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兰姑娘
年夜的爆竹噼噼啪啪的响着,给祖宗及诸位神仙送的纸钱正在火盆里燃烧,火苗窜的老高,纸灰飞的不低,今年年景应该很好。
马上就要吃年夜饭了,爷爷却没有就座。这几年年年如此,爷爷正在偏房卷爆竹筒,加工一百个纸筒,可以赚两毛钱。爷爷在等立国叔回来,立国叔还有七年就要从劳改队回来了!
爷爷想立国叔想的心慌慌。卷筒机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爷爷要用这个掩盖内心的忧伤。
立国叔是我小时候的偶像。跟着他掏黄鳝、捉蛐蛐、烧焦豆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
有些人,他就是你以前记忆的载体,没有立国叔,我的童年会是一片荒芜,有了他,立即光彩夺目霞光灿烂。
立国叔比我大十一岁,我读三年级时,立国叔刚好二十岁。
明天,叔就要第一次出远们打工,今天下午,他的未婚妻,一个漂亮的高岳村的姑娘来看她,(我们喊她高岳姑娘)他们在里屋嘀嘀咕咕说了一下午话。
我脖子伸的老长,耳朵贴在窗户上,可惜声音很低,听不到什么,屋里没有开灯,很暗,把窗纸捅破一个小洞,也看不清里面。
高岳姑娘长长的大发辫耷拉到屁股上,半截挂的布鞋上绣着火红色的凤仙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嘴角有个黑痣。象蒸大白面馒头时故意在馒头边上俏皮的沾个黑豆,这颗黑豆更衬托出出锅馒头的芳香和诱人。让啃馒头的人忍不住想先闻闻这个黑豆的味道,我想立国叔肯定就是看上了高岳姑娘的黑痣,才深深爱上了她。
亲爱的姑娘,你嘴角的黑痣,去掉了你三分的傲慢,增加了你五分的温柔。
古书上说,美人须有痣,无痣不美难思念。
在天的尽头海的边,有我亲爱的月牙泉,她是沙漠的镜子骆驼的眼,无论谁看了她一眼,一定会辗转难眠。
第二天我送叔走的时候,叔说出去要赚很多钱,好回来娶高岳姑娘。半年后叔回来了,黑瘦黑瘦的,原来他进的厂子是个黑厂,老板拖欠一大堆工人工资后跑路了,叔和几个工友把部分机器抬出来卖掉,分点路费回来了。
叔说本来不打算回来,他说他想爷爷啦,其实谁都知道他心里记挂的是高岳姑娘。
第二回叔出去还是我送的他,说无论如何这回要赚到钱,过年好回来娶高岳姑娘。他说这话时神情陶醉的样子,到现在我还难以遗忘。
想呀,念呀,月牙泉,你是沙漠的眼睛星星的乐园。
月牙泉,多少回在梦里,我把你思念!月牙泉,多少回在梦里我拥你入眠。
想呀,念呀,我美丽的月牙泉。
可惜到过年时,叔叔没有回来,只寄来一封信,信由我念给爷爷听。
信的前半部分说,老板欺负一个老乡,被打报不平的叔叔揍了一顿,结果是工资都用来赔老板的医药费了,没有钱他没法回家,只有等明年赚了钱再回来。
下半部分信是写给高岳姑娘的,信里的意思是叔很想她,明年叔一定风风光光的把她接回来。
过年高岳姑娘来看爷爷时,我念信给她听,听得眼泪汪汪的高岳姑娘让我对叔说,她不怪他,她等他,哪怕后年也行!
再后来一连五年也没有接到叔的信,中间就见过高岳姑娘来过一回。
一想起你的裙裾飞舞,温柔若水,我禁不住泪流满面心如刀割!姑娘,你的眼睛就是家乡。
我多想回到家乡,再回到你的身旁,让你的温柔善良,来温暖我的胸膛!
第六年春上,叔回来了,骑着一台崭新的五羊125摩托,摩托车的屁股上坐着一个头发烫染的像金丝猴,戴着墨镜,打扮的花红柳绿,穿高高的高跟鞋的小个子女人,女人用的别扭的普通话告诉大家,她是四川银!
叔的摩托车前面装了个音箱,嘀嘀咚咚的放着邓丽君的爱情歌曲!叔在家的十来天,天天骑车带着他的金丝猴女人赶杨集集,一路上把播放器的音量开到最大,呼啸而来的向周围炫耀着他的幸福!
我想问问他,叔真的忘了高岳村的兰姑娘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我不敢相信,当然更怕叔揍我!
有时候,我们企图用一些自己都不认为的幸福,取代我们已经失落的东西,然后用炫耀遮盖自己的无能为力。
越是炫耀的猛烈,内心深处的失落感也愈强。炫耀如刺,专扎白天虚假的气球,然后在夜里哭泣。
再后来,就是爷爷过年不吃年夜饭!我只是隐隐约约的感觉,重回广东的叔出事了!
再后来,已经是二十多年后了,我的儿子都读了高中。
我又见到了叔,叔走的很慢,旁边跟着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人。岁月在叔的头上添不少白发,脸上加了一些明显的皱纹,依然保留着叔原来模样。
我喊了一声叔,他缓缓的扭头,用他混浊的眼睛木然的看看我,他明显已经不认识我了,我说叔我是梁呀,他掏出一根烟给递给我,我发现他的手明显有点颤抖,给我点烟时他问我爸爸是谁,看来他真的已经想不起我了。
后来才知道,叔往家寄第一封也是唯一的一封信时,口袋里只剩两元钱的他已经在大街上流浪几天了,几个混黑道的人也已经盯了他几天。无路可走的叔无奈加入了黑帮。
头二年叔做马仔没有赚到什么钱,等叔好不容易混了一点钱,已经是五年之后了。这时候叔听到老乡说高岳姑娘已经嫁人。
也许是失落或者寂寞,叔混了一个同样是混社会四川姑娘,谁知道人家跟他是为了骗他,被骗的一干二净的他无奈重抄旧业,准备大干一翻,然后衣锦还乡。
月牙泉,月牙泉,我天天在梦里把你思念,你是否容颜改变,是否黄沙把你填满,月牙泉,月牙泉,我仍然日夜把你思念。
虽然我出走半生,可是有谁知道,我的内心依然是此间少年。
可惜的是,天网恢恢,叔被判十七年。
出来后,叔没有进家,叔直接去了郑州,在昔日发小朋友的帮助下,在郊区开了间赚不了几个钱的小杂货店。开店时,叔认识了现在的这个婶,二人都是人生和内心受过伤害的人,早都看淡了一切,准备就这样相依为命白头到老。
年轻时,我们不相信神马都是浮云,等到年龄大了,我们才明白,浮云真的就是神马。
不是年龄让我们迷信,而是年龄已经把多余的水分熬干,让我们看见了时间留下的真相,才让糊涂的我们恍然大悟。可惜,一切皆晚,也只能选择随遇而安。
所谓人生就是平凡平淡,其实大多是无可奈何,也因为大部分人都不甘心于命运的作弄,苦苦挣扎,但是幸运儿又有几人,于是用人生就是平淡来安慰自己。并得到大多数人的公认,然后在现实中集体麻醉,了此残生,因为不这样又能如何!
要么我们一开始就布衣暖菜根香,神马和浮云与我无关。
偶尔为了看戏爷爷也去赶赶高岳集,这是他唯一的爱好,因为腿脚渐渐不行,也已经好几年没有去了。
今天,高岳集正会开始,大戏三台!我建议叔骑电动三轮车带爷爷看戏去,他想了半天,悠悠的吐个烟圈,没说什么!
有些时候,我们故意装着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内心深处恰恰相反,因为内心太在意了,所以才不敢不愿面对,害怕玫瑰的刺把自己扎的鲜血淋漓。叔也一样,他害怕高岳的陈年蒺藜刺痛自己,他心里还是放不下过往。
春天的火车,油箱里装满荷尔蒙,以及由此点燃的欲望,呼啸而过,无视一切。
夏天,烈日当头,本是梦想的芦苇疯狂生长的季节。奈何,一滴雨也没有,你去参加泼水节,拿什么泼中你心爱的姑娘!
秋天,干瘪的口袋里一无所有,捡一颗玉米粒放进嘴里,一咬咯嘣,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发出的是别人收成的声响。
冬天过完了,春运的列车上拉着快乐思念痛苦烦躁或者是不安曾经与过往,从南到北,扔下或装上,再掉头回去,重复轮回。
叔,请忘掉你的名字吧,因为今夜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会哭喊着呱呱坠地,又有多少人会撒手人寰。
叔,别管东南西北风,赶紧剪断系在你心上的线,让昨日的风筝该飞哪儿飞哪!
叔,鸟儿早就飞过,天空的痕迹已经被烟雾和细雨抹平。叔,忘掉年轻时吹过的牛逼吧,忘掉燃烧的青春,它已经过去不再回来!
叔,忘掉曾经发过的誓言,开始新的生活吧。
叔,我们带上爷爷去高岳看戏吧,我们喝老张的胡辣汤,或者老高的甜米熟子,吃老岳的烧饼夹狗肉。如果碰见五十多岁的她,你最好有勇气大大方方的举起手,跟她打个招呼,嘿,你好,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