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的仕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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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月二十八日,是公示结果的日子,江海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
端坐在电脑前,江海忐忑不安地打开官网,页面上显示两行文字:输入证件号、准考证号。
按要求依次输入号码后,他把鼠标停留在“查询”两个字上。他心里实在没底,害怕看到令自己失望的结果。
他已经三十五岁了,去年、前年也参加了全省公务员遴选,却都以失败告终。这最后一次机会了,他会成功吗?
犹疑半晌,他终于点击了“查询”。网络有点卡顿,打了几个转后成功跳转到新的页面。
他的心怦怦直跳,两眼紧张地盯着电脑屏幕,直到“江海”两个字赫然在目,旁边一栏显示总成绩位列第一!
“考上了!我考上了!”他喃喃自语着,然后雀跃地走出书房,冲着客厅里的妻子、儿子大声说,“我考上了!”
正给整理茶几的妻子王莹闻言,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了看他:“瞧你兴奋的,什么考上了?”顿了一下,她忽地明白了,“你是说这次遴选,你考上了!?”
江海没说话,只一个劲地点头,连连“嗯”了两声。
“真的?这么快就有结果了,你不是昨天才在省城面试、加试吗?”王莹语调中也透着惊喜,竟有几分不敢相信。
“当然快了,只要把昨天的成绩与笔试合成就好了,我笔试成绩不理想,总觉得有点儿悬,没想到还真考上了!”他走过去,抱起正在写字的儿子江展,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儿子,爸爸考上了!高兴吗?”
“考上了有什么好的?”儿子稚嫩地问道。
“考上了就有机会升职、加薪,等过两年就把你接到省城去上学!”他抵着儿子的额头,已经在憧憬未来的美好生活了。
“别光顾着做美梦了,先想想家里怎么安顿再说!”王莹的话给他泼了一头冷水。他的脸上现出一股异常凝重的神情。
是啊,家里的事怎么安排呢?儿子刚上一年级,虽然是夫妻俩轮流接送的状态,但他离单位近,上班时间也固定,当仁不让地成为接送的主力。他走了,妻子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你妈那边能不能想想办法?”他踌躇着开了口。
“趁早别打我妈的主意。她还做着小买卖呢,连我弟的孩子都没给带,怎么可能给我们带?”她回绝得很干脆。
老妈没有退休金,靠摆馄饨摊过日子,虽然已年过六旬,还想趁着能动的时候给自己赚点儿养老钱。她可开不了这个口。
“那我爸妈也不行呀,老二的孩子才两岁多,他们不管谁管?要不……”江海语气软软地,用商量的语气试图与她沟通。
“打住,反正我妈是不行,你还是想想怎么说服你爸妈吧?”她把话说死了,断了他的念想。
江海见状,知道多说也无益。算了,还是做做自己父母的工作吧。
翌日晚饭后,江海两口子带着孩子来到了老二江河家。
江河家住得很宽敞,一百八十平米的大平层,全仰仗岳父母的倾囊相助。江父江母没钱帮衬儿子,就只能出力了,所以毫无怨言地照顾小孙子江阔。
江海没跟父母多寒暄,当着弟弟、弟媳的面说了自己的想法。
“爸,妈,我来是想跟你们商量一下,能不能帮忙接送江展上下学?”虽然觉得难以启齿,他还是开了口。
“我跟你爸哪脱得了身呀,你们也知道阔阔年龄小,离不开人!”江母一点儿没犹豫,张嘴就是拒绝。
一旁的王莹在心里腹诽:早就知道你们最偏心老二!果然不出所料。但她没言语。
“我知道你们有难处,但现在情况特殊。我马上选调到省城工作,莹莹单位离家远,早上可以送展展,中午和下午接送肯定没时间。”他耐心地说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你是公务员,在咱梅城上班不好吗?为啥非要往省城跑呢?”江母文化程度不高,很不理解儿子的选择。
“我已经想清楚了,梅城再好也只是个县城,我就算再努力,退休时最多有个正科的头衔。”他努力给父母讲清其中的道理,“去省城就不一样了,至少升迁机会多!”
“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了,升不升的有啥意思!”江母满是不屑的情绪。
“话不能这么说,我要是在省城混出名堂了,爸妈脸上也有光不是?”他扯出二老的脸面,希望这招能打动他们。
果然,江母望了江父一眼,欲言又止。
“一家人还是得在一起过日子才好,不如你把莹莹和展展带着一起走!”半晌不言语的江父开了口。
“等我稳定下来再说,况且莹莹在国企工作,辞了太可惜了,以后有机会她再去过去更稳妥。”顿了一下,江海又说,“爸,妈,现在是关键时刻,你们一定要支持我呀!”
“我们当然想支持你了,可是阔阔怎么办?我们也分身无术!”江父说着,叹了口气。
“我是这么想的,妈在江河这儿带阔阔,爸去我那儿接送展展,你们看怎么样?”说到这儿,他眼神坚定地看着父母。
话已至此,老两口虽还有些不情愿,也没理由再拒绝了,只得点头应允下来。
江河夫妻俩也没意见,只要阔阔有人带,他们能说什么呢?
2.
家里安顿好了,江海心里踏实不少。
各项事宜进展顺利,体检自不必说,当然是安全过关,接下来就只剩下最后的考察和省厅的正式通知了。
江海很自信。他大学就是学生会干部,又是班里最早一批入党的人员,硕士毕业后一次性考公上岸,在单位任劳任怨八九年……这背景这履历没有丝毫瑕疵,反倒可以成为他的加分项,任上面怎么考察都不用担心。
看来选调省厅的事已十拿九稳,江海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
他找了个时机,向单位一把手说明此事。
局长李彬颇感意外。江海是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能吃苦,又有眼力见儿,无论对领导,还是对群众,都鞍前马后地做好服务,获得局里上下一致称赞。
尤为重要的是,他的文字功底深厚,局里各种汇报材料都由他执笔,是当之无愧的笔杆子。他要上调了,还真找不到适合的人选接替他的岗位。哎,小地方留不住人呐!
真是奇怪!江海整天在自己眼前晃悠,以前也没觉得他多重要,现在知道他即将离开,满脑子想的全是他的好。
一瞬间,李彬心情复杂,有惋惜、遗憾,有不甘、无奈,甚至还有苦涩,脑中竟闪过一丝想要留住江海的念头。可是,眼下人家有更好的发展,自己没有理由阻碍这个年轻人的进步。
他用食指与中指轻巧而频繁地敲击着办公桌,隐隐暴露着不易察觉的烦躁。末了,脸上挤出几分笑来,言不由衷地说:“小江,祝贺你高榜得中!”
“谢谢李局,多亏您这些年的悉心栽培!” 江海顺势说了两句场面上的话。
李彬摆摆手:“客气的话不用说了,以后你就是省里的人了,说不准再过几年,你摇身一变就成我的领导了!”言罢,他呵呵笑了几声。
江海有点儿诚惶诚恐,嘴上更客套了:“哪里哪里,您永远是我的老领导!”但心里却是异常受用的。
……
这场谈话无疑是愉悦的,他迈着轻松的步伐离开了领导办公室。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李彬若有所思。
翌日,江海如往常一样准点来到单位打卡上班。正当埋头工作之时,李彬喊他去办公室一趟。
他一如既往,恭恭敬敬地带着纸笔,礼貌地敲门而入。
“李局,您找我!?”
“小江,来!进来坐!”李彬冲他热络地招着手。
刚一进去,江海就感受到异乎寻常的热情。
“是这样,昨天你说的事我也想了一下,”李彬满脸透着真诚,“去省城虽然有发展空间,但毕竟抛家舍业,一切从头开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听他的话风转变,江海的心提到嗓子眼了,他的脊背不由得挺得笔直,整个身子显得特别僵硬。难道领导不想放自己走?
李彬当然看出了他的紧张,面色和悦地打着圆场:“别紧张,小江,放松点儿!”说着,拿起杯子,喝了口茶,继续道,“我不是不让你走,而是想提供另一种方案让你选择。”
“有什么建议,您尽管说!”江海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我在这个位置干了七八年,上面有意调我去市里任职,说穿了就是再往前走一步,升至副处的级别,不过目前只是初步意向,调令还没下来。”
“哦?那敢情好啊,像您这么兢兢业业地工作,早该高升了,恭喜李局!”这话并非恭维,是他的真心话。
“小江,我很欣赏你的工作能力,怎么样?跟我一起去市里?”李彬试探性地问。
“啊?去市里?”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令他吃惊不小,“我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啊。”
“去省里的考察期大致两个月左右,你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慢慢考虑我的建议。”
有些话江海不好意思问出口,李彬看出来了,索性直接把话挑明:“你在局里干了八九年,连个副科都没提上,以你的能力这确实不公平,但没办法,县区就是这么个情况。如果去了市里,有机会我会优先考虑你。”
这几句话道出了他的憋屈,也给了他新的希望。他的眼里透着光亮,好像在问:“是真的吗?”
李彬似乎读懂了他的疑问,冲他点了点头,说道:“去省城当然好了,但毕竟离家太远,父母、兄弟、老婆、孩子都照顾不到,时间长了也不是办法。市里就不一样了,离家只有一小时的车程,生活上到底便利些。你可以回去跟家里人好好商量商量。”
面对突然抛过来的橄榄枝,江海有点儿蒙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回应道:“感谢李局给我机会,回头我征求一下家里人的意见,等确定了给您个准信儿。”
“我的调令少则两个月、多则四五个月就到了,这事你知道就好,不要跟其他人私底下交流。”
……
出了局长办公室,强装镇定的他就绷不住了,整个人仿佛驾了云雾,脚下轻飘飘的。
是走,是留?他拿不定主意。但显然,去省城的决心已经动摇了!
3.
一整天,江海都是心不在焉的状态,终于熬到下班回家了。
商量?跟谁商量呢?
父母那边不用商量。他们的意思上次表达得很清楚,最好是留下来踏踏实实过日子。
老二江河一向没有主见,遇事都是请他这个当哥的支招,跟老二能商量出什么结果呢?
真能坐下来好好商量的也只有妻子王莹了。
晚饭时,他们就此展开了讨论。
“李局的建议是可行的。”王莹一边说,一边动手给儿子搛菜。
“可行肯定是可行,这要搁在前两年,我二话不说,立马应允下来。”江海扒了一大口米饭,鼓着腮帮子说,“现在的问题是,我还有省厅的选择,那个诱惑更大。”
“依我看,这事还得综合权衡,省厅发展空间确实大,但有时候仅凭个人努力不一定能成事,这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样能少得了?”她越说越起劲,手里的筷子停了下来。
“这还用你讲,不然我当场就把李局给回了。”他很是不屑地瞥了王莹一眼。
“我觉得去市里更实惠。李局说得没错,去市里能顾到家庭,也能把你爸妈解放了,你没看出来吗?老两口对接送展展这事是排斥的。”
其实,她还藏着自己的小心思。
闺蜜筱筱与老公分居八年,一个人拉扯孩子,公婆也不搭把手,每天从早到晚像陀螺一样连轴转,也没落着一句好,夫妻俩最近还在闹离婚呢。由于操劳过度,本是同岁的筱筱看起来比她还年长好几岁。她打心眼里不愿步筱筱的后尘。
“就是不知道跟着李局,将来还能走多远,虽然他对我非常认可,也愿意给我机会,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以后什么情况谁都不知道。”他和盘托出自己的顾虑。
“如果这么说的话,去省厅也是前途未卜呀,你一样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领导与同事。”
这话在理,谁都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江海心里更拿不准了!
两人从晚饭一直聊到深夜,翻来覆去地分析,反反复复的权衡,省里、市里各有优劣,依然没有结果。
这事整的,前几年趴在单位一直动不了,就盼着能有晋升机会,望眼欲穿也没有盼到。如今倒好,机会说来就来,还是扎堆地来,让他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夫妻俩一边感慨着人生的奇妙,一边上床睡觉了。
王莹怀着重新燃起的希望酣然入梦,江海则辗转反侧,凌晨一两点钟才合眼。
纠结了一星期,他终是下了决心:放弃省里的遴选,跟李彬去市里。
既然两条路同样利弊参半,同样无法预知将来,不如索性顺了父母、妻子的心愿,而且李局有能力有魅力,又知根知底,是个干事的领导,跟着他有奔头。
王莹心里喜滋滋的,这个选择合了她的意,以后不必面临长期独自带孩子的艰辛,重要的是不耽误丈夫的前程,一举两得!
听说不必去大儿子家接送孙子上学,江家父母也松了一口气。可不是嘛,老两口不用一家一个地分居,就安心住在小儿子家带孙子,这可太好了!不然老了老了,还得劳碌奔波,哪儿禁得起折腾呀。
为着以后的安稳日子,一家人特意选了个良辰吉日,去酒店好好庆祝了一番。
高兴的不止江家,还有李彬。下属这么给力,一点就通,这让他深感欣慰。他拍拍江海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有前途!”
看着皆大欢喜的局面,江海觉得形势一片大好,未来值得期待。
等待终究是漫长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四个月后,姗姗来迟的调令终于下来了,李彬升任市局副局长一职。
然而,只有领导一人的调令。江海不淡定了。
4.
李彬也有点儿小郁闷。
虽说他的调任与预期的一样顺利,但江海去市局的事却遇阻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现在的工作调动不比从前,不但各方面审查严格,而且必须按规定走流程。是他大意了,低估了这事的难度。
江海来时,他正为此烦恼呢。
“李局,眼瞅着您就走马上任了,我特意来向您道贺!”江海深谙迂回话术。
“小江,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李彬当然知道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没等他开口就热络地招呼着,然后话风一转切入正题,“你的事我一直在办,就是现在有点儿阻力,我正在协调,调动是大事,不能急于一时!”
“明白,明白,那这事您就多费心了!我可就等您的好消息了!”江海也不敢催促,只陪着笑脸说。
江海离开后,李彬面色凝重起来。
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喂,林书记,我是李彬啊,上次跟您提的调个人的事,进展怎么样了?”
“是这样,有个突发情况,我正要跟你说呢。”对方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我们接到组织部通知,有位营级军官转业,即将安置到市局。接收了他,局里就没有空余编制了。你之前说的事只能再从长计议了。”
……
放下电话,他皱起了眉头。
通话的林书记是市局一把手。
当初,组织上找他谈话时,他与书记有过沟通,说自己乍任新职,不熟悉环境,为方便工作开展,想带个得力的下属过去。林书记一口应了下来。现在一句“从长计议”,其实就是婉拒的意思。
瞧这事整的!自己舍不得地方上的人才外流,才提出带江海一起走的建议,于上于下都是好事。
谁又能料到,情况说变就变。这让他该如何面对江海呢?他觉得自己纯属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他越想越窝火,用右手中指和食指轻轻敲打着办公桌。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高兴也好,生气也罢,都是这个宣泄方式。眼下,他的敲击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没有章法了。他烦躁地站起来,点燃一支烟,借此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不想对下属食言,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两周后,李彬如期走马上任。
临走前,他再次找来江海,把林书记的话转述了一遍,然后又说:“情况就是这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但是你的事我会记在心里……眼下时机还不成熟……不过你放心,我会继续想办法!”这几句话他说得很不自信,完全不似往日的意气风发。
江海的心已沉入谷底,他想挤出点儿笑容,以示自己并不介意,但没挤出来,面容反而更显僵硬了,只得说道:“明白,明白,您一直在尽力促成这事。”
“你理解我的苦衷就好,有些事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他脸上现出一丝苦涩。
事已至此,江海还能说什么呢?
谈话结束后,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脑子晕晕乎乎,脚下像是踩了棉花。
但他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心想:也许等时机成熟了,李局真能兑现承诺呢。不知道这是骗自己,还是骗别人。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一晃,三年过去了。
事情慢慢淡化了,或者说被遗忘了,没有人再提及那个承诺。
有一次,李彬来梅城调研工作开展情况。江海注意到他身边有个更年轻的科员,忙前忙后、尽心尽力,一如当年的自己。
江海凑上前,热情地与他打着招呼。他非常客气,眼神中的疏离却又那么明显,全然没了以前的热络。
江海肠子都悔青了,自己那时怎么就鬼迷心窍地信了李彬的话呢?如果当初去了省厅,现在可能已经晋升正科了吧。
可是,现实中没有“如果”,他依然没提上副科,一切美好的可能都在那次的抉择中丧失了。
一念之差,令他抱憾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