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
高二的尾巴,我拿着一摞投稿用的纸片,从挂着投稿箱的学校大门口绕过布局曲折的建筑,跑过行政楼从上世纪60年代遗存至今的楼梯,推开广播室的大门,一小捧灰尘簇簇地落在我头发上。
两个姑娘坐在里面,听见推门声瞬间停止了细碎的笑谈声,转而看到是我便长出一口气,转而嗔骂起来:“不会敲门么!”
当时我是学校广播台文案组的主要成员,也可以说是唯一固定成员,说得再凋敝一点,我是一个赖着不走的酱油帝,因为主持人们自己也可以写文案,但是我又不那么酱油,因为我在很多时候高产地填补了大量来稿节目的空白。
而当时广播台有两大花旦级人物,算是在当时撑起了广播台一片天的两个主持人,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好朋友,流萤小姐。
流萤只是她播节目时候的名字,就好像我在后来自己做节目时都叫自己夜久,她的真名比这个好听,她也很美,绝对配得上她的名字。
流萤小姐是我见过的女生里最让我觉得可以入诗入画的,坚强,坎坷,有一个不屈的灵魂和招摇的美丽外表,她可以是淡漠冰霜的银花,也可以是充满节日热烈气氛的火树,她可以喝醉了酒在广场上大哭,但第二天盘起了头发又可以从容地敷着面膜一边告慰自己受了委屈的皮肤一边给我做水果沙拉,嗯,她的手艺也很好,高三后期她承包了我的晚饭便当。
“你吃了么?”电话那头她问我。
“没,我家没人做饭。”而且我家里只剩下了三包方便面,连鸡蛋都没有。
“出来吧,我请你吃饭。一个人懒得动。”我能想象,她说这话的时候从沙发上起来,原来散在靠垫上的头发如同一条逆流的瀑布被她的动作牵到背后长长地悬挂起来。
我自然是乐意的,高三毕业之后我们都有各自去找零工补贴自己控制不住的花销。我们找到工作几乎是同时,我是给一个国学夏令营做宣传推广——其实就是在书店寻找带小孩的家长,派发卡片,絮絮叨叨地讲解,将这个夏令营提升到“弘扬祖国文化”“重要的个人素养”层面,她则是去做酒店的门迎,穿着8cm的高跟鞋一站就是一上午加一下午。而我在两天之后就因为工资问题炒了我的老板,在面试了几个正规部门未果之后彻底赋闲在家,不分昼夜坐在电脑前,背心短袖,油光可鉴,活脱脱一个猥琐男形象。
她大概是考虑到了我的状况,挂电话之前又说了一句:“虽然我们是去吃砂锅,但是你出门之前先收拾干净点。就这样,小锅仙见。”
半个小时之后我穿的人模人样坐在小马扎上,是的,小锅仙是一家路边摊,他家的桌子高度和教室里的椅子差不多,因此我们的座位就是更矮的小马扎。
她拿着两瓶饮料走过来,一甩头发并着腿坐在我对面,“你要什么锅?”
“方便面的,”我说,“三鲜。”
“成天吃方便面小心得肠癌,”她递给我一瓶,转过头对老板说,“两份鸡汤麻食,三鲜。”
“你今天不上班?”我问。
“我的工资日结算,哪天去哪天有。”她拧开瓶盖,仰起头喝了一口,“从昨天早上开始我就没吃东西了,饿死了。”
我想起来她前一天早上四点钟给我打电话,但是我手机静音没接到,“怎么了?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我那会儿睡觉呢。”
“没什么要紧的大事儿,就是想和你说,明天你的谢师宴我就不去了,我和X分手了,怕见面尴尬。”
老板把做好的砂锅端上来,砂锅沿噗噗地冒着气泡,蒸汽熏着我的眼睛。
“我就说,你们两个在一起久不了,生活圈子人生观念什么的太不一样了。”
“不是你想的原因。”她拿起汤匙,小心地喝了一口汤。
我还记得她告诉我他们在一起的那通电话,也是在一个早上,那时我才兴致勃勃地开始我的第一天工作,当时我在公交车站,她打来电话,我一边上车一边摸出耳机接电话。
她说:“你在哪呢?”
我一边掏钱买票一边凑近麦克风回答她:“我在910上,我去上班,你今天也是去上班吧?”
她嗯了一声:“我也在910上啊,我怎么没见到你呢?”
我也环顾了一下车厢,车厢空荡荡的:“估计不是一班车吧。怎么了?”
她顿了一会儿:“就是聊聊呗,你觉得X怎么样?你不是和他坐了一年同桌么?”
就算是神经再粗也感觉出来话题的方向不对,但是假如真的有什么她也肯定会说,我就直接回答了她:“还可以,挺干净整洁的一人,高三经常受不了我桌子乱给我收拾,我生病了也挺照顾的,但就是有时候心气太高,觉得谁都不如他,给你口气噎着。”
“哦。还有别的么?”看起来不经意地画着圈,我知道她想问的靶心是什么。
“对女生挺专情吧,”然后我打了一个折,“如果真的喜欢的话。”
“哦,我们在一起了。”流萤小姐说。
“嗯……”我想了想没有问她诸如“How ?Why ?When?”这样的问题,既然都在一起了何必要追问这些。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她笑,“你说呗我没什么不能听的。”
“我是觉得吧……”我斟酌了一下已经咬在齿间的句子,“你们长久不了。”于是最后我没找到更委婉的说法,或者说我也没打算找到委婉的说法去表达一个一点都不委婉的意思,文字游戏在我们两个之间没什么意义。
“我懂你的意思。”她还是笑,“但是我这次是真的想要找一个人,稳稳当当地过下去,他昨晚和我说,他不能保证多远多远,但是会先努力全心全意在一起一年,我觉得一年是个很长的时间,很多事情都可以改变,我觉得我可以用这一年去让自己迎合他的节奏,他也说他会改变,我觉得其实挺有希望的。”
我等她说完:“怎么搞的你好像三十岁还没嫁出去……你才18岁啊,才高中毕业,连大学都还没开始上呢。”但是我转瞬住了嘴,我知道或许从经历上,人生际遇的起落上,她不见得不懂那些三十岁还没嫁出去的女人才懂的事情,关于家庭和感情,关于期待和失望,关于承担和背叛,她从支离破碎中走来,又顽强地开放,因此她的美,不是那些小女孩用的化妆品可以妆点出来的。
“所以是为什么分手了?”这一次我没有按捺住好奇。
“我甩了他。”她夹起一片火腿,没有直面看我。
“为什么?当时不是满怀期待么?”在我的各种预想中都应该是X甩了她,因为在这场恋爱中,表面上似乎是女生冷淡随意而男生信誓旦旦,但其实我知道她心中的期待,她认准了这个男生可以给她她想要的来日方长,就不会有所保留地将自己一颗心全部给出去,到头来受伤肯定是她更多。
“因为——”她拿出手机似乎想给翻什么给我看,但是手指来来回回划了几下又收了回去,“他和我在一起,然后反复给我讲着他心中忘不了他的前女友,我问他,你是不是想和我说分手,他说——”她看着我,笑了,“你猜他说什么?”
“说不是?不然怎么是你甩了他。”我夹着的青菜悬在半空,等着答案。
“他说,”她把右侧的头发甩到脑后,眼睛看着右上方不存在的气球,“他说,我从来不先说分手。”她摊开手,看着我,“搞笑吧?所以我和他说,那咱们分手吧。”
我瞬间没了吃饭的胃口,“听饱了。”
“什么呀?”她用勺子去捞里面的鹌鹑蛋,眼里笑意盈盈像是在嘲笑我反应过大,“这算什么事儿你至于么?”
我看着她,然后我也低下头继续吃着砂锅里的东西。
我知道她不可能是不在意的,不可能是平静接受的,不然她不可能在凌晨四点钟给我打来电话,但是她此刻就是这样以一副不在意、平静接受的姿态坐在我对面,她的眼睛里是不远不近的笑意,如同事隔多年再回忆年少,处于一个既没有遗忘,又不再难过的阶段。
是要怎么样反复损毁成灰,才能如此风轻云淡。
这段情节到这里显然是没有结束的,但是我也没有预想到后期可以精彩到她和X前女友Ellitious坐在一个刨冰摊的圆桌上谈笑风生,而X坐在一边黑着脸一言不发。
我坐在Ellitious旁边,听也知道是X两边蒙混,一方面用流萤做资本向Ellitious显示自己不是没人要,而Ellitious不和自己在一起是一个多么大的损失,希望Ellitious就此回心转意,一方面用流萤来打发一个人的孤独,最初或许也认真过,但是后来发现自己承托不起流萤对爱情的期许,也不能接受她那种从容的恋爱观,便又用Ellitious做由头推开流萤。
说实话,毕竟是一年的同桌,我觉得X罪不至此,但是半个小时之后我也就彻底改观了。Ellitious说:“你不是瞧不起我不是985,211么,你不是觉得我特别不思进取么?怎么?那就不要给别人说你对我念念不忘啊。你不是很傲气很看不起所有人么,你不是觉得我们什么都不懂,我们的社会经验都不如你一个成天埋头书本的呆子强么?那我祝你早日找到幸福不要纠缠我们这些不够重点大学分数线的姑娘了成吧?”
我几乎要对Ellitious轻轻翻一个白眼了,但是X接下来几句话彻底让我把眼白翻进了天灵盖。
“我狂我傲怎么了?你们不懂我为了考上985大学付出的努力当然觉得我自负,但是我告诉你们我自负我有资本!就因为我考得上重点大学!他们考得上和我一样的重点大学的都会这么觉得!”
我迅速地把汽水咽下去,“不好意思,我分数比你高,可是我不知道你这几句话的依据是什么。还有,不要再说谁谁谁和你和谐相处不觉得你自负,他们只是没当你面说过而已。而且,985也是分等级的,不要再拿你的边缘985出来炫耀好么,说出去真的会有人笑的。”我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然后我将椅子向后移了一点,我不信Ellitious和流萤在语言上会吃亏,更不觉得她们会因为自己不是重点大学就输了底气,我等着场面精彩起来。
那天立秋,夏天的余热还没散去,草丛里蟋蟀鸣叫悦耳极了。
“我怎么总遇见这种男人呢?”
第二天我们两个在一起看电影,房间里空调很足,于是一人一个空调被扯出来裹着,像是两个谷堆。
我深深地看她一眼:“你一定能遇到懂得你,愿意对你好的男生的。”但是同时我也想起来,一个作家说过,女子漂亮或者聪慧都是好事,但是二者同时存在就不一定是好事了。
她太招蜂引蝶,又不肯屈就于人,她不要富而俗的,又不肯与酸腐秀才,她要知面知心的懂得与陪伴,又不要24小时电话短信的牵绊,她对爱情的定义太高,爱情是树梢上干净明亮的月,又不是每一捧湖都能映得起的。
大一开学不到一个月,我接到她的电话,彼时我们两个已经远离家乡在北京。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兴高采烈:“你在哪呢?”
室友都在还睡觉,于是我捂着手机走到走廊上:“我在学校啊。”
“哦,”她似乎离开电话一会儿,“我在西单,离你们学校远么?”
“不怎么远吧,”我告诉她地铁线路,“所以你要来找我是么?”
“嗯,中午请你吃饭,你们学校周围有什么好的?”仿佛周围很吵,她提高了声音。
“你来吧,来了再看。”
“嗯好,我到了给你打电话。”然后她就挂断了电话。
我等她等到一点半,然后去学校附近一家休闲西餐厅找她,她坐在一个隔间里面,能看出来描了淡淡的妆。
“等饿了吧,”她的语气很淡,“要吃什么?”
“随便啊,我都没来这里吃过。”因为太贵,没事我才不会自己来这里烧钱。
“我们学校把我的嘴都养刁了,我出来看这些东西都觉得不怎么样。”她叫来服务生,随便地点了几样,然后把菜单递给服务生,“就这些,谢谢。”
她转过头看着我:“你呢,过得怎么样?”
“挺好。”我笑,“你也好吧?”
“学校那些课一天到晚累死了。”她的语气还是很淡,“平时我们在学校就两种坐姿,像我今天见你这种斜靠法要是被老师看到了肯定被骂。”
“谈恋爱了么?”我问。
“没,”她端起水,喝了一口眉头皱起来,“Waiter,把水撤下去,你们的杯子没洗干净,有股鱼缸味。”然后她回到话题,“我们学校的女生都太漂亮了。”
“相处还好么?不是都说漂亮女生在一起肯定掐架么?”
“你从哪听来的理论?”她若有若无地看我一眼,“我们宿舍六个人,相处挺好的。”
“那就好。”服务生端上来她的蘑菇汤和我的奶昔,还有她点的牛排和Pizza,她拿起刀叉又问我:“够么?”
我忙点头:“够够,我还觉得你点的多了,就两个人啊。”
“别饿着了,不是怕你吃不饱么。”她笑,但是我总觉得,和两个月前相比,她的语气是淡的,表情是淡的,拿起汤匙的动作都是淡的。
我用自己的刀划开Pizza,给她盘子里放了一块,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语气怎么突然就那么感伤,但是我知道我的表情是带着笑的:“其实,我比较怀念咱们两个一起坐在路边吃的小锅仙的砂锅。”
我本来以为她要嘲笑我,“瞧你的出息。”但是没有,她只是一边切着盘里的牛排,一边说了句:“你要是想吃,回去我陪你吃。”
“X还好吧?”她问我。
“嗯,还好。”后来还有联系,但是因为那晚的事略有隔阂。“能相信么?他是他们学校宣传部的。”
“哼,”她用鼻子嗤笑一声,“他们学校宣传部没人了吧?”隔了一会儿她又说:“但是我觉得如果他想做的话,肯定可以做好。”
“喂喂,人家这会儿肯定没在想你。”我用叉子轻轻敲着白瓷盘,虽然知道这是很失礼的,不过只有我们两个的话就没关系。
她的表情终于恢复了一些鲜活与狡黠:“你怎么知道没有?”
“……”
“但我希望没有,”她喝着汤,“从此不相欠。你知道么?这个月我在北京其实……毕竟北京不是我家,但是今天见到你,和你坐在一起吃饭,我就觉得还在咱们镇上。”
“嗯,”我突然鼻子有点酸,为了掩饰我用叉子去抢她切好的牛排,“放心吧,以后一定有更好的男生陪你的,那时候你就在北京成个家,以后不管我留不留北京,咱们老同学来了都算有你做接应了,嗯,对吧?”
“对啊,”面前的餐点不是我们高中时代吃的麻食砂锅,我们坐的不是会让腿发酸的小马扎,餐桌也是铺着深红色桌布的木桌,而不是还没有椅子高的的铁皮架子,“对啊,”她重复了一遍,眼底突然聚散着潋滟的光,“还有以后呢。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呢?会更好的吧?会更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