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记

饭后闲来无事，加之屋里待得发闷，我便萌生了想要出门散步的念头。于是乎，穿鞋系带，披服带帽，随即一溜烟地朝着想往中的世界进发了。

我步履沉稳，一步一个脚印，但许是街上过于人声鼎沸，并且随处可见各种物什们琳琅满目的杂货摊，刚出小区没几十步，我便意识到了，今天其实是赶集的日子呀。

可是我此行本意并非是为了赶集，而只是为了解闷，或者说得更惬意些，是为了体验绚烂多彩的人间烟火——于这熙熙攘攘、却又情味浓郁的大街小巷之中。

的确是大街加上小巷，因为大街上来来往往着共享人世繁华的车水马龙、人山人海，我便只好独自走入小巷，去咀嚼那份可供我从容品味的孤寒趣味。至于小巷，由于人气的稀薄，晨雾尚且朦胧得有如薄纱，并且还未被那忙着关照大街的太阳给冲散，宛如一个娴静绰约的淑女，于人迹罕至之处品读着某个浪漫诗人的诗集。而我呢，我这个人，怀着一种美好热切的心绪，凭着一腔优雅浓郁的诗情，或许不也称得上一个可与淑女互诉衷肠的浪漫诗人吗？

走着走着，心绪和诗情逐渐增多到了快要使我乘风归去遗世独立的程度，恰在此时，小巷大街的人间百态便又三下五除二地走进了我的视野之内。于小巷之中，领略过三五个老人怡然自得却又略带忧愁的音容笑貌以后，我又先后主动让开了三辆或前或后途经于我的车辆，那时候我仿佛能看到自己得体的表情，表情像是在说：朋友啊很高兴遇到你们，让我们一起享受这不紧不慢的悠悠岁月吧。于小巷之中知行合一地从容踱步了三四百米，不知不觉我便走到了小巷的尽头，这尽头同时也是出头，是起初那条大街于其另一端点之外的出头。沿着这出头顺流而下，我便用我的脚步真正触摸到了这条大街勃勃生命的根脉——一个汇集了诸种而又诸多店铺商户的三路岔口。于这三路岔口的四面八方，我又重新迎来了那大街集市所特有的热闹气息——至少以与那起初之处如出一辙的车水马龙为其标志。从这三路岔口继续下行，便是与那起初之处一体同心的集市大街，而我由于从这里重新入街，又好像变换了身份，开启了一段异村人进街赶集的旅程。虽则异村人的身份似乎略有违和，然而不得不说，唯有以一个异村人的身份来重新审视我所亲历日久、朝夕与共的生命之街，我才能对它重新产生一个足够客观清晰的认知，正如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之所以写得那么细致生动，无疑是与它“外省风俗”这一代表了其笔法底色的副标题有着无比紧密之关系的。以异村人的角度来看，这条街首先是内容丰富的，只是大略放眼一看，学生、农民、匠人、商贩便争先恐后地映入了我的眼帘，他们或是疾步行走，或是讨价还价，或是精雕细刻，或是吆喝卖货。正在我为这人间百景深深沉醉得不禁忘乎所以的时候，我的眼睛却无意间为这样一幅画面所完全占有，以至于再也无法注意到那些原本只是愉悦着我的人间百景了。那或许是我将一生都无法忘怀的画面：一个看起来年过半百的猪肉贩子，正在用他那冻得发裂而又布满白瘢的双手，一只手抵住砧板而又把握猪肉，另一只手则操起他那老得有些发锈的铁刀，冒着寒冬最凛冽的风霜，坦然无畏地向那一大块软弱得让人感到一丝悲哀的猪肉切去，虽然速度不免有些迟滞，然而出于他那长年累月熟能生巧的刀工，铁刀搁置以后那一大块便整整齐齐地分作了似乎从不相干的两个小块。切完之后，面对着买者那仿佛理所应当的讨价还价，猪肉师傅只是以一种低沉得有些沙哑的语气答道：“老张啊，不是我不给便宜，我这价钱实在是够实惠的了，最近我女儿看牙也需要钱，您多体谅一下吧。”毫无疑问，这位年迈的猪肉贩子，不仅亲历了这寒冬最凛冽的风霜，而且更是饱经了人情冷暖之风霜的。

看完了这一幕真实存在的人世艰辛，我不禁对此前于大街小巷中生发的所有浪漫幻想产生了一种略带感伤的怀疑：人世间真的只是所谓绚烂多彩的人间烟火吗？人世间真的只是由一幕幕用以愉悦身心的人间百景所构成的吗？或许并不尽然，至少在每一个风霜凛冽的寒冬腊月，并不是全然如此。毫无疑问，寒冬腊月承载着我们所有对童年般热闹气息的美好追忆，寒冬腊月牵挂着我们所有对当下这繁华景象的爽快称颂，寒冬腊月寄托着我们所有对未来那模糊面目的绝妙期盼；但同时也毫无疑问的是，寒冬腊月里，所有人都要为了符合生活对他的期许而经历风霜的摧残、忍受现实的折磨，并只好或情愿或被迫地选择继续认真生活、继续努力奋斗。而这寒冬腊月，或许也是最能体现人世间苦乐悲喜之真实面目的核心时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