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对抗中显示的人性奇观
原文：
那匹狼偷拍了我家那头肥猪的照片。我知道它会拿到桥头的照相馆去冲印，就提前去了那里，躲在门后等待着。我家的狗也跟着我，蹲在我的身旁。上午十点来钟，狼来了。它变成了一个白脸的中年男子，穿着一套洗得发了白的蓝色咔叽布中山服，衣袖上还沾着一些粉笔末子，像是一个中学里的数学老师。我知道它是狼。它俯身在柜台前，从怀里摸出胶卷，刚要递给营业员。我的狗冲上去，对准它的屁股咬了一口。它大叫一声，声音很凄厉。它的尾巴在裤子里边膨胀开来，但随即就平复了。我于是知道它已经道行很深，能够在瞬间稳住心神。我的狗松开口就跑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将胶卷夺了过来。柜台后的营业员打抱不平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霸道？”我大声说：“它是狼！”它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无声地苦笑着。营业员大声喊叫着：“把胶卷还给人家！”但是它已经转身往门口走去。等我追到门口时，大街上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只麻雀在啄着一摊热腾腾的马粪。
等我回到家里时，那头肥猪已经被狼开了膛。我的狗，受了重伤，蹲在墙角舔舐伤口。
（莫言）
“那匹狼偷拍了我家那头肥猪的照片。”这里存在的问题是：狼为什么要偷拍肥猪的照片？偷拍之后又为什么要冲印？偷拍是一种怎样的行为？我为什么要去阻止狼去实现这些行为？
从这里我深深感到，小说是不需要对前因后果交代清楚的。这种谜团，实际上掩藏了诸多人生人性以及整个世界内涵，它是值得挖掘的，也是挖掘不尽的。这也就是微型小说走向深刻博大的重要手法。
偷拍是在侵犯肖像权吗？
在这里，我深深感到，绝对不能从权利角度去解读偷拍行为，那样只会狭窄化偷拍的意涵，而且也难以对整篇小说形成一个阐释系统。自然，这种直觉在将文学还原为文学方面有重要意义。可是，如果不从社会学角度进行解读，又能进行怎样的解读呢？还有什么好的解读方式呢？
在思考的过程中，我突然意识到：难道解读整篇小说一定要给我刚才所提的问题一个答案吗？这个意识，让我欣喜若狂！它意味着，我可以悬置这些疑问，有效避开了一个障碍，打开了阅读思考的路径，直接去对文本整个现象整个结构进行分析！那么，如何分析呢？
马原说，他看小说总是首先关注它的表，就是从最表层来看一部小说讲了什么，而不是直接去问：这意味着什么，那象征什么。今天我也来尝试一下这种方法。我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一个人与狼斗的故事，结局是人失败了，猪被开膛，狗受重伤。这只狼能变成人，而且是一个还有点儒雅，还可能是一个中学教师。他拿了偷拍的猪的胶卷过来冲洗，我就守株待兔阻止他的冲洗，派狗咬他，亲自从他手中夺回胶卷。狼跑走了。这个过程中，狼表现得很镇定，很有控制力，也显得很柔弱可怜。营业员并不知道它是狼，反而对我很生气，叫我把胶卷还给狼。回到家，我的猪已经死了，狗也受了重伤。
故事就是这么一个故事，然而，就是在我用自己的语言对故事简要重述的之后，我忽而意识到狼为什么去偷拍冲洗、偷拍意味着什么、我为什么去堵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过程。我只要集中精力于这个过程就足以发现许多信息，找到理解整篇的那个系统。
偷拍并冲洗是一种不正当的行为，这种行为与我有关，这种不正当使“我”感到了损害或者即将受到损害，因此势必产生反抗行为，对之对抗。对抗，这是文本运行的基本逻辑。偷拍者（即狼）是见不得人者，其必然要选择一种正大光明的方式进行伪装，使其行为得以常态化运行。然而人是精明的，伪装者自以为得计，却不知出于相同的心理根基，其对抗者必能揭露其诡计。为何相同？一则源于人性相通，二则源于对抗者双方的互相揣摩，三则源于人的自负，皆自以为自己高明。奈何，所谓高明，只是由不断地比较或不断地超越而来，永远没有止尽。也就是说，现在你高明你胜利，那么下一刻也就可是是我高明我胜利，不断循环。后面结尾也印证了这一点，在这个时刻我夺来胶卷，显得高明，下个时刻我的猪狗的遭遇反而证明狼更厉害更高明了。然而，这种相同相通由于双方都处于对抗模式中，营业员处于局外自然不知所云，一味同情心泛滥，执着于虚假的东西而不自知。其无知以及由无知所带来的虚假而虚弱的反应，也是人的通病。营业员的映衬，使得这一对抗更显紧致、激烈，也更趋独立，只是由于篇幅短小，对抗没有进入白热化之高潮阶段。
我等待时机，先发制人，以狗咬之，狼虽然十分镇定，没有自乱阵脚，然而于光天化日之下，狼并不敢展开反击！它本就是被光明所厌恶所驱逐者，反击也会暴露它那黑暗凶狠的本性与力量，所以，它始终抓住“那张皮”不放，而很有心计地将其控制成一副弱者的皮囊，以求的同情，以求得力量，虽然由于营业员本身也是一个弱者，它并没有得到许多力量。为了达到我反抗的目的，我迅速出手，夺回胶卷，似乎终于制止了不正当行为对我的损害。这里各自都用尽力量进行对抗，一个步步紧逼，一个迂回为营，都显得十分顽强。真的人性的奇观啊！
然而我真的胜利了吗？并不。那一摊苍蝇叮食的马粪就是一个阴暗的颇有意味的意象。狼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不交代狼吃猪斗犬的实际过程？狼，实为腐朽阴暗者，其一切行为只能在暗中进行也。那省去的丰富的行为，爆炸性地显示了人性之可怖。
思考过程中的一些问题：
这头狼是怎样的一头狼？他先是变成了中年语文教师……
可能用这头狼来象征人？表面上很和善很柔弱甚至很憨厚，然而实际上非常阴险、狡诈以及凶狠，表里不一是因为这头狼已经形成了很强的自控力，控制自己的皮肉以使之形成一副正面的皮囊。我觉得这里揭示出非常恐怖的人性现实。
看透狼的人却遭到了误解甚至攻击，不过我觉得这一点不是小说表达的重点，重点还在于那只狼。
结尾意味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