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 Parents Rock 🤘🏼
前不久回了趟外婆家,庆祝她老人家87岁生日。我和妈妈吃过午饭,向她儿时居住的老屋走去。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 重庆的冬天,阴冷潮湿,走进屋内仿佛掉进一个湿冰窟窿,还不如在屋外呆着,至少能沾点地气。可那天,连地气都是冰冷的,尽管没有一丝风,却是彻骨的严寒。
我缩着头走在妈妈后面,这座老屋是一个四合院,建在一个缓坡上,所以院坝是向下倾斜的,可以用来晾晒各种农作物。我小的时候没少来这片废弃的院子里玩,和小伙伴一起爬树,上房(揭瓦??),烧火烤红薯,还用能找到的各种东西搭帐篷,在帐篷里玩角色扮演。
妈妈望着老屋感叹:“小时候觉得这院落是那么宽敞,屋子是那么多,现在看上去竟是这样破败。” 她又讲起,儿时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住在最西北角的一间房里,无忧无虑。每天清晨出门跑步,沿着乡村小道跑到大道,再跑到粮站,又跑回来。后来跑着跑着,她就跑成了一名体育尖子,加入了学校排球队,再跑,就跑到北京去念大学了。妈妈回忆起当时家里人为她考去北京而摆的几十桌酒席。就在这个院坝里,屋内屋外,不知当时是怎么挤下这么多桌的。我想象不出妈妈十八九岁时的样子,那是1988年,感觉是很有历史意义的一年。
我打小就喜欢翻看妈妈大学时期的照片,印象很深刻 —— 她永远笑得那么灿烂。那时候还是圆脸,宽阔的肩膀,烫卷的头发,有时带着大墨镜。二十岁的她喜欢穿宽松的大毛衣,横条纹T恤,波点图案的裙子,浅色牛仔裤,和垫肩的工装夹克(八十年代标配),想想那些衣服放到现在也不会过时。照片里她总和同学坐在地上喝啤酒,要不就去周边景区旅游。再有就是1990年的亚运会 —— 北师大体育系的姑娘们穿着连体裤在开幕式上跳操,对于小小的我来说真是有趣极了。我直到十一岁才第一次去北京,但我从小妈妈就会指着照片向我介绍:“这是我和同学在什刹海划船,这是我们在香山,这是站在天坛的阶梯上照的,这是长城,还有圆明园的‘破柱子’……” 所以当我到了北京,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感油然而生。
我喜欢看那些照片,很大原因是由于照片上的妈妈总是那么开心,和现实中我认识的她颇有差别 —— 我曾经认为自己是不被她喜爱的,甚至是讨厌、冷落的,我认为她更爱她的学生们,对我总是各种奇怪苛刻的要求和责备的语气。她很少给我好脸色看,所以我看到照片上那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笑靥如花的她,心里充满了向往,连同着北京这个地方,我都觉得是那样美好和莫名的熟悉。是呀,我虽然从未在北京生活,但我依稀感觉到,照片上八十年代末的北京,大概是建国以来最好的北京了吧:蔚蓝的天空,阳光下树影婆娑的胡同,古老的城门,宽阔的大街,大片大片的自行车,戴着墨镜穿着牛仔裤的男男女女……在照片上随处可见。
我大概在六岁左右学会了游泳,被老爸直接扔进水里几次后基本上属于无师自通。之后就一直嘲笑怕水不会游泳的妈妈:“你不是体育老师吗?怎么连下水都不敢?”还不忘在水里钻几下展示自己对水的热爱和应付自如。对此妈妈总是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当年本来要学习专业游泳课的,结果搞了半年学生运动全耽误了。”“什么学生运动啊?”当我再往下问时,她便再也不愿多说了。
直到上高中,在历史课本上看到这被粗略地一笔带过的部分,我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曾经母亲口中的学生运动。能查到的资料并不多,但在那个年龄,越是看不到的东西就越发好奇,于是我又再次追问起母亲来。没想到她还是一脸回避,我告诉她我在学校已经学过这个运动了,似乎是死了好多人……她竟然说:“根本没有的事,别听人家胡说八道。明明就是一群被人利用不懂事的学生在瞎折腾。” 我去英国之后,大量接触了这方面的信息,包括影片,采访,纪实文学和小说。其内容与妈妈所说的大相径庭,我是否该相信这位亲身经历者?可这么多证据摆在那儿,我又不得不产生怀疑。这使我更加困惑了。后来有一次,我郑重其事地向妈妈询问她当时经历此事的情形,她终于松口对我陈述了许多事实。具体内容和结论我在这里就不方便多说了。总之更加肯定了我的一个观点:八十年代大概是近几十年来最好的时代了。
想想妈妈20岁的时候,和一颗颗年轻不羁的心一起,像一个真正合格的公民,站在历史的舞台上为这个国家,为他们自己,为所有人发声。无论是被煽动也好,自发也罢,他们至少都拥有一种公民意识,认为自己有力量,可以促使改变。而我们的20岁呢?逃离、无奈、回避、苟且、妥协、佛系?养生?…… 许多人生活在这片辽阔的土地,眼中却是井口一般的格局。而那些真正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人,总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被磨平棱角。而这正是部分人想要看到的结果。
所以我常开玩笑说,好想和妈妈互换一次,让我在八十年代末做个二十岁的姑娘,穿着大大的毛衣,站在高高的长城上,大喊着我爱这个世界。然后去听一场北京摇滚演唱会,再去电影院来一次国产Cult的马拉松,最后去看一场实验话剧。我知道没人能扭转历史的格局,但如果能互换到那时候,我一定会被那些年轻澎湃的呐喊所感动,我想我会拍好多照片,写好多日记,记录下那个里程碑式的夏天。
我知道我一定是在“理想主义式地怀旧”,怀念一个根本不属于我,我也并非存在过的时代。它也许其实很残酷,很丑陋,很阴暗,很贫穷,很可悲。但我就是忍不住憧憬它。我父母也会对我说:“那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倒回去想,大环境确实比现在好多了。” 我知道自己不能够总是抱怨这个时代和环境,盲目幻想另一个时代和环境,因为我说再多在别人眼里也最多是个champagne socialist。但我不知道我们这一代到了四五十岁会怎样,感觉所有的机遇和变革都给了上一代。我们未必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虽然我在成长过程中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自己得不到母亲的疼爱。她不会做饭给我吃,不会替我打扫房间,从来不给我零花钱,不会对我问长问短,也很少嘘寒问暖,我在学校参加活动她也不会来看,甚至连家长会都懒得去开。却会对我的品行严加管教,在我成长初期时常批评指责,还总让我帮她做事。但她一直很支持我对自己人生的各种选择,我追求的东西,她几乎都是无条件支持,她鼓励我写作,鼓励我看电影,甚至支持我追星。她从未期待我今后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或是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是希望我活得洒脱,开心,并能够像她一样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最好不要朝九晚五坐办公室(这里没有任何对这种工作模式的贬义,只是就事论事)。
现在想想,其实她这样对我已经足够,我喜欢她给我的独立空间,喜欢她忙于自己的事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喜欢她‘我爱我的孩子,可她不是我生活的全部’这种思维。可能随着年纪的变化她也逐渐变得有些唠叨起来,曾经那么斩钉截铁的她变得在一些事情上反倒依赖我的意见。我意识到自己在这种潜移默化的关系中成了一个颇有主见的人。这正是我想要的。我们总说自己不要成为父母那种人,可是我却很想成为他们,我的母亲有许许多多不足的地方,但她那些我喜欢的部分,我一直都想拥有。
所以就Let our parents rock吧,不要大惊小怪,毕竟,他们是八十年代rock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