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
我从床上醒来时,看到瓦房屋顶小天窗射进来白色阳光,在昏暗房间里形成一条明亮的旋转光柱。光柱上细下粗,斜立于房间内,无数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升腾,一刻不停。光柱之外的灰尘,则统统隐匿于空气中,让我们视而不见。
房间里涂了油漆的家具皆是父母结婚时,祖父祖母所购置。每件家具外立面都雕刻着花纹,并绘有精美漆画,江河湖海,日月交辉,花鸟虫鱼,栩栩如生。储物柜门上有一幅风景画,描绘火车拉原木,长龙般穿行于白雪皑皑的苍莽林海里,曾让年幼的我蹲在红砖地板上浮想联翩,无限向往。读小学后,课文中“海南岛上,鲜花已经盛开;长江两岸,柳树刚刚发芽;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飘舞……”更是至今记忆犹新。
大床边靠墙搭着一架木梯,从那里可以爬到阁楼上。上面堆满了陶罐破铁锅农药瓶子化肥袋子等杂物,木地板积满白色灰尘,父亲从千里之外带回来的旧木箱被随意扔在角落里,粗里粗气,朴实无华。打开木箱,里面塞满书本和笔记。书本大多是厚厚的马列著作,在阁楼上,有兴趣阅读这些纸制砖头的,恐怕只有蟑螂,它们把长条形深褐色的卵,产在每一本书上,如同海蛎壳紧紧粘附在海边岩石上,牢不可分。
木箱里散落着几个红白蓝相间花边的航空信封,我在读懂它们之前,就在空寂夜里的煤油灯上,把这些漂亮纸片,逐个付之一炬,我烧它们只是为了好玩。
父亲喜欢在我们兄妹几个面前,老生常谈他的苦难史。他上小学时,学习成绩优异,深得老师喜爱,却被粗暴的祖父强行叫回家,到田地里跟大人们一起劳作,挣工分。东庵小学的教师爱才心切,专程从学校赶到东银村,给我祖父做了无数思想工作。文盲的祖父始终坚持己见,他要牺牲作为老大的我父亲,让这个家中长子早早务农,协助他养活一大家子,也如此才有可能,有余力让年纪稍小,同样学习优秀的我二叔专心读书。
我父亲当然很不甘心他父亲如此这般的安排,凭什么他就注定要做一辈子农夫,而他的弟弟就可以不用?
我父亲辍学务农后,受人轻视。而他的弟弟,后来顺利考上中师,成为一名人民教师的我二叔,备受村里人尊敬。
二十二周岁那年,瘦小的体重不到一百斤的我父亲偷偷瞒着家人,跑去报名参军,并如愿以偿戴上了红色的五角星,从此投锄从戎,几经辗转,凭借个人努力,终于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阁楼上的旧木箱,是我父亲复员后,从遥远的贵州带回来的随身物品之一。他返乡后把木箱搁置在家中,独自到离家六十里外的县城上班。
对于我祖父,我父亲始终心怀芥蒂,认为他太偏心。
那些年我多次回乡下探望,和倏然老去的祖父祖母坐在低矮破旧的瓦房里聊天,说到我父亲,抽着烟的祖父突然脸色凝重,低下头,语气沉痛迟缓,他说:兄弟姐妹中,你爸年少时吃的苦最多,受了很多委屈,我们做父母的,最对不住他。
祖母也低下了头。
我明白,这是深埋在二位老人心底几十年的话。
我的鼻子有点酸。
而今,东银村里的旧瓦房,早已人去屋空,往昔的话语,却句句犹如还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