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贫穷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家庭人口、健康状况、致贫原因······表格里一组组数据,一个家庭的模样被草草勾勒出来,更精确地说,是贫困户的模样。与贫穷的距离,被一张表格衡量着,单薄而苍白。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贫穷。初中的同桌,一个沉默的男孩子,眼睛黑白分明,穿着一件蓝白格子的衬衣,下缘皱巴巴地蜷缩着。卡其色的裤子,宽松,肥大。上课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答不上来盯着老师,手指在桌子边上抠索,下课了便很努力地看题目,我们之间大部分的交流都是数学题。有时候看着他,莫名地会联想到校园里一排笔直的杨树,拘谨刻板,以不可见的速度努力着。我们不划三八线,不会借半块橡皮,不会分享五毛的辣条。作为称职的同桌,认真地存在在对方的生活里。直到有一天晚上自习,他没有来。班主任视空位如空气,便想他是请假了。第一节课下课时,他从后门进来,没有想往常一样跟我打招呼,径直走到座位上,抽出磨白的书包,开始收拾书,我看着他一本一本地整理书,上周老师刚发的试卷,叠得整整齐齐装进书包。我很奇怪看着他,却看见他脸上,清楚的泪痕,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就像他从不大笑一样,他的哭,也只是静静地流泪。课间大家在聊天,在笑,没有人注意在收拾东西的他,没有人注意在看他收拾书的我。泪水滴在文具盒上,他慌忙拿袖子一抹。细微的摩擦声让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像被风吹得失去了端庄的杨树。我也低下头,佯装在看书。他收拾好,一手抓着书包,一手攥着书包的带子,走了。刚上初中一个月不到,还不知道,有些人一旦离开你的生活,可能就是永别。第二节课上课,班主任进来,说,能坐在教室里学习,你们要珍惜,你们看xx,想学习都没有机会了。这是对我的同桌学生生涯的最后总结。一直到很后来,才从同学那儿知道,他的父亲,出事了,经济来源没有了,跟我一样大的他,早早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
后来,我有了新同桌。我升了高中、考了大学、有了工作,在工作里见到了更多的贫穷,跟贫穷的距离开始近得让人无力。
碰到一对失独的老人,因为存折上多了七千块,问我们是不是政府发多了,要给退回来。碰到年近七十的老人,两个儿子,长子轻微残疾,次子智力不全。攒钱买了三轮车给大儿子用,结果车祸,治病债台高筑,也没留住儿子。老太太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嗓子哑哑地说,还有一个娃呢,总得给他挣口吃的。见过乡村小学,一个老师守着一座学校,孩子们捧着小碗,张着大眼睛看着我们这些外来客。我想带他们走出去,看看山的另一面,看看外面的世界。
没有勇气,又不得不面对他们,看着他们被贫穷的绳索束缚,却无能为力,只能做个从他们的世界路过的人,旁观他们的悲喜。就像看着我的同桌收拾书一样,看着他们收拾自己的零落的生活。他们不哭诉,不呼天抢地,用沉默的脊背对着我,对着世界。
而他们背负的一切,被编制成数据,填写在表格里,被反复反复地修改,一而再再而三地渲染过的画作,还会有真正的底色吗?与贫穷的距离,是真实的丈量它的根源,还是拍了照片后,精准了单位、统一了色调、确认了比例尺再去测量胶片上的距离?
还好,回来的时候,路上有农户在大声地说着养蜂的事,眉眼间都是喜色。路两旁是今年的香菇棚子,整齐地排列着,恍惚间看见这些棚子好像都长了手脚,有力地拖着村子,缓慢地、坚定地往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