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
柳青离开了校园。没有什么浓烈的感情,就象小时候入学,父母说:小青大了,该上学了。于是,他就懵里懵懂地就入了学。那时候,不象现在,有学前教育,让你先对学校有一种感觉。
母亲不识字。父亲有文化,据讲他曾就读过农校,和他一桌位的同学,最后都做了省反贪局局长云云。反正,父亲的一切,柳青都模模糊糊,很不清晰。他也不想去弄个明白,就象他的父亲,对他学业没有认真过一样。他是一个需要规矩的人,而他的父亲对他的学业,那是一曝十寒,天天见面,在一个锅里吃饭,却从来不管又问。除非受到某种触动,他才来教育一顿:来劲读书,不然明天喝西北风。或者狠狠地说:我叫你不来劲读书,然后就没有了下文。他父亲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和周遭的侃大山里去了。
母亲关心他,关心他们几个兄妹的衣食住行,那是确确实实能被感知的。可在学业上,对柳青,她就无能为力了。因为她斗字不识一个。有时候,她见柳青爸没事和庄里人瞎吹,也会抱怨他几句:你就不能辅导辅导小孩作业么?这时候,柳青爸会不耐烦起来:晓得呢,就听你不住嘴的。
柳青就在这种氛围中,跌跌撞撞地完成小学与初中的学业。高中三年,转瞬时间,他在松松垮垮中过去了。他易感,善变,情绪常被那些励志书左右,觉得只有那样下去才会怎样怎样。而那些道理,忽东忽西,忽左忽右。使他没有一个坚守之道。
别人毕业,依依不舍。而他很木然,没有感觉。农村孩子,既然出了校园,除了学会农活,接下去就该是婚姻大事了。
庄里嫂子,说要给他介绍对象了。柳青的母亲当然喜出望外,她得了鸡毛,就当令箭。逢到庄里嫂子便打探:他大嫂,你讲要给小青介绍对象的呢!庄里嫂子就应允道:大婶,我正物色呢。你看青弟一表人才,给他介绍对象,也不能委曲了他。这提媒吧,也得双方衬衬,不能差别太大。你说是不是婶子。柳青妈闻言不住点头唉!
柳青高中毕业,其实他已心有所属。两个人非常谈得来,很要好。虽然双方并没挑明,但那朦胧的感觉还在。要离校园那天,她向他要地址,那时没有电话,更别说手机了。如果想互相联系,就只有写信了。他正要用笔写给她,一个男同学跑了过来。她脸一红转身走了,而他也被绑架去参加几个爷们的聚会了。两个人鬼使神差地错过了。
在庄里大嫂之前,庄里大爹大叔的已提了几头亲事。可是全不投他的法眼,因为他心里有影子,所以他不是推三就是阻四。弄得外人一头雾水。对她母亲说:你家小青也没主张,我们提的,他又看不好。母亲其实也生气:小青啦!你要看看我们的家庭,负担多重。如果不是你有人模鬼样的,谁看得上我们。你别挑三挑四的了。这样弄下去,外人会对你失去希望的。
柳青经不住母亲的唠叨,再说那个同学也失了音信,时间久了。他也失去了信心。但情绪还是有的,他对母亲说:我谈对象,初中毕业的要漂亮,高中毕业的顺眼就行。母亲没好声气地说:漂亮能当饭吃,再说我们这农村,高中毕业的女孩上那找。你就画饼充饥吧!
母亲很生气,但天下母亲的心都一样,为儿女有操不完的心事。生气归生气,张罗还是要张罗的。在庄里大嫂之前,邻村表舅来了。
昨天,邻村表舅跟柳青妈约好了,今天上午去街里朱家相亲。柳青也接到命令,他不得也不敢违抗。
把衣服换了,柳青妈对他说。
为什么?柳青不以为然:你对你儿子设有信心么,我就这样那不好。
柳青母亲也不与他纠缠,说实在的,她也觉得儿子着装,随便也帅气。除非家庭条件,别的我儿还真百里挑一呢,柳青妈这样一想去,也不由会心一笑:好好好!随你的便。
柳青不骑车,他要和庄里同学一起去。在这个庄子里,只有这个人和他,从小学一起读到高中毕业。两个人都没继续走下去,于是,两个人有共同的话题。除了吃饭,睡觉不在一起,其它时间是形影不离。
两个人一起走。那时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摩托车在庄里也仅仅一两家子有。所以乡下人上街赶集。步撵的也普遍,不足为奇。在街头,迎面走来一个女孩。她一身牛仔,细挑高身材,足蹬刺人五官的高跟鞋。昂首挺胸,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
乖乖,多时髦啊!庄里同学不由得艳羡起来。
你看好了?柳青满脸不屑:此女太嫌了。他说这话的比照对象当然是他的那个女同学。他的那个女同学,在他印象里,总是一袭素雅的着装。这给他在心目中定下了质朴,干净,天然去雕饰的审美基调。所以,当庄里同学发出啧啧声时,他并不赞同,并开玩笑地说:我今天看的女人,不耍是她喔!
那你小子有艳福了,庄里同学不正经夸张起来:你看那屁股,绷绷的象古巴女郎!你看那一头散披的卷发,简直就是波姬小丝!再看那白脸红唇,大明星潘虹也不过如此。我都陶醉了。
你小子那德行,柳青用拳捶了捶庄里同学的肩头:如果是这个女孩,我绝不同意。
那你让给我,庄里同学闪着狡黠的眼神。
一言为定,柳青拍拍胸脯:我说话算数。
算了吧!庄里同学从`陶醉中醒来: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你看我这熊样。人家恐怕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呢?他又自惭形秽起来。
两个人说说讲讲就来了朱家,不进门还好,一进门来。两个人全呆了。
有时候,人是有第六感官的。柳青正值青春少年,他的下意识非常灵敏。朱家屋里站着的那个女孩,正是街头碰到的时髦女郎。柳青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庄里同学直咂舌,他不时把目光抛向柳青。柳青假装没看见,他不想有所表示,因为从他一进屋的第一眼起,就不来电。可是,他在内心还是感到惊奇,自已怎么就猜了一个准。他并且正感觉到,对方正在扫视他,目光大胆,热辣。而他却不正眼瞧她,并不是要请高,也不是对方一无是处,而是他觉得自已跟对方不是一个类型的人。和不是一个类型的人搞对象,他不抱任何希望。
他发现这屋里,有一个中年妇女,对他看的也很仔细。并且和他表舅不时说着什么,和他妈妈也不时交流着什么?时间大约有十来分钟,柳青他主动跟表舅们打了个招呼,并向那中年妇女点了点。便和庄里同学出得屋子。他们还没走几步,母亲便撵了出来:混小子,要走也该等人家先走,这么没有礼貌。
嘿嘿!柳青闻言干笑了一声。心里想,母亲真见忘,那一次相亲,他不是先走的,这是一种态度。他年轻气盛,放不下自负自尊的虚荣,况且,他与对方确实也不来电,傻站着也显尴尬,还不如趁早离去的好。
怎么样?他母亲问柳青。
我看行,没问题,庄里同学抢先答话了:大婶,只要对方没意见,就同意。
同意个头,柳青抢白道:干脆说给你算了。
你看你这个小孩,一玩二傻的,母亲白了柳青一眼:这可是正经事。
没看好,柳青闻言,直里直截地给了个明白:我看不中。
不要挑了,人家条件比我们好多了,柳青妈口气严厉地说:如果人家没意见,我看能成。
不行的,这是一辈子的事,你总不能让我跟没感觉的人过一辈子吧,柳青嘻皮笑脸:你别老在人家面前自矮一截,你儿子可不穷呢!
你不穷,柳青妈有点搞又懂儿子的话。
柳青走了两步,叉开五指把头发往后理了理,你看我那里穷。
耍贫嘴,柳青妈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你也就剩这人模鬼样了。
这门亲事终于还是黄了。柳青妈当时回答人家说没意见,对方是姑嫂两个人,也都说没意见。柳青表舅以为成了。可一问柳青本人,结果他才搞明白,原来是他母亲一厢情愿,这小子并未答应。他觉事情不一般,便又亲自登门,晓以利害。
人家不嫌你家穷。这第一句实话便在柳青内心深处引来反感。而且上面两个哥哥,一个教书,一个大学已毕业。人家并不要求对方条件怎么样怎么样,就要人才,说有人就有一切。这头那里找,你这小子,表舅数落道:你有什么?人家女孩现在粮管所当会计,她嫂说了,只要你答应,她家可以动用关系,给你找份工作。人家不就看你长相不孬,又是高中毕业,才相中你的。要不然,就凭人家那闺女模样,找不到下家了,看中你。
可柳青这个家伙,他认准了的事,别人再劝也听不进去。气的表舅中饭也没在他家吃,就走了。
其实,恋爱这东西,还是好事多磨。对于这次相亲的那个女孩,柳青后来的日子里,把她又想了想,除了太时髦令他第一印象就不好外,别的地方你还真挑不出毛病来,至于女孩性格如何,没相处又怎么知道呢?那能象那位女同学,三年同窗,知根知底呢!这道理是明摆着的。但他已经说出口了,他不指望回头,这不是他的性格。
小子犟,没办法,可一天没成人。柳青母亲便一天不得轻快。这份心事,她还得操。离表舅提的亲,没出十天时间。庄里大嫂便找上门来了。她是一个走路如风,说话如流水的女人。一进柳青家院门,便嚷开了:大婶大婶。见没有应声,便又提高嗓门:有人在家吗?
柳青闻声从屋里走出来。其时,他的母亲上地里去了,而他正在看书。庄里嫂子一提嗓门,便惊着他了。他离开书中,把书放下:大嫂,我妈去地里了。
噢!原来兄弟在家的。她满脸堆笑:兄的,大嫂今天来不为别的事,是专程为你的。她神秘兮兮似乎要给柳青一个惊喜。
柳青嘿嘿笑道:莫非大嫂要给我说对象了。
还就被你说对了。庄里大嫂两手一拍:到底是念过书的人,一猜一个准。兄的,大嫂替你看好的这个女孩,是大嫂娘家妹子,人特俊。她上下打量打量了柳青,又夸张地绕他转了一圈,两手又是一拍:兄的哎!郎才女貌。如果说成了,那绝对是没话说的。
柳青被她的情绪感染了。笑嘻嘻地说:那感情好,就有劳大嫂费心了。
应该的。谁叫你是我兄的,这样物俊(特别俊)的兄弟,大嫂那能不上心。告诉你兄弟,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女孩,在娘家那头,与我还没出五服(五代)呢!人长的好看死了。跟兄的绝对般配。
庄里大嫂转了转身子,又用右手拍了拍自已的头顶:你看我个子怎样?
有大嫂这个头,不算矮呢。
我不矮吧!说完这句,庄里大嫂又满脸夸张了,她把右手放在头顶,突然向上猛抬起:她比我还高呢,有这么高。
柳青觉得庄里大嫂挺滑稽,心里想,要有这么高,我都嫌矮了。四围还没发现有比我高的女人呢。但他不想扫了庄里大嫂的兴致:不矮不矮,大嫂本身就又矮,何况比你还高,一定是不矮的。
不仅个子高,庄里大嫂继续描绘说:椭圆脸,大眼睛,兄的眼睛就不小,娘家妹比你还大。比我还大,那在脸上能适寸么?柳青心里这样想,脸上呵呵笑。
小鼻子,小嘴。柳青越发觉着庄里大嫂的有趣了,大眼睛,小鼻子,小嘴,这能放到一起去么?比例不失调才是怪事。但农村女人都这样,想象能力是有的,但表达能力就欠缺了。
对了,庄里大嫂又补充说:还有那辫子,你看我的。她把马尾巴的一把拃辫子从脑后撸向肩头:这么短,人家那辫子老长老长,长过屁股呢。并且是乌溜溜黑,那象我们这辫子又短又黄梢。
兄的,你今年多大。那天大婶说给我,我都忘记了。
二十三岁。
乖家伙,娘家妹正好比你大三岁。今年二十四。一岁也不算大,兄的,找对象要会找,女孩大一点,晓得疼人。
他大嫂子吗,这时候,柳青妈从田里回到家里,一见庄里大嫂便招呼起来:没事也不事坐坐,今天过来了,是不是要跟小青介绍对象啦!
哎呀!大婶子,还就被你猜对了。我有一个娘家妹。上次回娘家看到了,我一称品称品啦,跟我那兄的蛮般配的。我一问,她也没说好呢。正好!我这就来了。
那感情好了,他嫂子。柳青见母亲回来了,庄里大嫂也有人招呼。自已也没有必要再陪下去,便转身回了房间,继续看他的书去了。
简单说一句,庄里大嫂提的这门亲事,昨天在集上也看过了。柳青是没印象,看来又要黄。庄里大嫂可不这样看,你看一大早就登门了,先是教训了一顿柳青,接着便对柳青妈说:
大婶子,不是我夸娘家妹,她要人有人,地里家里一把手。虽然兄弟读了高中,有文化,可如今这阵势,你有文化也没用。种田也用不上。还得要一个能苦能干的女人把他带起来。我娘家妹子也是眼界高,如果不是眼界高,象他这样的姑娘,我门庄里有吗?也挨不上我给兄的提她了。
柳青母亲被说的直点头:昨天,我有不得已的事岔了,就听他回来说不行不行的。
她家姊妹兄弟多,以前穷,可自从分田到户后,人家一日干里,你看现在,庄里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她是苦惯了,在活道中长大,家中的黄牛,水牛,上头大的不是在外地,就是嫁了人,家中就她老大,耕田耙地,她都会。这样能吃苦的女孩那里找,我真替我那兄的惋惜。柳青妈被说的动了心,她往后屋喊道:小青子,到这屋来。
柳青闻声而来,见庄里大嫂正在过道中站着,就知道是咋天相亲的事了。
兄的,你什么眼光,我家妹子都看不上。庄里嫂子略带责备地问:你这兄的,嫂子可告诉你,过了这村没那店了。你可不能后悔。
后悔,我有什么悔。对方确实长的确实一般般,并没给他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根本不靠他给自已立的原则的边。初中定要漂亮,高中可以次一点。这是什么时候定的标准呢?而且根据是什么,它根本就悬空得很,并且过于理想化,没有考虑到以后的材米油盐的生活。但是,柳青看不到这一点,他生活经历太少。
小青子,你不能再胡闹了。柳青妈有些生气了,她动怒起来:这次如果再不听话,我以后也不问不管你了。你就自生自灭吧l
母亲为他的亲事,请东家托西家,客套话说了一大堆。柳青不是没看到。他也常为此懊恼,埋怨自已没用,可是在这家里,他又不可能有自谈对象的条件,庄里那里有相衬的女孩呢。不把儿女交待排场,她能不操心么。一见到母亲那份对儿女责任的执着,他实在有些于心不忍,所以,这次母亲一发怒,他便有了个不情愿意见与态度。
那这样吧l大嫂,你让她出来,我与她谈谈。
乖家伙,人家黄花大姑娘,你也没答应人家呢,就让人跟你谈谈,谈不成呢,人家名声难当。庄里大嫂连忙摇头。
我也不会吃了他,有什么难当不难当的。再说咋天几个女孩,我认不准是那一位。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脑子就是好使。他明明认的精准精准,却说没看清。这样一来,似乎母亲也没有再怪他的理由,而又把球踢给了庄里大嫂了。让她不好再说,这门她看准的亲事了。
柳青妈看着庄里大嫂,庄里大嫂摊了摊手:那我就再去跑一趟。这门亲事不成,大婶啦,我是不甘心的,因为兄的和我妹:确实般配。
晚上庄里大嫂来话:明天逢集,柳青在庄头小店等她。
庄里大嫂的娘家,是柳青的邻村人。柳青他们上街赶集,必须路过她娘家的庄头。庄头有一家专卖日用品的小店铺。店铺有两间不大的砖砌房。柳青走进店里,店里的老板娘认得他,因为她娘家离柳青家不远。
你一眨眼也长这么高了。对于经年累月不见面的人来说,小孩到大人的变化是让人感觉明显,且不可思议地变化。柳青与对方寒喧了两句,他背对着门,而老板娘是脸向外的,她要招呼客人:
三姑娘,来,屋里坐。
不了,我找人,一个声音里有笑声的女孩子回应道。显然与老板娘很熟。柳青下意识地转过身子:是你,他有点出乎意料,到这店里,还没容他坐下来呢。
女孩点了点。
你们认识?
亲戚,女孩机敏地笑着。
你们是亲戚,老板娘有些诧异了:我怎从来没听说过。
柳青在一里一外的话声里,走出店去。老板娘忽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们俩,蛮合适的。
两个人走离了小店,柳青开了口:你来的好快?
我看见你骑车过去的,被叫着三姑娘的女孩微笑着,她仿佛很爱笑:你站下来。
不去走走!
我先告诉你两件事,如果你在意,我俩就没有再走的必要了。
你说,柳青停下来,表示洗耳恭听。对着盯着他端祥了一会儿,似乎欲止,但最后是下定了决心。柳青能感觉到对方的内心世界。
首先,我不是初中毕业,小学三年级我都没念到底就回家了。其次,我不是比你大一岁,而是大三岁。以上两点,是大姐瞒着的,我本不同意,但她还是瞒了。也是为我好,怕我高攀不上你。她的语速很慢,但语调坚决,分明是一番深思熟虑后的果断。在讲话的过程中,笑意始终在她脸上,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如果你不介意,也不在乎,我们就去互相了解了解。耍不然,我俩也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柳青忽然感觉如浴春风,这那里是一个不识字女孩所能说出来的话。她果断,直爽,没有拖泥带水。中间虽有迟顿,但那也是一个青春正旺女孩在中意人面前的一点点犹豫。和要一辈子要生活在一起的信任相比,她毅然选择了诚实。
柳青是一个感性十足的人,他的情绪最容易被感染。经久营造的大堤,被洪水一旋就冲开了大豁口,想堵那怎么可能。在这之前的所谓原则与所有的矜持,在微笑,直爽与诚实中土崩瓦解。从这一笑一说开始,他就被完全出乎意料的女人俘虏了。那个时髦女郎长得并不比她丑,可他就臣服于她了。人就这样怪。
他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可爱起来。爱与不受全在这一瞬间被决定了下来:走吧!我不在意你的岁数和文化。
于是,两个人骑上车子,直奔前方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