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题写作

那不勒斯的黄昏

2023-09-21  本文已影响0人  芬梵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01.

费利斯记忆中那不勒斯开始下起黑色的雨是从1821年的那个燥热的夏天开始的,当时他十九岁,刚刚和比自己小一岁的因扎吉家的大女儿芙罗拉订婚。

那场雨是铺天盖地的,它不是从天上掉落下来,而是倾倒下来,就如同有个看不见的巨人手提着锈迹斑斑的铁桶将满满的脏水泼洒到那不勒斯的街头、屋顶、树木和残败上。雨水的味道初尝是咸甜的,带着混合了血腥气的、令人作呕的甜腻味,后来是苦涩的,好像浸泡过枯枝烂叶、动物骸骨甚至于痛苦的呻吟。雨滴在接触到费利斯的皮肤之前改变了它圆润的表象,变得锋利、尖锐、残暴,它像针一样一根根地扎进他的皮肤、血管和心脏。

当来到芙罗拉家的门口前,他仿佛一个刚刚从第勒尼安海里钻出来的水怪。

是女管家蒂娜给费利斯开门,接着第一时间去拿了一块硕大的毛巾给他披上,贴心地将他脸上的雨水擦去。她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妇人,可能因为没有生产过的缘故仍维持着少女般匀称纤瘦的体态,她常年穿着一件领圈装饰有蕾丝花边的天鹅绒连身裙,头发一丝不苟地高高盘在脑后。她和芙罗拉的关系超越了普通管家和小姐,而是更接近于母女。

蒂娜用标准的意大利语和费利斯说话:为什么在这样的大雨天过来,为什么不让卡尔洛用马车送他?

卡尔洛,费利斯听到这个名字以后眼神中流露出一股仿佛遗失了什么重要记忆般的迷茫,两道浓黑坚挺的眉毛向着眉心拢起扭曲,他的额头上突然生出了几道虽然还不深刻,但已经很显眼的皱纹,让蒂娜都不由地吃惊起来,因为他们不过才三天没有见面。

02.

费利斯终于想了起来,卡尔洛不能送自己过来了,因为他昨天死了,他不再是自己和哥哥安德鲁的车夫了,他没法送自己过来。可是他可以叫一辆马车,为什么没有呢?因为他想要淋雨,想要从雨中穿城而过,仿佛雨水可以凝结在他的身上成为一副铠甲,让他有勇气走进芙罗拉的家。

此时的芙罗拉还没有睡去,她在二楼闺房鹅绒铺就的软床上对于楼下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一会儿躺下去盖好被子,一会儿又坐起身来走到书桌旁,书桌上有个精美的匣子,她轻柔地抚摸上面雕刻着的繁复的图案和镶嵌的名贵的宝石,但这些都不是她爱惜这个匣子的理由,而是因为满满一匣子费利斯写的信。

芙罗拉每天都会打开这个匣子不止一次,每天早上费利斯的信都会连同一束玫瑰花送过来,因为芙罗拉的名字是花朵的意思,而她又独爱玫瑰,所以连送过来的信纸上面也喷洒了玫瑰味的香水。他们通常在晚饭后才分开,订婚后,他们的晚饭多数是一起吃的。

分开以后,费利斯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就开始给芙罗拉写信,好像他们不是刚刚分开而是已经分开了很久。他的信热情洋溢,洋洋洒洒,但总不忘记在开头写上:给我最爱的玫瑰花芙罗拉,结尾则是玫瑰永不凋零,爱你的费利斯。

他们第一次约会是一起参观那不勒斯最漂亮的宫殿卡塞塔宫,结束后他们坐在宫殿的走廊上聊天。

费利斯问芙罗拉,她是否知道如何使玫瑰花盛放得更久。

芙罗拉回答知道,她的插花课老师教过她,首先枝条底部要剪出一个斜角,清水要没过根部一个食指的高度……

03.

不,您回答的不是我要问的,费利斯打断了她,您回答的是如何使剪下来的玫瑰花维持更长的花期,而我的问题并不是这个。

我不明白,芙罗拉侧歪了一下脑袋,她垂下的卷发像一串镀金的饱满的葡萄耷拉在她锁骨鲜明的白玉般肩膀上。

我的意思是,如果您希望您的床头有永不凋零的玫瑰,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有人每天送给您,说完这句话,费利斯难得一见地脸红了,像高烧不退的病人,不同的是他是健康的红色,他两次挪开目光,先是看看芙罗拉绞在一起的双手,接着是她脚下光可照人的地砖,她模糊但秀丽的身影倒映在上面,最后终于鼓足勇气说了下去:我希望我是那个人!

蒂娜敲门的声音,芙罗拉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心和耳朵都被蜂蜜糊住了,外界的一切都开始变得缓慢,但蒂娜等不了了,直接打开了门,她慌里慌张地喘着粗气却不说话,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想请芙罗拉马上下楼,却又好像楼下此时是一个深渊,她不能让芙罗拉就这样生生掉下去。

“您这是怎么了?”芙罗拉没有意识到她此时双手捧着从匣子中取出来的一封信,正紧紧地捂在自己的胸口,她实在是太快乐了。

“费利斯在楼下,他来了!”没等蒂娜说完,芙罗拉已经像一个翩然起舞的蝴蝶跑出了房门,他们已经三天没有见面而且在此期间一封信都没有,芙罗拉的委屈和期待让她顿时热泪盈眶。

很多年以后,蒂娜仍然为此感到后悔,她觉得自己应该尝试更好的方式引出要说的话,她不应该轻信或者遵从因扎吉先生也就是芙罗拉父亲的话。

04.

“您这是在说什么?”因扎吉先生是一个商人,他交友广阔,站立的时候整个人仿若一棵松柏般坚挺笔直,同时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充满了压倒性,要和他辩驳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超群的智慧。

通常他对于费利斯都是礼貌客气的,费利斯所在的家族是旧式贵族,他们依靠祖辈留下的房产和年金过活,而费利斯却是老房子屋檐下新长出的蘑菇,他并没有一味地依附家人,而是通过努力学习向上攀爬,这也是他为什么接受对方成为自己女婿的原因。

“我很抱歉,但是我没有办法……”

“够了,我不需要您的抱歉,您这样做不仅是在侮辱我,侮辱因扎吉这个姓氏,更是在侮辱芙罗拉,”他的眉毛很长而且是浅黄色的,仿佛撕裂的羽毛,当他生气的时候脸颊两侧会神经性地鼓起,“您知道如果要退婚,您应该请德高望重的人过来,说明原因,解释理由,而不是这样不体面地跑到我的家里,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说要退婚!”说完他转过身去,将头瞥向偌大客厅中挂着画像的一侧,画像上是因扎吉先生的祖父,他们有着一脉相承的长相,粗眉毛、高颧骨、方脸以及有神却令人畏惧的目光。费利斯以前一直不明白这样的父亲怎么会生出如此柔美的女儿。

芙罗拉下楼的时机就像精确计算过一样,她没有听到开头,也没有听清父亲怒气之下的话语,她只听到了一个词“退婚”,在最初的一刻,她根本搞不清楚是到底是谁要退婚。

05.

“我亲爱的芙罗拉……”费利斯呆望着伴随哒哒脚步声出现的倩影,那个身影一如往日的灵动可爱,他没有意识到已经不由自主叫出了自己日夜思念的名字,紧接着他就像喉咙生吞了鱼刺一样连同呼吸一起停顿下来,既无法咽下去,也吐不出来,而旁人根本察觉不出他巨大的痛苦。

“我父亲说的是什么?你们在说什么?”芙罗拉不敢走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好像他们是剧场舞台上的演员,正在做某种她不理解的表演。

费利斯没有回答,他对着芙罗拉的方向鞠了一躬,不敢再多看她一眼,接着又对着背朝他的因扎吉先生鞠了一躬,他小声地说了好几遍:对不起,声音越来越小,每说一遍,他就退后一小步,接着他猛然转身退了出去,还不忘将身后门轻轻地关上了。

“您为什么不告诉芙罗拉,费利斯家发生的事情,为什么要让她这么难过,以为自己被人抛弃了?”蒂娜事后大声地质问因扎吉先生,丝毫不顾忌对方的身份。

“她现在应该难过,以后才会好转,告诉她真相,和在黑夜给她点亮一根蜡烛没什么区别,蜡烛照不亮她的人生,只会让她花费更久的时间去适应黑暗!”

06.

人到一定年纪回忆自己的人生,总会发现有那么几个节点,可能是一瞬间可能是几年,它们就像道路上的分岔口,完全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对于费利斯来说和芙罗拉分开的那三天便是这样。

他们分开之前最后吃了一顿晚饭,是在芙罗拉家吃的,吃完以后芙罗拉送他到了门口,就是三天后他猛然退出再也没有跨入的那道门,他们在门口久久地站着,手拉着手,一个不愿意进去,一个不愿意离开,直到蒂娜出现让他们不得不分开。

费利斯是徒步回家的,他喜欢在暑热消散的那不勒斯街道上散步,跟随清凉的海风穿街走巷,澎湃的心情并没有让他忘记观察和留心上次遇到的一个男孩,他一直期望再遇到他,可是没有。

那是在大概两个星期之前,他在即将到家之前被拦住的,宽敞的道路两侧是一盏盏用来照明的煤气灯,煤气灯因为玻璃罩子上聚积的灰尘和油污仿佛是一只只被手捂住的星星,拦住他的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

男孩带着明显不合适的帽子,而且是女式的,因为上面装饰着一个因为脏污而看不出颜色的大蝴蝶结,他的脸蛋大概只有巴掌那么大,帽子仿佛不是戴在他头上,而是套在他头上,他的衣服也不合身,裤子太短,上衣要么是补丁,要么是破洞,他实在是太瘦了,田间的稻草人穿上衣服也会比他更加魁梧。

说他拦住费利斯是不准确的,他只是在费利斯经过的那条路上徘徊,然后在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跑到了他的前面。

07.

一个索尔多可以买什么?

一个面包都买不到。

但我只要一个索尔多,先生,

您给我一个,我再去讨一个,

也许还能碰到好心的小姐再给我一个,

瞧啊,我们今天都不用挨饿。

他是用那种有气无力的声音像念童谣般带着节奏和韵脚念出上面这段话的,念完后脸上流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尽管他还什么都没有得到,只因为对方听他说完了,他好像就已经心满意足。

“你们是谁?”费利斯问。

“我的弟弟妹妹哥哥姐姐,您在那不勒斯街头看到的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什么家庭能养得起这么多孩子!”

“那你父母呢?”

“哦,我不知道,我从没有见过他们,也许他们也在流浪,所以我原谅他们了。”他说完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虚弱但是满足的笑容。

08.

费利斯递给了他一枚五百里拉的银币,男孩接过对着昏暗的灯光看了很久,不可置信。

“你放心,这是真的!”

男孩听完笑容却收敛了起来,他将银币攥在拳头里,他的手上连一丁点肉都没有,好像是幼嫩的蜡黄色的一张皮包裹着一副娇小的骨架,片刻后他手掌摊开将银币推回到费利斯面前,尽管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银币,“不行,先生,这太多了,我只想要一个索尔多!”

“很简单,你每天都来这里等我,我不再给你钱,就当我预付的,可以吗?”

男孩终于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他用力点点头,接着将银币握紧,先是塞回了上衣口袋,但马上意识到那个口袋是破的,又拿在了手心里,“谢谢您,好心的先生,我每天都会来等您的,您会平平安安活到一百岁的!”他边笑着跑开边回头对费利斯说,充满了能量。

费利斯也很开心,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一根洁白的羽毛拂过,暖洋洋的。

他不知道的是男孩在接下来的转角碰到了几个年纪比他更大的流浪男孩,他们不由分说抢走了他的银币,男孩哭了很久,接着靠墙席地睡着了,那天他是饿着肚子睡的,和他一生中很多日子一样都是饿着肚子睡的。

之后的两个星期只要去芙罗拉家吃晚餐,他都会走过同一条街道,但是那个小男孩却没有再出现,费利斯在心里没有责怪他的不守信,和生活在幸福中的人一样,悲伤和泪水是落不到他们眼里的,除非他们被迫要去看。

09.

在那三天中的第一个早晨,是最为平静祥和的早晨,一切都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区别只是费利斯今天要和哥哥安德鲁去一趟银行,因为费利斯的学业还没有结束,而他的婚礼和婚后生活又需要一大笔钱,哥哥为此卖掉了家里在蛋堡的海边别墅,费利斯需要去银行签字,以便将这笔钱汇到他的户头。

起初这让费利斯很惊讶,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家境优渥,他也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已故的父母留下了有很多房产和一大笔的年金足够他和哥哥生活。他对于家中的经济状况并不关注,哥哥也总是定期将生活费和学费给他,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哥哥竟然需要卖掉房子筹措资金,也许哥哥从事某些生意,却没有和他说明,但他习惯像尊敬父亲一样尊敬哥哥,所以他什么都没有问就同意了。

卡尔洛驾车送他们去银行,他是费利斯家的马车夫并且已经工作了很多年,他做事稳妥可靠正如他宽厚的背影一样让人信任。

马车在到达银行前的一个路口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安德鲁看到那里围了一圈人,卡尔洛可以吆喝一声让他们把路让开,但是他没有,因为安德鲁已经跳下了车,跟随他一起的还有费利斯。

他们挤进了人群里面,人群的中间是空心的,那里躺着一个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孩子,一个男孩,明显已经死去了很久,他身上的衣服因为宽大而如同水草般缠绕着他,当然也可能是他太瘦了,他的皮肤泡得发白,像极了一根涂了白色油漆的枯树枝干。

他身旁站着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对尸体做了一番简单的检查后就像宣读报告一样对着众人说,“他不是淹死的,是饿死的,可能是谁看到他的尸体,把他扔到了水里!”他抬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好像在对着尸体表示哀悼但其实只是因为天气太热帽子太闷而已,说完他迅速地穿出了人群的包围走向不远处去呼喊脚夫来抬走尸体。

10.

“我认识他!”费利斯惊呼,是那个他给了五百里拉银币的孩子,他花了一些时间才认出他,他泡过了水却比两个礼拜之前更瘦了。

“哎,谁不认识他呀!”费利斯身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不无惋惜地说道,“他乞讨但从不偷窃,他翻垃圾桶,但从不翻人的口袋,真是个好孩子。”

“就在上上个礼拜,我给过他五百里拉,如果他节约一些,一个月都足以应付,怎么会饿死呢?这不可能的!”费利斯像被风吹动的蒲公英一样,脚还留在原地,没有走上前,头却摇来晃去试图更仔细地查看孩子的脸庞,他希望自己认错了,可越是看得仔细,他心中的希望就越渺小。

“你给了他里拉,好吧,可他并不一定能有机会使用,如果他拿到面包店里,店主会说他一个乞丐,怎么会有这么多钱而向警察举报他,如果他没有拿出去用,也可能被年纪比他更大的乞丐抢走,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安德鲁拍了拍费利斯的肩膀,试图用安慰自己的话来安慰弟弟。

“为什么会这样?”一路上费利斯不时地念叨着这句话,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哥哥说的话。

“光给人银币是远远不够的,你明白吗?”

11.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费利斯问。

“有人能够从别人身上抢夺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像奥地利人在我们的领土上对待我们一样,他们跑到我们的国家却自称是主人,他们欺压、剥削、驱赶我们,他们还豢养了无数条猎狗控制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什么悲剧都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只想着给人银币是远远不够的!”安德鲁的声音从大到小,从激愤到平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因为他看到费利斯的眼中流露出了那种在浓雾中走路的人特有的神色,明明看得见路却不知道通往哪里,他转换了语调和谈话的方向,用 一种温和且感性的声音说道:“好了,你不要想这么多,你要结婚了,你要想的是怎么准备婚礼,你们打算在哪里买房子,怎么和芙罗拉一起布置你们的新家,你们打算生几个孩子,你会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从这里开始有一点哽咽,他用的是那种描述不可见的期望时所饱含着感动和遗憾的语气,仿佛他已经知道自己是看不到这一切的。一般父母从孩子出生就会开始畅想他的一生,他何时说话,何时走路,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会和谁共度一生,甚至会生几个孩子,但通常等他们真的意识到孩子已经长大,并且到了适婚年龄的时候仍会觉得不可思议。安德鲁虽然只是费利斯的哥哥,他比费利斯年长了十余岁,但父母的早逝,让他替代成为了实际意义上的父亲。

他们从银行出来以后就分开了,卡尔洛载着安德鲁去一个朋友家里做客,费利斯则要去学校处理一些自己的事情,处理完以后他回到家中距离吃晚饭的时间尚早,他打算坐在书桌前给芙罗拉写信,但是他还没有落笔,急促的敲门声就响起了。

女佣跑去开门,进来的是卡尔洛一个人,没有安德鲁。

12.

“他们抓走了先生,还有很多人,他们发现了聚会的场所,不知道是谁泄露出去的!”卡尔洛语无伦次但异常愤怒地说道,他紧紧地拽着马鞭,手背和额头的青筋毕露,他通常不会将马鞭带回家里,而是在下马车的时候直接放在他的座位旁边。

“谁抓走了哥哥?为什么要抓他?”费利斯摇晃着卡尔洛,但怒火将卡尔洛整个人点燃了,他语速很快,与其说是在回答费利斯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往常那个沉默不语的长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他的拘谨和好脾气荡然无存,他不停吆喝着:“我们马上会组织群众抗议,要让他们把人放出来,他们得付出代价!”说话的同时他把马鞭勒得更紧了,像从淤泥中拔出深陷的腿一样用力且坚决地甩开了费利斯的手,接着就离开了,他的背影和那不勒斯的黄昏交织在一起,好像正在迅速地融入黑暗。

费利斯去认识的长辈家寻求帮助,但是大部分人听到他的名字就借口有事或者身体不好拒绝接待他,他想过去找芙罗拉的父亲因扎吉先生,又怕芙罗拉会担心,只是遣人去和她说了一声学校有事情需要处理,最近不去吃饭了。

当然他也不是全无收获,费利斯知道了安德鲁是在参加烧炭党秘密聚会的地方被抓的,他们被关押安全保卫科,这个地方和一些其他的秘密机构在一起,里面工作的大部分是那不勒斯人,还有少数的奥地利人,同时他得到了一个地址和名字,他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人,那个人认识保卫科中的调查员,如果花上一点代价,也许可以见到安德鲁。

费利斯马上回家准备所谓的代价,在和银行经理的沟通中他诧异地发现哥哥几乎将大部分值钱的产业都已经变卖,同时办理了贷款提前支取了年金,他不明白平时勤俭的哥哥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花销,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马上想到哥哥卖掉海边别墅汇入自己账户的钱,隔天一早,他就前去支取了一部分。

13.

依靠这些钱,费利斯终于见到了安德鲁,事实上每个环节他都需要等上一两个小时,所以一个白天就几乎这样过去了,细致且焦虑地感受着时间缓慢地滚动让他的神经变得像绷得过紧的琴弦经不起一点拨动。

负责审讯的调查员在两人会面前刚刚抽打完安德鲁,抽打他的时候就好像在抽打一段枯树,他只是没有生命存在的木头,所以没有怜惜或者恻隐降落在他身上,抽打累了以后,两个调查员面对面在他前面的桌子上坐下,开始抽烟闲聊,他们对于安德鲁的沉默并不那么生气,仿佛抽打的目的不是为了使他招供、屈服,只是他们需要这么做,是一个必要的程序,他们谈论着晚上去哪里喝酒,就好像安德鲁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劝劝你的哥哥!”说完他们就把整个审讯室让给了费利斯。

费利斯在调查员离开后的最初时刻没有像自己预料的那样马上冲进房间,他站在门口,仿佛涂了黑色沥青的房间仿佛有着某种奇怪的吸引力,让他既厌恶又无法离开。

“你怎么来的?”安德鲁问,他的嘴唇开裂,脸庞两侧都有几道暗红色的血痕,他的身体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是完好的,尽是深深浅浅的红色,像一条被拔光了鱼鳞的鱼。他说话的时候好像喉咙里含着一口痰,想要咳出来但是却做不到,所以十分费力。

“我给了他们钱!”

安德鲁听完摇了摇头,又因为动作拉扯到受伤的肌肉,旋即露出了痛苦的皱纹,但很快他就用意志力将它抹平,“不要浪费钱,没用的!”

14.

安德鲁告诉费利斯他出钱资助了烧炭党的起义活动,他很抱歉,没有得到费利斯的允许就擅自动用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财产。

费利斯听完焦躁地来回跺脚,他想要听的不是这个,明明生活得很好,为什么加入烧炭党,难道众所周知的对于烧炭党的迫害还不够吗?

安德鲁没有回答,他时而迫切地想让费利斯离开,时而又提及昨天分别前的那个问题:你想让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持续的剧烈疼痛和混乱的时间只用了短短的一天就将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变得精神恍惚。

突然他平静了下来,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费利斯进来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他想快要黄昏了吧。

“黄昏,那不勒斯的黄昏是很美的,”他的眼中波光闪动好像真的能够穿透墙壁看到黄昏,可是几秒钟以后那光亮就暗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更黑暗但更能以忽视的光彩,“黄昏是黑夜的开始,我们不要畏惧黑夜,因为黑夜过去就是黎明!”安德鲁将头仰起看着审讯室天花板中间那盏带着绿色灯罩的煤气灯,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向往和依恋的神情,他已经看不见费利斯了,听不见他的呼唤了,“那不勒斯是脆弱的,它看起来繁华美丽,可是它面朝大海,左边是维苏威火山,这些都能顷刻之间让它化为乌有。”

费利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仍想唤回哥哥,但是没有能够做到,时间到了,他被赶了出去。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安德鲁,准确来说是活着的安德鲁,两个小时以后他接到了通知,卡尔洛帮他将尸体搬了回去。

15.

安德鲁被换了一身破旧但是干净的衣服,脸上的血迹也被擦拭过,只留下不深却皮肉翻出的伤口。将安德鲁交给费利斯的官员带着听起来客套但掩盖不住轻蔑的语气对正在流泪的费利斯说:“我要提醒你,为他流的泪越多,自己的罪孽就越重,对于有罪的人,是不配用眼泪去洗刷灵魂的!”

费利斯的拳头攥紧了,能够听到骨头缝里发出了嘎啦嘎啦的声音,他一字一顿地回复那个因五官过分柔和而像压塌了的面具的脸:“我们是如此爱您,爱得如此热烈,所以我抱有这样的期望,我们的眼泪都要留着将来为您而流!”

费利斯说完转身就走,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身后的地上炸裂开来,但是他没有回头也毫无畏惧。

卡尔洛驾车的时候通常都不说话,他个子很高,肩膀宽阔,给人一种十分可靠的感觉,他的性格也确实如此,卡尔洛有两个儿子,大的十二岁,小的八岁,他的妻子在城外的一个村庄生活,卡尔洛不管多晚每天都会回去。

他的声音有一些沙哑,大概是因为常年抽一种十分劣质的烟叶碎屑导致的,他的身上也散发着浓厚的烟味,牙齿蜡黄。

他罕见地和费利斯说起了他自己的事情,他说他以前是种地的,后来老是打仗,先是法国人再是奥地利人,地里的收成不好,家里人都饿肚子,他们种地却没有东西吃,有了收成也要先交租。

14.

十七岁那年他最小的弟弟死了,先是饥饿后来是生病,死了以后被装在一个旧麻布袋里。那年安德鲁经过他们的村子时,他正在挖坑埋他的弟弟,安德鲁看到了他,问他在埋什么?

他说,我在埋一条狗。

安德鲁有点吃惊,但没有听出那是谎话,他说:看起来你和这条狗的感情很好。

卡尔洛说是的,我们是一个妈妈生的。

安德鲁终于听懂了,他感觉到很愧疚,他道歉了,边画了十字边说,您的亲人会上天堂的!

卡尔洛扔下铁楸,看着穿着考究的安德鲁,他用那种咄咄逼人的口气问道:您知道我们平常吃的是什么吗?

安德鲁摇头,卡尔洛说,我们吃的精细小麦粉做的面包,我们喝的是上好阉鸡炖的汤,不,我们连烂豌豆、野菜和高粱糊都没有,所以先生请收起的您那一套吧,除非天主能让我的弟弟活过来,否则不要用天堂这个词来糊弄我们这些穷人。活着的时候是地狱,死了以后也只会是地狱。

安德鲁听完以后像被折断的树干一样垂头站了一会才离开,两天以后他回到这里,找到了安德鲁,请他成为了自己的车夫。

卡尔洛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因为他意识到眼前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他很少哭,至少十七岁那年埋了弟弟以后,他不记得自己哭过,也是同一时刻,他理解了安德鲁为什么不让费利斯加入烧炭党甚至不愿意对他讲述自己所从事最后连生命都付出的事业,因为安德鲁希望弟弟活得快乐,他希望费利斯永远只是个天真的孩子。卡尔洛在思考,如果不是自己邀请安德鲁加入烧炭党,资助他们争取独立的活动,是否安德鲁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地躺在他弟弟的怀里,他也应该同样的快乐和天真。

15.

那天晚上费利斯睡得很不好,他一直听到虚实难辨的时刻有轰鸣有嘈杂,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要去教堂请神父来为哥哥祷告,但是佣人告诉他,卡尔洛还没有来。

这在平常是不可能的事情,卡尔洛从不迟到,尤其是在他们需要他的时候。费利斯变得六神无主,他没有吃早饭,一直站在正对着大门的落地窗前来回踱步,大门没有关,偶尔有人影经过,他就会以为是卡尔洛回来了。

确实有个人走了进来,怯生生的,很瘦且矮小,他头上的帽子刻意压低了,让人除了那张蓄了胡子的嘴以外什么都看不清。

费利斯不认识这个人,但是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人和卡尔洛有关,所以马上走了出去。

“卡尔洛昨晚在抗议活动中受伤了,他不能来了,特别让我和您交代一句!”说完他用那种晃动不安的目光不停四处打量同时将帽子压得更低,不等费利斯有任何回应就迅速离开了。

费利斯想起之前卡尔洛说过的要去抗议的事情,他不知道卡尔洛的伤势是否严重,但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去看看。

他花了一整个早上去教堂联系神父,并为哥哥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接着带了一些钱和面包租了一辆马车赶去了卡尔洛的家。

当他到达的时候,卡尔洛的妻子正坐在门口一棵叶尖开始泛黄的核桃树下,盛夏的核桃树上已经缀满了鸽子蛋大小的果子,她光脚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很远她就注意到了正在走近的费利斯,她认识费利斯,每年冬季费利斯都会来卡尔洛家住上几天,他们一起去钓鱼打猎。

16.

“请问您还来这里做什么?”她的语气很平静,好像是对方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带了一些里拉和面包,虽然不多,但希望能够帮助你们。”费利斯想将带来的东西和钱递给卡尔洛的妻子,她没有看那些东西也没有伸手去接。

“不,请您拿回去吧,我很感谢您,但我们不需要了。”

费利斯看着那扇敞开的门,尽管夏日灿烈,看向门内却是漆黑一片,他问卡尔洛的伤势怎么样了,是否要紧,需要的话,他可以去请医生。

“不,在这里没人需要医生了!啊,卡尔洛啊,他被人抬了回来的时候还没有死,只是手臂被砸扁了,是治安队的人在高处对着抗议的人群砸石块,他还问起两个孩子,他们跟他一起去的,他们被砸死了,他听完就坐起来吐了好大一口血,你看那口血我还没有擦去呢,然后才躺下去真的死了。”她的语气里听不到任何的痛苦和压抑,反而好像是在回忆充满快乐的事情,她转过身体,用手指了指门口地上已经变得暗红的印迹,笑了起来。

费利斯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在半路上就让车夫把自己放了下去,跪在路边吐了好久,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一些黄颜色的水而已。

17.

他失魂落魄地、不辨方向地往前走,他没有走错,但当他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家来。

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门口等他,可他不认识,他仔细瞧了好几眼还是没认出来。

他确实不认识,因为早上那人来的时候,戴着棕色的帽子穿的是皮革马甲,而现在他穿着西装和衬衫,帽子也变成黑色的高顶礼帽。

“我早上来过!”那人试图唤醒费利斯的记忆。

“对,你来过,你告诉我卡尔洛受伤了,可他的妻子说他死了,还有他的两个孩子!”费利斯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似乎希望对方将他拉出正在陷入的深井,告诉他在卡尔洛家听到的只是一些谎话。

“我昨晚送他回去的时候,他还活着!”那人说完这句话就停住了,他似乎开始对于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他的头陷在更深的阴影里,很久以后仿佛从梦中被惊醒一般高声地说:“不,先生,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不,我帮不了任何人!”费利斯迫切地甩开刚刚他还紧握着的手,甩开那个试图带他走进黑暗的人,他边后退边挥手,接着脚后跟就绊到了台阶,差点仰面倒了下去,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那人没有再靠近,他看着因为恐惧而失魂落魄的费利斯,某一段记忆像被从羊皮纸上擦去的字迹一样又突然显现了,他脱口而出道:“我忘记了,安德鲁说过,你做不了这个!”

哥哥的名字从陌生人的口里说出来,带着崇敬和惋惜的意味,它们刺痛了费利斯的心,他想起了上午那个再简单不过的葬礼,没有亲朋好友,他发了讣告,但是没有一个人过来。

18.

“如果是钱方面,我可以帮忙!”现在所有家里的一切都属于他了,却又不属于他,他可以代替哥哥完成他想要做的事。

“不,我们不能接受,你不明白,你不是我们组织的成员,接受你的钱是违反规定的,而且带有风险,这个风险只有我们组织的人应该承担,你不是,你不应该这样做!”说完那人不带一点情绪,利落地转身离开,仿佛他只是一片恰巧飘过的树叶。

“光给银币是远远不够的……”

“那应该怎么办?”

费利斯的脑海中,他和哥哥的对话像钟声一样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敲响重复。

他跟着那人走了,就如同当初安德鲁跟着卡尔洛走一样,他们都是跟在对方的身后,不知道将要去到哪里,但是都知道他们一定要去。

加入烧炭党的仪式是复杂的,他有过几次冲动想要开口拒绝,他想象着自己正站悬崖边,摔下去势必粉身碎骨,但是退回去要挖掉眼睛堵住耳朵抠出心脏,否则无法继续地站在尸体堆成的财富和自欺欺人的幸福上。

他在几个人的带领下走进了一间外表普通甚至寒碜的建筑,在一扇再普通不过的木门旁边有一个隐藏的暗室入口,一个人拿着蜡烛走了进去,点亮了房间中象征着日、月、星的三盏灯。

费利斯在灯前宣誓效忠,接着其中一人用十字镐在墙壁上敲击七次表示同意,穿着长袍的长者走了进来,对他宣讲烧炭党对于道德、平等和自由的追求,最后他们用水淋湿了他的头,才算终于完成了。

19.

费利斯在之后的九年中参观了很多次这个仪式,但他印象最为深刻的仍然是第一次,自己加入的那个夜晚,就是在那个夜晚他去了芙罗拉家退婚,他走进了那条之前不存在或者看不见的岔路,他不知道哪条路是正确的,但是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路上了。

费利斯后来才知道带他来的人叫做罗伯托,他负责情报一类的事物,所以平常颇为神秘,从来不见他有重复的装扮,有的时候有胡子,有的时候没有胡子,他还会适当改变体型和面目,费利斯见到他的面机会不多,所以几乎每次都没有能够一眼认出他来,罗伯托对此很是得意。

费利斯想请他去喝酒,罗伯托总是说下一次吧,有机会的。他的牙齿洁白整齐,每次告别的时候都会咧嘴一笑,和平常阴沉的形象判若两人。但在费利斯加入的第二年,罗伯托被暗探捉住了,没人知道他被带去了哪里,他们没有见到罗伯托的尸体,甚至没有能够打听到他这个人,他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后来费利斯在街上碰到与他身形相似的人,总会忍不住发愣,怀疑那会不会是罗伯托假扮的。

有的时候费利斯自己就是带领人,他在酒吧和工人学生活动中发展有意愿的成员,但他总觉得加入烧炭党的仪式有点繁杂了,而且地点太过隐秘,加入的方式也很保守,这样都限制了人数的扩大和组织的发展,他提出过建议,但多数没有被采纳。

20.

除了资金上的支持,他比哥哥安德鲁更加深入烧炭党内部的活动、精神和活动方针,他发现了很多隐忧和组织力量缺乏的原因,他也抗争过:

“我觉得我们不能这么草率地去鼓动群众的抗议,他们是自愿的但也是盲目的,他们需要一个明确的奋斗目标去行事,也需要保护好他们自己!” 

“什么叫做没有明确的目标,我们要争取意大利的独立和解放,将压迫我们的奥地利人赶出去,这还不明确吗?而思想只有在烈士鲜血的滋养下才会迅速成熟,他们的牺牲不是盲目的!”

费利斯不赞成个人英雄主义,不过他无力反驳,从历史来看烧炭党曾经在赶走过法国人的运动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说他们没有力量是不客观的,从他的哥哥来看,他也不能承认安德鲁的鲜血白流了,他看到了一群人的局限性,最后却发现了自己的局限性。

费利斯家的老宅在他加入的第三年就被卖掉了,当时的他已经几乎身无分文,所以只能租住在一间位于破旧且偏僻老楼里的卧室。

由于这个缘故,蒂娜费了很多功夫才找到费利斯。费利斯没有忘记蒂娜,所有和芙罗拉相关的人和事都没有能够被淡忘,反而在每个黑夜中愈发清晰,它们就好像是夜晚的星辰一样永远高悬在广袤且触不可及的空中。

21.

蒂娜比以前更老了,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身形也不再笔直而是佝偻,她对于费利斯所表现出的热情反应很冷淡,像称职的邮递员一样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了他,接着有些不情愿地说了一句:请你务必要去,就离开了。

费利斯心情激动地打开纸条,熟悉的字迹像过往的记忆一样铺陈开来,仍然是那么清秀,只是力道变了,好像是一个男人写出来的,“沙诺河边,下午五点见!”

费利斯很多年没有对着镜子打理自己了,他发现自己年轻时候的脸庞悄然发生了变化,以往认识他和安德鲁的人都说,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兄弟,安德鲁和父亲如出一辙,而费利斯的长相则更贴近母亲,他的眉眼有着细腻且秀美的线条,锋利的下颚角和挺拔的鼻梁恰到好处,可是现在,他在自己的脸上看到了安德鲁的影子,圆钝了、衰老了。

原来在时间汇成的长河里,没有什么是不能淹没的。

费利斯选择了一身最为干净的衣服出门,他还没有走近沙诺河畔,就已经看到了芙罗拉的背影,她站在那里,将即将暗沉的黄昏点亮了。

芙罗拉的服装风格开始向蒂娜靠拢,也穿上了天鹅绒材质的连身长裙,是墨绿色的,头发高高地盘成一个旋涡状的发髻在脑后,他知道芙罗拉在他们订婚取消的第二年嫁给了一个姓氏是科伦坡的政府官员,他曾在剧场里见过她,她坐在专属的包厢里,在剧场的二楼,那里视野很好,包厢整体是红丝绒的装饰,可这一切都没有削减她侧脸的美丽以及同玫瑰花瓣一样娇艳和起伏柔缓的双唇,只是她面无表情,那些动人的表演和婉转的歌声没有丝毫打动她。

22.

芙罗拉雪白的脖子在墨绿色长裙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白皙和柔美,像引颈高歌的天鹅,但这么说并不准确,她很美,却是一种静态的美,更趋近于一件精美华贵的中国瓷器。

“你好,芙罗拉!”费利斯站在了芙罗拉身侧,保持着半米的距离没有再靠近。

芙罗拉侧过脸来,好像听到某个不可思议的词汇,她眨巴了几下眼睛,接着摇摇头,“费利斯,已经没人这么称呼我了,你的玫瑰早就枯萎了,他们都叫我科伦坡太太,包括我的丈夫!”

“好吧,”费利斯吸了一口气,“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如果你真的关心这一切当初就不会那样舍我而去了,他很好,尽管有些古板不浪漫,就事论事,但是很好,一个被退婚的女人应该得到的命运我都得到了,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最初一个月芙罗拉被父亲关在家里,因扎吉先生和她强调一个男人变心是极为正常和无可挽回的。他对于女儿并不太过担心,他坚信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了,原本的土地上不会一直空置着早晚会长出花草来,这就是一种自然规律。

可是芙罗拉的内心并没有长出花草来,她只是把和另外一个男子的婚姻当作拯救自己的良药。

你说她过得不好吧,她衣食无忧,有着一定的社会地位,你说过得好吧,她每日都被几个孩子缠绕,而她的丈夫却只会抱怨:为什么你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

芙罗拉在几年之后逐渐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她知道了费利斯离开自己的原因,知道他加入了烧炭党,了解的途径是她的丈夫科伦坡先生,他负责的工作就是打击和迫害这个党派的成员,但这没有让她的生活明亮起来,她是被抛弃的,她的人生黯淡无光。

23.

“我们这样见面不会给你造成麻烦吗?”虽然费利斯觉得想要消除影子最好的办法不是躲到阴暗处去,而是正大光明地走到阳光下面。

“没关系,我在街上散步遇到了一个熟人,聊了两句,这不至于有罪吧!”芙罗拉冷冽的口气突然暖和起来,“你知道吗?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我们结婚了,生了三五个孩子,有男有女,然后他们长大了又各自结婚,生了孩子,我们成了祖父祖母,再后来我们携手躺在大床一起死去上了天堂。”

说完她用那种自嘲且戏谑的口吻问费利斯:“太可笑了,是不是?就好像头顶一个贝莱特的奶罐,原以卖掉奶罐里的奶可以去买鸡仔,鸡仔长大再去买鹅仔,鹅仔长大去买田地,田地种上庄稼,成熟以后再去买房子,结果奶罐掉到地上摔破了,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芙罗拉将手肘撑在河边的护栏上,整个人仿佛因为笑意而弯曲,但看起来更像是因为痛苦。

“对不起!”费利斯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当初的选择,但他总是选择欺骗自己,好像这样芙罗拉就会比较好过。他说着和那个夜晚同样的话,而且是一模一样的语气,这些都点燃了芙罗拉的记忆里愤怒。

“我没有自己的思想,我不懂政治,不关心穷人,我只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我只知道打扮自己,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你厌倦了我,去寻找你的理想了,所以到底是你虚伪还是我不值得被爱?”芙罗拉说完猛然收敛了和洪水一样汹涌的情绪,将储满泪水的双眸侧到了看不见费利斯的那一边,她的语气又开始恢复了冷冽。

“好了,我来并不是要跟你说这些的,我在科伦坡的书房外面听到他在和人商议后天的行动,他们知道了你们即将在哪里起义,你们的准备工作,我来这里只是不想有牺牲和流血,我想拯救你和想拯救其他人是一样的!”

24.

“感谢你,芙罗拉!”费利斯最终还是没有用科伦坡夫人来称呼她,哪怕她可能再次会生气。

“怎么,难道你们还是要去?”芙罗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芙罗拉,我不能多说什么,但是今天你能来告诉我这些,我真的很感激,请快点回去吧,也许有暗探跟着我,时间太久会惹人怀疑!”

芙罗拉本可以在纸条中直接告诉他这件事,可她那么期望见到他,哪怕是寻找一个理由,她多么希望他当着她的面告诉她,他是多么爱她,从来都不曾忘记她,这比说一千一万遍“对不起”更能抚慰她的心,但是她没有听到。

“这样做值得吗?你可以用木柴去作为火把,将煤油当做燃料,可你为什么选择用自己的身体和鲜血呢?”她的语气变得热烈而紧张,一个个字争先恐后翻腾而出就像是刚刚烧开的水壶盖儿。

“我感觉我所喝的每一口葡萄酒都是用他们的鲜血酿成的,我所吃的每一口烩肉都是从他们身上割下来的,我睡在天鹅绒的床垫上,那是他们一根根挑选出来的,为此他们熬坏了眼睛,我拥有的看起来都是我的,其实都不是我的,我为拥有这些而什么都不做感到深深的愧疚!”费利斯不知道芙罗拉能否明白,他说完却又希望她不要明白。

可是芙罗拉听懂了,至少从她的眼睛里面,费利斯看到了什么东西在闪烁。

25.

芙罗拉看着即将消逝的黄昏,她觉得黄昏的颜色和枯萎的玫瑰是那么得相像,它们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黑暗和腐烂。

她知道自己必须马上离开了,她似乎理解了费利斯当年的选择,其实她的怨恨已经溶解,比她想象得还要早,早就溶解在了更深的思念里,她现在只希望他活下去,哪怕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不管生活得好不好,“你觉得你们会成功吗?”

费利斯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结果对于他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是为了回复芙罗拉他思考了一下,接着仰头带着明媚如同少年的笑容对着芙罗拉说:“我们也许不会,但是那不勒斯会,意大利会!”

其实,费利斯撒谎了,他早在起义决策开始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失败是不可避免的。

没有人戳破这一点,他们准备着武器、弹药甚至对于如何安置伤兵都进行了讨论,在事前他们还需要将无辜的群众从他们发动起义的街道中清理出去。

他们的计划是要坚持足够久的时间,直到用完最后一颗子弹,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去为止。

这已经是最后的燃烧和爆发了,他们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像输光了一切的赌徒,堵上自己的手脚和生命。

26.

随着迫害的进一步加深,甚至连审讯都免除了,随时随地只要发现,就可以处决,尽管烧炭党们经常更换集会地点,缩短时间,他们还是发现自己几乎无处容身,很多人从那不勒斯逃走了,去往其他城市,但只要仍然留在意大利就不会是安全的,他们逃亡去到海外,要么从此消失杳无音讯,要么自愿或者被迫回来继续逃亡。

和芙罗拉分别后的费利斯没有选择退出,他很平静,他想到他给了五百里拉的那个小男孩,他说:“先生您会平平安安活到一百岁的!”

他想到沉默寡言但是结实可靠的卡尔洛,他说:“我在埋一条狗!”

他想到从小和父亲一样照顾他教导他的哥哥安德鲁,他说:“你想给你的孩子起什么名字?”

最后他又沉浸在和芙罗拉相识相爱的美好迷梦中,“我希望成为那个每天给您送玫瑰花的人!”当时芙罗拉听完这句话,低头微笑了很久,她一点都不矫揉造作,她的矜持是玫瑰花的蓓蕾,她的羞怯是玫瑰花的纯红,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他感觉到心满意足。

在两天后的下午以及接下来的一整天,枪声响了很久,整个那不勒斯乃至意大利都听见了,有些人把耳朵捂上了,但是没有用,因为已经传到了他们心里。

尾声.

几天之后,有个人敲响了科伦坡家的大门,说有一封信要送给芙罗拉,管家听到以后呆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夫人的名字。

芙罗拉还没有打开就闻到了一股玫瑰花香水的味道,她的脑中往事开始翻滚,双手随即颤抖,她打开了那封信,信上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短短的一行字:玫瑰从未凋零。

芙罗拉用手捂住了差点失声的嘴,她觉得好像是脖子那圈蕾丝花边让她喘不过气来,随着信封的抖动,一片片玫瑰花瓣随之掉落,轻旋慢舞洒落一地,像没有重量的雪花一样。花瓣用特殊的方式处理过,变得很薄很脆,但仍维持着鲜活的红色。她将那封信紧紧地贴在胸口,仿佛回到了十八岁的晚上,她想起曾经听过的一句话:一个人觉得不幸福,也许是因为别人爱她的方式是秘密的、热烈的、无助的。

现在她才明白了这一点,同时还有那隐喻般的简短的文字后面只有她一个人听得懂的语言:正如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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