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
风起
行至中途,车抛锚了。
几分钟前,尘土漫天的国道上,车流疾驰,汽笛声不绝于耳。偏离国道,与繁华仅一箭之遥的此处,前无村落,后无人家。极目远眺,乡路蜿蜒隐入层层叠叠的绿色中,尽头处似有几处房屋,已然难辨。热浪蒸腾,水汽氤氲沉浮。路左右皆为大树,拔地而起,无人修剪,野性葱茏,掩映着一望无际的农家良田。回头看,曲径隔断了归程,杨柳阻隔了来路。树上田间各种不知名的虫子聒噪异常,倒使这空荡荡的田野更显寂寥。
我下车,站在勉强容身的树荫下独自惆怅。没有一丝风,除了扑面而来的热浪。尝试继续向前,轻拧油门,如垂死病中惊坐起,得一路小跑才堪堪追上。翻身上车,却变作烂泥一滩,废铁一团,难进分毫。推它前进,又好似拉一头犟驴。半推半就,在爬上一截并不陡峭的坡路后,人车俱疲,腿轮皆废,趁势溜到坡底,却终究一步也不能前行了。
所停之处,地势骤然收紧,原本稀疏的大树突然密集,层层叠叠挨着路边,将天空遮挡严实,割碎了阳光,却也抵挡了风。丛丛簇簇的野草取代了宽阔的田野,爬满了堆砌的高大石墙。依稀可辨的破败柴扉后,是一座骨架嶙立的土屋,夯土搭就,不见青砖。复往前行,几处院落中参差不齐的蒿草已经完全掩盖了房屋的痕迹,彰视着自然如何在文明败退后迅速收复失地。这不是我在此处见过的第一处遗迹,又因此刻与我一同孑立而独有印象。
回想起清风伴我的日子。
夕阳微沉,穿过隧道,凉风与水汽,山间青草的气息弥漫在身旁。路边波光粼粼的大湖中,偶有鼓点阵阵的赛船飞驰,也有披蓑撑蒿的孤舟缓行。湖对岸的灯亮起,映衬着湖面五光十色。若是夏日,清风顺着短袖徐徐入怀,四肢百骸通泰。换做冬天,冷风绕过厚厚的遮挡,钻进头盔,顺着脖颈,直教人精神抖擞。万家灯火时,车也困倦,人亦思归,于是晃荡双脚,蹬地前行,气喘吁吁的爬上高坡,眼馋炸串的火热,嗅着红薯的香气,热气腾腾的蛋炒饭,烟雾缭绕的铁板烧,西瓜红艳,桔子清甜。穿过热闹的夜市,呼啸着从坡顶飞驰而下,身后的呼吸犹在耳畔,精疲力竭的车子已在温暖挡雨的车棚里充个好电。
而今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与这辆老迈破旧的车子一起,困在没有风也没有人的路上。进退维谷之际,一辆哒哒作响的三轮车停在了前面。下来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叔,向我走来。眼前一亮,赶忙迎上去。
大叔看我一人一车,艰难前行,问我要不要帮忙,他可以拉着我去。虽然担心安全,也怕违反交规,我还是很快商量好价钱,接过大叔递来的粗绳子,一头绑在三轮车尾,一头在电瓶车头随便打个结,准备出发。
大叔看看绳子,说我绑的不对,绳子太粗,车一开动肯定要掉。
我麻利的解下绳子,递给大叔。他扬了扬一直藏在怀里的右手,说自己小儿麻痹,打不了结。我才发现他的右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缩着。
于是在他的指导下,我开始绑绳子。
他肯定没见过我这么笨的学生,我也一定没遇到他这么傻的老师。在大叔夹杂着乡音的急促话语中,驴唇不对马嘴的比划半天,绳子却还如同面条一样瘫软在地。僵持了半晌,大叔亲自上场,把绳结的样式勉强做好,把最后的固定工作交给我。
三轮车走出30多米后,电瓶车还没能开动。
好长的绳子啊。
下车,解绳,绕线,打结。此时正是正午,俩人满头大汗。
终于开动了。
借来的电瓶车,不认识的大叔,陌生的环境,提心吊胆的我。
大叔害怕危险,一直走的很慢。乡路突然繁华起来。之前偶然出没的汽车,此时一辆一辆擦肩而过。抛锚处一望无际的田野,霎时抛于脑后,星星点点的房屋浮现,连成片,汇聚成村落,镇子。从路边商店经过,店门口坐着消食的叔叔阿姨,齐刷刷转过头目送我悠悠前行。迎面而来的警车里,警察的目光从黎明直到长夜。我就像被绳子捆着游街示众的囚犯,从家家户户门前招摇而过。风也粘稠,混着热浪,夹杂窃语,汗湿的薄衫贴在后背,路途漫长难熬。
此刻若有清风,能驱酷暑,沁肺腑。
五月深夜,尚有凉意。穿梭在路上,从市区往镇子进发。城市的身影后退,路灯开始忽明忽暗。白日喧嚣褪去,夏虫尚未繁衍,高架上时有鸣笛,桥下小路十分静谧。穿过凌乱的城乡交际处,前路豁然开朗,置身于宏大的夜幕,极远处高铁站灯火辉煌,森严沉默的工厂,零星散落的民居,没有尽头的公路。月明星稀,四野空旷,白日扬起的尘土皆已消散,鸡犬不闻,灯盏尽歇,农家院落酣然入眠。四周被夜色完全占领,曲折公路是唯一的指引,清风与我是仅存的归客。
夜沉如水,微风拂过山岗,在车前身后追逐,时而化作呼吸,靠在后背,呢喃轻语;时而笑声朗朗,穿破沉寂,搅散荒芜。如清水滴落宣纸,风是溅起的涟漪。如狼毫划过墨池,夜色在身后迅速合拢,了无痕迹。力劲将泄,归途恰止。抖落长夜,复归光明,人困乏,风慵懒。回看肆意任性的轻狂来路,若无清风,何其寂寥。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不日将返,今来一为还车,二为感谢一直照拂我的老师。没有在镇上买好水果,只能在村口的板车上挑拣些晒蔫的苹果,熟透的香蕉,青涩的毛桃,稍微有点卖相的西瓜。把水果放在脚边敲门时,西瓜骨碌碌顺着台阶滚下去,摔成两半。老师热情迎接,接过我歪瓜裂枣的礼物,端上切好的冰西瓜,红艳艳就像我的赧颜。临走时,还塞给我两瓶冰饮料,嘱咐我有空再来。
这一去,没再回来。
只有清晨,正午,深夜,身边温柔的风,久久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