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蛋(二)
那是一个很早的画面,我是小学还是初中,抑或更大一点,不记得了,只记得迈进屋门,一扭头,便看到窗户下的桌子上放着一盆黄灿灿的油炸团子。忍不住走过去,捏了一个要去咬,突然发现有点不对,仔细看,一团团,每一团都像小小的雏鸡,小得未出壳的雏鸡。
作为农村的孩子,未出壳的雏鸡是不陌生的。特别是父亲那时年年春天都会用自制的保温箱孵化雏鸡,连同左邻右舍一年养的小鸡也一并孵了,因而免不了有各种原因孵化不出来的鸡蛋。那些没有孵化出来的鸡蛋,有的蛋壳上已经啄开口,反复看却没有动静,等一同破口的钻出了小鸡,它还没动静。父亲就会轻轻的剥开一点蛋壳看,看到尖尖嫩嫩的小嘴,绒毛湿漉漉的小头,只是动也不动,就知道那便是再也出不来了。当然,父亲有时不甘心或者是不小心,那蛋壳一下子剥了大半,便看到一只全身绒毛稀疏的湿漉漉的通体粉红的小鸡,闭着眼,静静的蜷缩着,让人内心升起无限的惋惜与淡淡的难过,二十一天的向生奔跑,就这样没有见到阳光就结束了。
在那之前,我不知道这些带着毛绒绒生命的鸡蛋做何处理,直到那一盆黄灿灿的炸团子出现。拿着它,我一下子想到了那蛋壳里夭折的生命。我仍然怀疑,问父亲,父亲面无表情的说,那是毛蛋。
毛蛋,多贴切的一个词啊,虽是蛋,却也是毛绒绒的生命。父亲说,是滋补的,补虚,吃吧。我怎敢?但我知道,拖着病体的瘦弱的父亲需要。
其实,我不是没有吃过这些所谓的毛蛋。早期孵化小鸡不成功的鸡蛋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是从没有被浪费掉的。只是那鸡蛋哪有小鸡的样子?从蛋壳里倒出来,带着血丝的,或是蛋黄上有一个圆圆的、黑黑的眼睛雏形,煎炒之后变化不是很大,多保持着鸡蛋的原态。若煮一煮剥开看,虽蛋白蛋黄还很分明,但那将要发育的方向已经分明——有眼的蛋黄将是头,血脉密布的蛋黄下将是腹。那时看到,我常想,生命是多么神奇,就这样一个安静无知的鸡蛋,若无意外竟能蜕变成活蹦乱跳的小鸡。因而,看着那煮熟的毛蛋,深深的怜惜与淡淡的难过又会升起。
我不愿吃毛蛋,无论有没有长出毛,只要有生命挣出的痕迹,我都不忍吃。
那盆黄灿灿的毛蛋,我最终没有尝。父亲也始终再没有让我,他面无表情的吃下一个又一个,我看着,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后来,长大见识了更多的食物,餐桌上真的是无所不有,而毛蛋亦算平常,街上也天天有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卖毛蛋了,谁要毛蛋……”突然发现,心已漠然不觉,它与萝卜白菜也无二致。
只是,我一直不曾买来去吃。
今小儿忽问,竟不知如何回答,想想毕竟滋补,便倒尽汁水,答非所问,“你尝尝!”相信他成长中看到鸡蛋变毛蛋的几率极小,他会觉得毛蛋亦是鸡蛋,口味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