讽刺“琏瑚之器”的子贡,甚至不记得是谁最后为陈蔡之间的孔子解了围。原文就不列了,有兴趣的可以自己找找看。然后还煞有介事地酸葡萄了一下: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
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当然这些都是不重要的老生长谈了。浸淫在中国文化之下的饱学之士们早就昏昏欲睡了。剩下就是列御寇和屠羊说的故事比较有趣,巧合的是两个故事还连在一起: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
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
王曰:“强之!”
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
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後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
王谓司马之綦曰:“屠羊说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
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有点长,大概解释一下。说的是列御寇知道子阳是个追名逐利、胸中毫无蓝图的混蛋,于是巧妙地拒绝了他,避免了殃及池鱼的悲剧。屠羊说则是个羊贩子,擅长经营高层关系,毕竟普通人最多吃吃挂着羊头的狗肉,所以也很难看懂他在楚王和贵族之间的长袖善舞。识人,知事,权变,巧言。能把腹黑学写得这么高尚,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庄周遗风了。

由此观之,《让王》少年议国事,非王政,还是有些斤两的。至少知道该如何自处。至于他是纯白无暇宁折不弯,还是自知世与吾皆浊,那就不得而知了。我个人比较愿意相信他是个朋克,放纵自己来diss世界的那种。毕竟鼓盆而歌也是庄周遗风。

最后一个问题,《让王》告诉了我们什么?很难答。我说,该文章是在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不堪蚊虫和溽暑纷扰的年轻学子,对一眼望得到未来却看不到希望的生活的愤懑控诉。其发端于政治生活,进而上升到形而上的层次,表现了对世界的怀疑主义,最终沦为不彻底的不可知论,无奈但平静地描绘了在完美的政治体制被发现之前,对盛世进行永不停歇的探索、却不可避免要付诸于谩骂嘲讽、付诸于流血牺牲的春秋百家像。

你要是愿意信,就信。不愿意听,就拉倒。毕竟《让王》从一开始,就是个没有讲完的故事,它是这样开头的: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异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捲捲乎後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其实,子州支父、子州之伯、善卷、石户之农,不过都是对许由的注释罢了。可许由本人呢,在第一句话里就消失了。其为何不受天下?《让王》少年或不愿写,或不敢写。庄周本人在《逍遥游》里也讲过“尧以天下让许由”这个故事。子曾经曰过,那么又何须赘言呢?但《让王》里的许由是否为《逍遥游》里的许由?未必。毕竟哪个少年胸中不曾怀抱指点江山的梦?如此说来,许由的消失就有些不得已的味道了。然庄门的后学纵使有以天下为剑的胆气(《说剑》篇),也终是不肯用以天下这种俗物去玷污心中的圣贤吧。庄周本人的许由断然不会以天下俗世间乱为洗耳的藉口,这对梦蝶之人来说,仅仅是自然而然的。然而到了更加理性的后学这里,许由却成了个无解的问题。天下何以俗?许由何以隐?这个问题说不透,故事也不可能讲完。而讲不完的故事,才最有深意。也许《让王》追求的是某种许由不曾给出的正义吧。许由的消失,哪怕和庄子本人的文风大相径庭,却是最最值得玩味之处。

至于答案?理性是给不了答案的。功利主义的理性会让我们忘记蝴蝶,而自然主义的理性只能求助于“高贵的野蛮人”。《知北游》里有这么一段,或可做解: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後可。”庄子曰:“在蝼蚁。”
曰:“何其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
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

于是从屎溺中,我们看到了盛世、政治和其他的一切。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