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心的记忆 切腹的反思

        这是最羞于启齿的事，但出于对父亲无限的爱，使我不得不将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歉疚说出来，在纪念他老人家辞世35周年的时候，求得在天堂里慈父的宽恕，同时，使后人得到教益。

        我们的父亲于1976年秋查出得了胃癌，大约同年十一月分去新疆医学院做了胃切除手术。当时我在医院里伺候他老人家。医生说父亲的手术很成功，刀口长得的也很快，不到一个星期，父亲就可以下床独立行动，上卫生间都不要人掺抚。出院后，由于儿女们的关照，二妹的精心伺候，父亲身体恢复得很快，不久父亲就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了。手术后半年左右，我们在园艺场给父亲修房子，他还常到现场操心、指点，有时候还动手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尽管我们劝阻，但忙惯了的父亲总是不听。77年春节，父亲独自一人，手持拐杖，徒步去平顶山南湾老家和冒和山大女儿家去散心、看望子孙。在南湾，我备了酒席，请家乡老者和父亲见面，父亲在吃饭时侃侃而谈，猜拳行令，风度不减当年。乡亲们交口称赞，夸父亲的身体恢复得异常好。

        作为子女，父亲根除了疾病，回复了健康，大家自然都非常高兴。当时谁都没料到，手术后仅仅一年左右时间，病魔就夺去父亲的生命！

        七六年下半年，父亲的身体就出现了问题，慢慢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吃药打针不见效果，随访医学院的医生，他们说残留在父亲体内的癌细胞已经转移、扩散。尽管如此，儿女们都祈盼着父亲的病情有个转机，早日摆脱病魔的纠缠，恢复健康，享受天伦之乐。我们也从未失去信心，盼望奇迹的出现。父亲临去前的那一月，情况已近非常严重，老人家渐渐卧床不起，最后连翻身都比较困难了，说话也非常吃力，声音微弱，吐字不清，耳朵凑在他嘴边听，细细琢磨，才能勉强猜出他说话的意思。尽管父亲的病情到了如此严重的程度，但善良的儿女们，还没有意识到父亲要离我们而去的可能，不知道为父亲做些要西去的准备，直到父亲召集我们兄弟作了“临终嘱付”，找四爹进行了兄弟间的最后畅谈，我们才有了一点点意识。然而仍然对父亲的康复寄托着极大奢望。

        父亲临走的前两天，心里发烧，渴望吃西瓜。若是现在，那是极方便的事。但在当时，天寒地冻，想找个西瓜，是很难很难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派老五冒着扬风交雪，去西吉尔找来了西瓜，倒出瓜水，喂给父亲，父亲喝了两小半碗瓜水后一反常态，不但没吐，反而奇迹出现了，原来翻身都需要别人帮助的父亲，现在居然能自己爬起身来了！我们非但不知是祸，（后来才知道父亲的反常是回光返照）反而为之高兴。大家都以为父亲的病回了头，从今会渐渐好起来。记得当天下午除大姐外兄妹们大都在父亲身边，我见父亲的精神好起来了，陪他到天快黑的时候，则抽身回家，收拾木工家具，准备第二天来这里安窗户，这是父亲嘱咐过的。回家后，倒了一杯开水，掰了半个馍，简单地填饱肚皮，磨了两块刨刃，刚把第二天干活的家具准备好，天就完全黑了，准备早点休息，第二天好干活。

        这时听得院内有脚步声，紧接着就是敲门声，进来的是老四和老五，他们告诉我说，父亲不在了！我觉得非常突然，心想我刚离开时还好好的，离开不到两个时辰，怎么就不在了呢！一时如五雷轰顶，似乎智力有了障碍，紧张的不知所措，兄弟三人急匆匆的赶回了良种场。当时的悲痛情景，用语言难以描述，天塌了，地陷了，梁折了，屋倒了！室内昏暗的灯光下，只有姊妹们，一次次的扑向父亲，放声痛哭！撕心裂肺，痛断肝肠！好像是大哥在不时提醒我们，“不要把泪水掉在父亲的身上”，每当提醒，兄妹们的哭声即会嘎然而止，顿时远离父亲，但是话音刚落，大家又扑了上去，哭声震天，泪如雨注！这样不知反复了多少次。

        父亲的遗体停放在炕上，光哭是不行的，理智必须战胜情感。我们得做该做的事情，第一步是将父亲请下炕来，俗称“落草”。此时我们才悔悟，父亲生前我们没有请人给他老人家理发！这怎么办呢，这是做儿女的极大失误！我们兄妹八人只盼着父亲的病回头、治愈，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如此快的离开我们，临走连给父亲理发都没有来的及！我会剃头，但从来也不敢在父亲的头上动刀子啊，事到如今，请别人剃，实在太难为情了，想必给父亲剃头的重任只能由我承担了。我磨快父亲用过的剃头刀，端来温水，用毛巾蘸水，小心翼翼的分块濛湿父亲的头发，准备给他剃头。我心里暗暗的祷告，忏悔：儿子不孝，在您生前我们没有请人为您理发，现在儿子斗胆给您老理发了，请您恩准原谅儿吧！默念着这些，泪水扑簌簌的落了下来，无法控制。我含着眼泪，小心翼翼地为父亲剃着头发，生怕有所闪失。我跪着、趴着、匍匐着，几乎用尽各种姿势，给父亲剃掉了头顶和两鬓的头发，修好了父亲胡须。我觉得这是有生以来，所做的最虔诚、最圣神的事情。但后脑勺上的头发不好剃，把父亲翻身爬下，我们又不忍心，只能侧身从两边去剃，于是我们慢慢地使父亲侧过身来，不让父亲受半点委屈，终于给父亲剃完了头。效果和生前剃的没有两样，这时，我们的心里才得到了平抚和安慰……

        父亲离开我们三十四年了。作为儿子，为此我还常常陷入痛苦和沉思，觉得我最对不起父亲、最遗憾终身的有两件事，“剃头”是一件，真乃刻骨铭心，永生难忘！另一件事是八个子女，亲戚本家，偌大的一个家族，偌大的一个亲戚圈子中，竟然没有保存下父亲的一张照片；子女中都孝心耿耿，却没有给父亲拍下遗照！这不能不说是极大的缺憾！这不怨天，不愿地，不尤人，只怪我们自己！这是家族的缺憾，家族的失误，善心之下，也缺圆满啊！老实忠厚，安分守己，是族人的品德，但在非常时期则显得过于忠厚、过于迂腐、不大管用了。这是值得反思的。想到这里我往往有些失落和沮丧！似乎有不可原谅的自责！然而，不可弥补，一切都过去了。

        敬爱的父亲，虽然没有留下您的照片，但是您的光辉形象永远留在儿女心中！您的精神品德将光照子孙！在后人中永远流传。父亲啊，您一定会宽恕您的儿女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