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殂
不知那颗浑浊的眼睛,还会不会把我记恨。
刀殂壹/
窗子对面是一片连绵的山脉,那些光秃秃的裸岩在我出生之前被空投上了树种和草籽,待到如今我十二岁的年纪,它们已把那荒山覆得一片葱翠。
家门前环绕着一个个砌成的鱼池,里面游着金色黑色的鳟鱼,这是我家的营生——山区景点路旁的一家饭店。家里的生意红火,全靠着这些在门前游着的它们,吸引每天上百名旅客来到池前。
贰/
第一次抓鱼是在我九岁的时候,双手握着长长的铁杆,把绑着绿绳的抄网深下水面,左右摆动着瞄向游动的鱼群。
起初被父亲教这差事,我是很怕的。虽然每天看大人们来来往往的把它们挑选着杀死,但真当面对一条的鱼时,我的内心还是会对其畏惧。但我这种逆来顺受的性格,是不敢对父亲有何抗拒的——当然,我也并不想让自己在鱼面前,就已显得无能。
待到鱼儿钻入网底,父亲帮我一把举起铁杆,我双手承受着兜网传来的重量,有些颤抖,也有些兴奋,顺着大人的力量,我们重重地把鱼摔在台上。
等父亲把鱼踩在脚下的时候,我已忘了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有些不知所措,静静地在一旁看着,等候它死去。
父亲用常责打我的大手,拍了拍我的头,告诉我就这么练,男人就要勇敢。我对此咧了咧嘴,应该是笑了出来。
刀殂叁/
不时邻居和顾客也会夸我能干,小小年纪帮家里承担起这一份担子,我开始得意满满,开始上瘾般的帮家里杀鱼。
后来池边不需要有大人再留守,只有我一个渺小的身影在人群里穿梭着,把鱼捞上岸,砸在地上,摔进称上的托盘。偶尔还会有客人点到鲟鱼,面对这种体型大些并带着刺的家伙,就要我蹲下身抄起一旁的铁棍,狠狠砸向它的脑袋,砸到它身子下的鱼嘴大张着,便是死了。
有一次一位女游客看到我打鱼的情景,捂着脑袋尖叫了一声——那是对我拥有与年龄不符的男子气概所发出的赞叹。她鼓舞着我,在鳟鱼死后又炫耀般地狠狠给了它几下,直到它的头骨裂开渗出腥红的血,我才收手。虽然我得意于此,但要是把它打碎了,怕是客人会不再喜欢。
我始终觉得自己是柔弱的,只有在鱼面前,我才能如此无畏。它们是我的衬托者,它们生命消失时的火光,就是为了映照出我的强大。
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是老师刚讲授给我们的句子,我跟同学们一起大声念着,一遍又一遍,声带震颤着,口里却突然发不出声音。
那凝滞的一秒,是因我想起在家里杀鱼时的场景。我想到我为鱼肉的景象。我被人捞起扔在地上,用棍子狠狠砸向我的脑袋。我想着那不知要比父亲手掌重上多少倍的疼痛;我听着教室里彼伏不止的声音,那就像是教徒的咒文,围逼着我,终使我害怕地在座位上哭了起来。
老师叫我起立,问我原因,我说是怕自己成了鱼肉。教室里笑声四起,有同学对老师说着我家是个卖鱼的,杀鱼的,说我不是鱼肉,应该是刀俎。
我为此难堪地满面通红,我想把他也扔到台子上,接着拾起我的铁棍,但那时的我已失去了那种气概。老师只是让我坐下,停止哭泣,继续上课。
刀殂伍/
那天放学,我在学校晃到了很晚,我不想回家,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些鱼池。但我不敢拖到太晚,只好逼迫着自己的双腿,带着我挪到了门前。
这是家里的后门,我想避开饭店,直接从这里回自己的房间,然后装作生病的样子。
可当铁门厚重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就是父亲的喊骂声,他指责我在饭店最忙碌的时候跟外边贪玩,并叫我快些过去。
我蹲在地上,看着眼前的鱼鼓着腮奋力地呼吸,身子朝着池边蹦来蹦去,黑色、紫红色的鳞片被蹭破,落在地上。我不敢用手再提起它摔死,我抄起一旁的铁棍,向朝他砸去,却看到那只浑浊的眼睛在盯着天空,盯着我。我又想起我为鱼肉的场景,于是收了手,目送着它一点点地蹭回水里。
对岸的父亲看在眼里,赶了过来,怒气冲冲地一手提起抄网,另一只手掌拍在我的后脑勺上,叫我滚蛋。
陆/
日落前的黄昏,西边的火烧云映红了天际。
不知道父亲再捞上来的那条鱼,会不会是刚逃脱掉的那条;也不知那颗浑浊的眼睛,还会不会把我记恨。不过它要面对的宿命,也仅是几个早晚而已。
我坐在最左边的池旁,看着水中的那些鱼苗,它们和我一样的成长着。而我终将像他们一样,被换到更宽广的池中,为人鱼肉。
刀殂源作·泽浓恩
仅来自少年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