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完的债

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填补生命里所有的目标，之前我是这么想的。

但现在来看，仿佛错了，就像黄河里的沙，永远也不可能淘干净，淘完这条河，另一条河的沙子又会涌进来，因为无法断绝源头。

目标，当然也永远也无法填满，因为欲望永不会停止。

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是晚上十点，我和朋友正在外面。

我妈压低了声音在电话那头说，“家里出事了，你明天回来，要不要给你准备什么菜？”

我没有特别大的惊讶和恐慌，淡淡问道，“是我哥吗？”

我妈倒是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八点的时候，我给奶奶打电话，讲到一半，有人上门找我哥，我奶奶就把电话挂了，后来一直没有给我回电话。”

“哦，好，那等你明天回来在跟你细说，你哥真是了不得。”

我哥并不是我亲哥，我姑妈家的儿子，父母兄弟姊妹少，我们一般当成亲兄妹处。

这是大家的愿望，可毕竟不是亲的，自然也没处成亲的，这主要问题在我哥，他不跟任何人接触，不跟家里任何人接触，包括他老婆。

他这点很奇怪，要是朋友他还能跟你聊几句，但要是在家里他一句也不会说，活像家里种的绿冬青，活是活的，就是不吭气。

他之前和嫂子谈恋爱，偶尔还会打情骂俏，但成为夫妻之后，看的眼神都变了，我嫂子说他防屋里人像防贼一样，真是个大奇葩。

他到底防什么呢，我们不得而知，但现在知道了。

他借了高利贷，很多笔。

今年年初的时候，就闹过一次，差点因为征信问题进了局子，他在网上贷款一直没还，利滚利，变成了二十万，他给他妈说他是因为花呗没还引起的，他妈相信，给他还了网债，让他签下保证书，发誓说再也不会上网贷款。

他们总以为欠的钱还完就好，可子女债，父母债都是情债，凡是情债没法估量，也自然还不了。

我哥许下的承诺，他做到了，再也没网上贷款，换成了地下钱庄。

这不，前几天人家直接找上门，刚开始还客客气气的拉家长里短，后来一听说家里人也联系不上我哥，就直接变脸，吓得我奶奶赶紧喊了我爸几个去镇场面，俗称赶人。

不过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们联系不上我哥，是因为我哥已经在他们到家前一小时自杀进了医院，在生死边缘徘徊的人，哪里还有空顾得上接电话。

谁也不知道在他自杀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逼得他走投无路，开了天然气，一脸安详地躺在了床上进入了死亡。

他的人生没有人能猜透，就像他这个人，即使还原了事情所有经过，也看不清他真正的动机。

是报复吗？报复谁呢，他的父母，他身边所有人？用自暴自弃的方式？

五年前，我曾看见他不止给一位美眉发信息说他很空虚。

空虚分两种，一是真空虚，二是假空虚，他是前者。

仿佛这个世间没有什么能满足他，吃饭的时候，抽烟的时候，打游戏的时候，任何时候，他都是一副很游离的神情，瞳孔睁开的时候也是没有力气的样子，找不到焦点。

在很久很久之前，那双眼睛明亮过。

我哥在我没见到他同学的时候，是我心目中世界第一帅。小时候，我常以为可以和哥哥结婚，后来小学两个人老是打架，就不想嫁给他了。

他有酒窝，笑起来总是一副贼溜溜的样子，有点滑头，高中大学里，都有很多女生喜欢他，女朋友换得一次比一次勤。

这人一向仗着自己模样好，不追求内在，挑选女朋友也不看这点，女生漂亮身材好爱打扮就行。

有时候他带女生回来过夜，第二天我看见他女朋友也不会告状，他也没要求我保密过，这点是我们小时候培养的默契，以前他妈要求他带我出去玩，结果他每次都带我去游戏室打电动，一等就是两小时，打完游戏就给我买喜欢的橡皮擦玩具，要我别给他妈说。

可有些事，他不说，我不说，还是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比如说欠债，对于他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我们也懒得猜，他有一位十几年的铁哥们，王少，阔绰的很，家里政府高要人员，又是从商，每次年夜饭都是在不同的别墅里举行，可是好赌，房子一套接着一套地败，前几年去澳门赌钱，失踪了3个月，最后还是海关遣送回来的，花八百多万填了窟窿。

不用说，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了。

家里也劝了好几次，让他断交，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世上不只有爱情像毒瘾，友情也是，亲情亦如是。

我哥和他朋友王少是一路人，他们都很空虚，他们什么都有，有钱花，随便花，可他们不想要这些，他们想要关心和陪伴，曾经想要不曾有。如今，有了，可是他们长大了，更多想要自由，面对爱和陪伴的时候时常觉得陌生，无法适应，甚至觉得虚伪。

他们也不懂自己，明明是想要的爱，可一旦靠近，就要逃离。情愿这个世界没有爱，沉迷在自己的游戏里。

我没有去病房探望我哥，因为我行动不便。我也很害怕去看他，听说他醒来后经常会突然惊起，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害怕我见到他掉泪，给旁人徒增伤感而已。

以前他总是玩失踪，拉黑所有人联系方式，玩到没钱才回来。唯独我的电话和微信没删，知道我会帮他报平安也不会告他状。

很多年过后，他还是想逃到一个没有人打扰到他的地方去，可我们还是找回来了。

那个抢我零食一脸狡黠的小帅哥，那个背着女朋友在沙湖大桥一路大笑狂奔的明朗少年，那个一夜不睡陪我参加艺考的好兄长，却早已经消失在时间的茫茫大海里，要怎么才能找回来呢？

大家年轻过，做过错事也不少，但我知道有些很难回头，有些回不了头，也只能虚妄一生就此过。

曾经那些美好的时光都消散了，

我们还能祈求什么？

什么都不该渴望，

欲望增一分，

痛苦便多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