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系列·寄生
壹
温希言将棕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进头冠,然后朝着雪崖走去。
那地方除了冰雪,几乎一无所有。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活物都隐藏在深深的冰洞之下。
冰天雪地给予妖兽们最大的馈赠就是冰洞和雪窝。在这样住处的馈赠下,它们不会因为冻饿而死,还能够借着冰天雪地掩藏自己的行踪,进行出其不意的狩猎。
温希言那带着血红色火焰的装扮太招眼了,几乎所有的妖兽都屏住了呼吸,凝神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吸溜”不知是那个贪嘴的妖兽,竟然看得口水都流了下来。或许也是因为,作为低贱而人人喊打的妖兽,它们已经许久不曾果腹了。
“嘿小点声,你可别把他吓跑了!”旁边参与捕猎的同伴急忙将他压住,自己更加小心翼翼地沿着四通八达的冰雪迷宫往前走。
温希言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他走不动了。
这儿太冷了。他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火焰金钱豹的毛皮大氅,那上面附带的火几乎要熄灭,现在只能他自己维持火法来抵御寒冷。
不由想起齐轶的劝告:“那地方等闲地神都不敢过去。你可别一时大意,让那群畜生钻了空子,那你这个笑话就闹大了。”
想到这里,温希言笑了笑。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斤两,也没打算在这里久留。不过,这地方招妖兽的原因,也总得弄弄清楚。否则到了以后妖兽们大肆从雪崖制造兽潮波及地府内,那自己这主畜鬼王可就难辞其咎了。
他坐在原地歇息了片刻,好像又有了一点力气,便站起身来,准备继续向前走。一面环顾四周,看看自己是否漏算了什么,一面又往雪崖的深处缓缓挪动着。越到深处,温度就越低,温希言料想,那些野兽应也是怕冷的。
“这个天杀的地神简直是疯了,他就一个人,想走得哪儿去?”眼看外围的妖兽们捕猎无望,下头响起一片吱吱喳喳声。
“没事儿,跑不了!咱们赶紧给里头的大家伙们报信儿!”有的妖兽显然已经做好盘算,这时正好派上用场。
可是话音才落,就有别的妖兽打断了它的美梦:“我看不成,那些大家伙们才更需要地神的血肉呢,这样它们能修炼得更强。到最后还能给咱们剩下点什么?不如就直接下手吧!”
“说的也是。”
也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倏忽之间就有无数影子踏雪翻冰,身姿矫捷,朝着中间的人逼近。在寒风之下,翻动出点点银光,仿佛无边的忘川,正在鼓动风浪。
“狼群吗。”舒喻看见雪簌簌落下,一个个小鼓包瞬间塌陷下去,露出一层一层银灰色的皮毛。
“里面,又有什么呢?”
身体一晃,中指一抹,只留下了一大团血红的火焰,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无数的狼纷纷倒在地上。
他什么也没做,却也什么都做了。
“嗯……阿轶又有上好的毛皮可以送给父母了。”
如果此刻身侧有好奇的人把这些倒在地上的弱者开膛破腹就会发现,它们早已被烧成了一具空壳。一具具狼尸的血肉,早已被他点燃。肉提炼成油脂,血蒸腾成气体。至于骨骼,倘或有人愿意剥皮,那自然就会看见完整的骨架,拿去做兵器,也可吹毛断发。
贰
温希言继续向前,渐渐发觉自己好似太过大意。
雪崖,果然是千涛万壑,风刀霜剑,又有万仞千山,直插云天。他没有强壮的体魄,支撑他去攀援。可是让他原路折返,也太过不甘。
一声怒吼,雪山崩塌,扬起的雪花几乎如同万古洪荒时的天道洪流,想要将一切都吞没。温希言用尽全身的力气错步翻滚,最后的记忆只剩极致的洁白和铺天盖地后的黑暗。
雪崖似乎又恢复了温希言来之前的温和宁静,一成不变。然而很快,这一切都被打破了。
从纷扬的雪花中冲出来一头棕熊,耸动着鼻子,很快就从雪堆里将温希言翻了出来,准备拖回老窝慢慢享用。
“你个小麻烦。”
温柔却凉薄的男人再次站了起来。雪从他的身上纷纷落下,好似雪崖又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雪女峰已经不复存在。
他只是将手指一弹,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头。在棕熊原本站立的地方,瞬时出现了一尊冰雕,晶莹剔透,巧夺天工。
他继续向上走,步伐轻盈,快如闪电,和方才的孱弱疲惫判若两人。
再向前走了几十里路,雪已经看不见,只剩万丈寒冰。
“温希言,我还要多谢你。”男人温柔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在对着情人窃窃私语,倾诉满腔爱意。
他抬起头,目之所及仍然是白色,却衬托出一片青碧。
“青莲丹,终于被我找到了。”
男人口中的青莲丹,是一颗大如磨盘的青绿色果子,其中蕴含的能量如果贸然被吞噬则会引起修炼之人的爆体,是以断然不能直接吞吃。于是他便走近,在那磨盘一般大的果子下盘膝坐下。
只是嗅了一口,就能感到满腹的甜香清冽,几乎让人飘飘欲仙。
他眯着眼睛,爱抚着青莲丹周围的叶片,口中发出了低沉而凶狠的呜咽。
也不知道在这天材地宝的旁边坐了多久,男人猛然睁开眼睛,开始挣扎起来。远远看去竟显得分外可笑。他的周围空无一物,他却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吼声逐渐变得浑厚而悠远,在整个雪崖回旋,一波又一波绵绵不绝的吼声,让修为低下的妖兽瞬间被震死在崖下,在冰雪掩埋下,恐怕是无人能发现它们的尸体了。
叁
终于,又是一声不甘心的怒吼,男人平静了下来,躺在青莲丹旁,进入了睡梦。
荧光洒下来,那袍子上的火又再次强盛,好似一道霞光在雪崖蔚然升起。
温希言睁开眼时,尚且有些迷糊,他看着身侧的青莲丹,一双细长眼里,绿幽幽的鬼火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剧烈跃动着,和青碧的晕华交相辉映。
一呼一吸,温希言脸色大变,翻开包裹严实的袖口朝自己的小臂看去。
镂刻在身上的彼岸花纹身竟然不见了。
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冰蓝色的血液在欢快地流淌,好似随时都会找到一个出口,喷薄而出。
不知为何,温希言总觉得自己的血液周围缠绕着一圈金色的线,仿佛是谁在他的体内编织最好看的花纹。
他已经不敢再久留。沿着来路匆匆往回走,一面将指尖红色的血珠一点一划。
当温希言几乎虚脱地出现在那一片初来的平原时,看到了毛发雪白甚至蒙着一层蓝光的爱宠,不由舒了一口气。
“雪松,我们……走吧。”
没来得及再说别的,他又一次昏昏睡去。
肆
雪松看向不远处的那尊冰雕,毛发纷纷竖立。
它小心地围着温希言走了几圈,不时耸动着鼻子嗅闻什么。俄而抖了抖皮毛,变成了一位长着猫耳朵的白袍女人。
“是你吗,穷奇。”
地上的温希言没有动。
“你骗不了我的,我闻到青莲丹和点金的味道了。”
雪松一面说着,伸出白皙而细腻的手,朝着温希言的胸口拍下去。
“你还真下得去手,你们俩可是签订了契约的。一旦你这一击得手,恐怕自己也不好受吧。”男人终于有了动静,飞快滑出一段后站起身来。
“我早该知道是你。”雪松叹了口气,面对着和温希言一模一样的脸,露出个不知是厌恶还是哀愁的表情。
“怎么,你心疼这个弱不禁风的小东西了?”
就是面露嘲讽,他也还是这么好看。
雪松恍惚了一瞬,蹙了蹙眉头:“你到底在他身体里搞什么鬼名堂,你可别忘了冰火相克。”
“就这点小火苗,伤得了我?还是说,你心疼我找的这副皮囊了?”
吊儿郎当的声音,万分轻蔑的语气。
“穷奇,你真得好好想想,你到底还有多少作妖的时间。你要知道,他身边的那些人个个都不是善茬。我就且不说都市王,就说最近下来的那个尚书令舒喻,他的身上还有古怪,是连齐轶和号称地府喉舌的六殿王辅都无法探查到的。”
“我倒是还想会会这个尚书令呢。”
雪松瞪了他一眼,闷闷地又变回了巨猫的模样,呜噜了一声:“上来。”
一道浅蓝色的闪电从雪崖一闪而过。
伍
“阿喻身上的香味儿还是这么好闻。”
温喻扬了扬眉毛,将爱侣的手窝在自己怀里:“冷了就直说,不必说这样的甜言蜜语,你以前可从来不屑于如此。”
“或许,是想抵消你心里面的另一个人的位置呢?”
舒喻的动作一顿。
他看着温希言,试图从他的眼里看出些什么。可是除了跳动的翠绿色鬼火之外,他什么都无法看到,更别提洞察机变。
“最近希言倒是粘人了许多。”既然没什么不妥,舒喻也就不再追究,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站起身来继续和锅碗瓢勺较劲去了。
“令君好贤惠啊。”
背对着他的舒喻一言不发,锅铲翻动之间,香气四溢的妖兽肉就出了锅。
他们一道坐下来就餐,温希言一面大口吃着舒喻烹饪的美食,一面又闹着,连肉汤都不肯剩下。舒喻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又端来一碟子点心。
点心才上桌,小小的人儿就开始一阵狼吞虎咽。幸亏还顾及着几分形象,否则舒喻是只觉得他恨不得连盘子都咬碎吃掉。
摇了摇头,舒喻抚摸着他的背:“你慢点儿吃。”
“是令君做的太好吃了。你不能怪我。”
“好,我不怪你,想吃多少,我就给你做多少。”
当齐轶进来这所独门独栋的小院时,就听见舒喻宠溺到无奈的声音。
“哟,那是我来的不巧了。”此情此景,齐轶少不得打趣他们一句。
“别说这样的话,主君快坐下吧。你也顺道尝尝咱们这位令君的手艺。”
齐轶一皱眉,迎上了舒喻的目光:“都这么多年了,他还这么叫你,你也不知道让他改改?”
“随他吧。殿下是他的主君都无法奈何,我呢,也就懒得计较了。”
看着面前的食物,齐轶禁不住笑了:“到底是平时咱们八殿的伙食太差,还是你最近,在长高?”
“没什么,饿了就吃。”温希言说完,又朝不远处的松糕伸出了罪恶的手。
陆
夜深人静,宾主尽欢。吃得心满意足的温希言被齐轶和舒喻一左一右拉出去消食。他只是略微挣扎了几下就一脸苦相地被他们拽了出去。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后,便索性赖在舒喻的身上不肯走了。
“温希言,你丢不丢人。”齐轶比划着想要羞他。
“不行,我真的走不动了。”即便如此,温希言还是抱着舒喻不撒手。
“走不动了就回去歇着吧。”齐轶也不勉强,和舒喻一左一右架着他带回房间。
临走,齐轶别有深意地看了舒喻一眼。
齐轶走进了六殿。
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踏足这个地方了,更不要说求助于他的堂兄,六殿的王辅。
齐归轩静静地听着他说,随后点了点头:“等我查一查。”
“这事儿,务必要快。”齐轶却并不满足于这一声“要查”。
“且让舒喻试试他,如何?反正他修的是水法。如果真的是水火不容,那端倪便会出现。”
“试自然是要试的。不过我担心,希言的体质,怕不是舒喻能驾驭得了的。”
“你有一劳永逸的办法?”齐归轩对这个堂弟也算是了解。他的狠辣,尤为令人防不胜防。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罢了。”
齐轶走出六殿,手上攥着一把从齐归轩那里要来的、忘川深处生长的魂梦藻。它能致人于迷幻之中,逼出本能。
柒
当一锅热气腾腾的汤端上桌时,温希言早已吃完了手上的食物,正等着汤来暖胃化食。他几乎来者不拒地将舒喻端给他的汤一饮而尽。
舒喻的眉头越皱越紧,终于,他从那跳动的绿色火焰中看到了一抹金色。
两种火焰几乎如同失去了约束的野马,在温希言细长的瞳孔之中交织碰撞,好似随时都会冲破最后的关卡。
在一片惊天动地的稀里哗啦声中,温希言站了起来,朝舒喻渐渐逼近。
“你还真下得去手,舒喻。”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恨意。
“你到底是谁?”舒喻并没有理会这话语之中毫不掩饰的威胁,眸光平静地询问,仿佛只是在和自己的爱人闲话家常。
“我就是温希言。即便所有人都说我不是,我也会说我就是他。”
“希言不能碰冰冷之物,他修的火法可以让他轻易知道,这碗汤里的东西他绝对不能喝。他也从来不会在放松的时候,还口口声声喊我令君。还有,”舒喻站起身来,朝着门外一指,“以他孱弱的体格,莫说半个时辰,即使走三刻钟,他都会累得几乎要了命。你以为,你瞒得过我,还是瞒得过都市王辅?”
“好极了,连齐麟倩这个家伙都来了?不过我告诉你,你最好别想把事闹大。否则,这整个地府都容不下你。”
他跨步上前,手中凝结出一颗人头大小的冰球,朝远处一挥。
“倘或真如你所言地府容不下我,我不过是去转世轮回。那么你呢?”
舒喻清隽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温恬如水的笑意。
“投胎转世?我会让你这样的美味投胎转世吗?你还敢问我的身份……我怕我说出来,你们会被吓得在我胯下俯首称臣!哈哈哈哈哈哈……”
这嘶哑的声音随着他仰起头来,传出老远。
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一般,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神色滑稽而狰狞。紧接着,他不由痛苦地弯下腰去,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怒吼,双手抱头,几乎要以头抢地来结束痛苦。
一缕乳白色的光芒从他的头上缓缓冒出,形成一圈光晕,将他圈在其中。光晕渐渐收束,他也渐渐地恢复了平静,乖顺地软倒在地上。
舒喻叹了口气,将他扶起。
低下头,轻柔地替温希言拭去冷汗的瞬间,舒喻听见了他凉薄而嘲讽的笑。
“你也不过是寄生在我体内的一滴血,不必痴心妄想。”
寄生?
走到门外的两位王辅对视一眼,悄然离开。
捌
彼岸花再次带着火热的疼痛烙印在温希言身上时,他窝在舒喻的怀里,轻声地叹息:“阿喻,寄生虫尚且难以弹压,何况是寄生的灵魂呢?”
“你们可查到是什么东西了吗?”
典籍被幽幽翻开一页,上面的东西实在是穷凶极恶。
“咱们的尚书令是活的书袋子,你来认一认吧。”
舒喻盯着那图看了片刻,竟怔住了。
有什么东西,正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投射在他们身上,引出的是未知的愿望。
古风沐沐作者:舒子澈,一名编外英语教师,进错了职业的历史音乐文学爱好者。读书、写作,砥砺前行,永远希望被墨香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