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efb0b75726

久尘-第一章:荒芜

2020-01-31  本文已影响0人  子艅

 

  阮落是被几个绿色衣服的人架着送来的。

  阮落是坐船来的,一条破了一块船板的小船,稍不注意就会进水。破损的地方被人用揉成一团的破布堵上了,破布是黑色的,很旧,像一个巨大的眼睛被硬塞到了船身里。黄懿年第一次见到这船的时候就皱着眉头,他从来不知道有人还敢用这样的船来渡河。

  小河不宽,但很深,河上本来有一座桥,撑不住风吹雨打,塌了,淹死了两个小孩,没捞上来,大家才知道水有多深。后来就再也没人敢随意撑船就要过河。有些人家有船,有些人家没有船,就一辈子没有踏出过小镇。

  小河将小河镇与城里分开了,小河将小镇圈起来了。

  倒也无妨。这里的人都不求富贵,一生吃饱穿暖、自给自足。间或有人用船带回来几个外地姑娘,这姑娘便也被这小河圈起来,就成为了这个地方的人,为这里的人繁衍、做活,一代一代。

  黄懿年给家里放着牛,恰好碰见了阮落。最开始,他以为她也是谁家带回来的媳妇,并未在意,直到看那些人将阮落不声不响地放到了岸上后直接离去,他才感到有些不对。

  他试探着张望了一会儿,但没叫人。

  那日阮落穿着白衬衫,袖子有些短,露出的手腕纤细得吓人。她低扎着辫子,辫子很短,额前有不少碎发,有些湿湿地贴在脸上,有些随着风飘。

  黄懿年在小河镇长到二十岁,除了邻家的大辫子姑娘外,还没见过其他女孩儿。他只是觉得面前的女孩好瘦啊,像纸片一样,好小啊,躺在这儿,晚上吹一阵夜风,能把她吹跑。

  黄懿年没救过人,也不懂怎么救人,他笨拙地将手指放到阮落鼻子底下试了试,然后触电般地收回,脸滚烫滚烫。这人还有呼吸,然后呢?

  眼见天就黑了。

  后来村子里的人听放牛娃说大年捡回去了一个人,就都聚到黄家院子里看,看来看去,话传着传着,从“大年救了一个人”,就变成了“大年带回去了一个人”,到“大年带回去了一个女人”,于是来看热闹的村人,眼中都带上了一些油腥的光。

  真诚、善意、仁爱都需要教学,但邪恶、自私、妒忌都是无师自通,这倒是一件奇怪的事。

  黄懿年被村里人的眼神刺得坐立不安,他隐约感觉自己的做饭有些不合适,但好像将阮落自己扔在河边更不合适。黄懿年躲到墙角去抠手指头。

  去了的村人都说,这大年真是好福气,讨不到媳妇,老天给他送来了一个媳妇。

  别奇怪。在小河镇,一个人家里有了一个女人,这件事很快就会被挑明。女性在这个闭塞落后的地方已经被物质化了,变成了一件实用的物品。

  黄懿年憋得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了他怎么看到几个人把这个女孩扔到了河岸,听人说河岸那里晚上有狼,他就把她带了回来。说话时黄懿年心情越来越低落,觉得过去十几年没说的话都在这时说完了,还是要解释自己的清白,真是憋气。

  于是听八卦的人都露出失望的表情,窃窃私语着离开。

  阮落是在第二天黄昏悠悠转醒的。

  黄懿年这几天不放牛,也不愿意做木工活,一有时间就搬个小板凳呆呆地看着阮落,心里盘算着她一醒来就送她去找她的家,有时又感到奇怪她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来,有时又觉得,她看起来真干净漂亮,自己又不免有些自卑。

  阮落的呼吸忽然停滞了一下,然后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过了一会儿,她才完全睁开双眼。黄懿年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在裤子上搓了又搓,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醒了?”

  这句话听起来太笨拙、太尴尬了,阮落侧头看着他,一时间空气似乎凝固了。黄懿年不知所措。

  阮落的眼睛看上去很温柔,此时充满了迷惘。黄懿年以为她会问“这里是哪”一类的话,然后他顺势告诉她事情的经过,然后送她回家。但阮落愣了一会儿开口,嗓音有些嘶哑:“谢冯呢?”

  长久的沉默。

  阮落侧头看了看自己身边,又看了看满脸通红的黄懿年,目光又落到自己身上,忽然眼中有些雾气。黄懿年慌了,他想去扶阮落又觉得失礼,双手僵在半空中。他连忙解释,也不管阮落能不能听懂:“我,我把你,捡,回来……你,你在河岸,有几个绿,绿衣服的……”

  黄懿年曾经无数次自卑过,却从没像现在这样尴尬而又无能过。一瞬间他甚至有些痛恨自己。

  阮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半晌,阮落忽然笑了起来。

  “我叫阮落,你呢?”

      黄懿年是个结巴,文明一点说叫口吃。

  这在这小镇上是个稀罕事。小镇上还没有过谁口吃,大概是个奇怪的晚上,黄懿年被什么神怪缠上,自那之后就再也没利利索索说过一句话。

  因为口吃,黄懿年遭到过不少嘲笑。在小镇上,二十岁的黄懿年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但媒人努力了几次,眼看就要成了,那姑娘的妈看着黄懿年感觉有些奇怪。这个小伙子人样子不差。也手巧,怎么就讨不到媳妇呢?套了几句话之后,真相大白,那姑娘被自己妈半推半拉地逃了。

  小镇上的人不知道这个“病”严重到什么程度,但只要是与大家不同的特征,人们就本能地排斥,这无可厚非。

  时间久了,黄懿年不愿意说话,也没人愿意听他说话。但是现在,他没办法不说了。

  “我,我叫,黄,懿年。”

  黄懿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奇怪,提心吊胆地看着阮落的反应。如果阮落露出村人一样的厌恶的表示,他决定转头就走。

  阮落坐起来,嘴角弯出了弧度。黄懿年发现阮落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阮落笑什么啊,嘲笑他吗?可这也不太像嘲笑……

  阮落又说话了,很流畅:“你还记得送我来的人长什么样子吗?”

  黄懿年有种小时候上私塾被教书先生抓起来背书的无力感,他怎么清楚地解释,他也是偶然看见她的,并没有对她怎么样呢?他觉得这些话要是都说出来,他能说到天黑。

  最终只说出一句:“不,不记得。”

  这是阮落和黄懿年第一次交谈,以黄懿年落荒而逃结束。黄懿年也忘了自己找了什么样一个愚蠢的借口,然后口齿不清地说出来,然后逃掉。他没办法说服自己跟一个漂亮大方的姑娘继续说话。长时间被轻视,也许潜意识里,他自己也站到了厌弃自己的那一群人中。

  “娘,阮……那,那姑娘,醒了。”

  阮落醒了,这绝对是个大消息。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