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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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里的猫有了归宿,围墙里的狗有了自由。而我依旧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狂欢。
我是一个爱成全别人的人,唯独成全不了自己。
01.小白
遇到小白的时候,它还是一只乳臭未干的小奶猫。浑身滴着黑水,那是下水道里的污水颜色,把它原本的黑色衬得更加黑了。
它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站在一个卖肉的小摊前,等着摊主投喂。不过在它的前面已经有四只成年大猫了,它们正在大快朵颐,小白试着靠近它们,去捡点食物残渣。它探头探脑地往前挪了挪,“喵呜!”一只大猫猛地回头,露出两排獠牙,吓得它滚了两圈,掉进了下水道里。
我不知道它疼不疼,但是看着它从下水道里爬出来,远远地看着那几只大猫,那受伤的眼神让我的心揪在了一起。这场景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奶奶做好饭以后,我总是要等着四个哥哥姐姐们吃饱,才能去吃他们剩下的残羹冷炙。
同病相怜的遭遇让我走下楼,给它买了一大块肉,让它吃个够。那几只大猫想过来抢食,被我恶狠狠地驱离开。我把它喂饱了,它对我没了防备心。抚摸了几下,我把它抱回了家,取名小白。它是只黑猫,我给它取名小白。这是我对人生与生俱来的对抗。
带它回家那天我很安心,我终于有个家人了。我没把它当成宠物,我会跟它分享心事,不担心它会泄密;我会跟它抱怨同事,不担心它会打小报告;我也会跟它吐槽家人的无情,不担心它会跟谁爆料我的隐私……
而遇到小黑那天,我却很狼狈。它也很狼狈,甚至可以说很可怜。那天是奶奶的生日,父亲给我发了条短信,只有一行字:今天是你奶奶的生日!
我买了礼物就往父亲的别墅赶去,赶到那里时下起了暴雨。我对抗着狂风,用尽力气撑着伞,护着礼物盒。无奈人永远不可能敌得过大自然,除了头发和怀里的礼物,我全身都湿透了。
暴雨放肆地嘲笑着我,雷雨声压住了门铃声,我在熟悉又陌生的别墅门口按到手指酸痛,也没人给我开门。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只白色的萨摩耶,看到狼狈的我,颤抖着身体站起来,对着门口“汪汪”叫。是的,它是对着门口叫,不是对着我叫。
里面终于出来一个人,是我的大哥,提着一根手指粗的铁棍子出来,先对着笼子一阵敲击,吓得里面的狗四只腿都在抖动,尿液顺着笼子缝隙流出,它蜷缩在笼子的角落里,眼睛一直盯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似乎在祈求什么。
我以为大哥只想吓唬下这狗,不想他敲击完还不解气,用铁棍戳着狗的身体,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不要吵,你这畜牲,再不消停,老子炖了你。”
随着狗子的惨叫声响起,它白色的狗毛上也渗出了丝丝鲜红,我看得怒火中烧,却只能提醒自己,今天是奶奶的生日,不能惹事。
这场景我太熟悉了,十岁那年,他也是拿着这么粗的一根木棍,抽打着地板,威胁我交出他的零花钱。可我并没有拿他的钱,我据理力争,换来了他的一顿猛戳。这么多年了,他的秉性一直未改。这狗子是为了帮我,我不能再等了。
“大哥,劳烦你给我开下门。”我大声喊他。虽然“大哥”两个字让我反胃。
“哟,难怪今天下暴雨,原来是讨债鬼来了啊。”大哥扔下棍子过来开门,还不忘阴阳怪气一番,跟他那可怜的母亲真是天差地别。
“谢谢!”我没有正眼看他,绕过他,几乎是缩着身体着从他身边过去。
走到门口,我在地垫上使劲跺跺脚,想把脚上的水气跺干。
“你轻点,踩坏了你赔不起,真是个讨债鬼!”大哥瞅了我一眼迅速进屋去了。
02.小黑
我真后悔没有先他一步进屋,这样里面的人也不会准备得那么充分了。我抖抖潮湿的衣服裤子,转头看了一眼那只躺在笼子里喘气的狗,进屋了。
“啪,”一坨稀软的东西糊上了我的眼睛,我眼前一片白雾,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知道那是一坨奶油,一股奶油特有的香甜味钻进鼻腔,我却那么厌恶这味道。奶奶不喜浪费,从来不准让他们打奶油仗,所以我就成了他们搞恶作剧的对象。
“哈哈哈,讨债鬼太滑稽了。”三姐尖酸刻薄地嘲笑我。
“奶奶生日就不能穿好点,这一身湿漉漉的来干嘛啊。”这是二哥的声音。
“给我看看,你能带什么好东西来。”这是四姐的声音。
我手里一空,终于空腾出手来擦掉了脸上的奶油。我没有理会那一屋子道貌岸然的人,转头到茶几上抽出几张纸,仔仔细细又擦了一遍。他们也见怪不怪了,我依旧不见父亲的踪影,他似乎一直在躲着我。
只有奶奶担忧地看着我说:“小琴,去洗洗脸,难为你啦。”
“没事儿,奶奶我就是来给您祝寿的,只是没想到暴雨这么猛,失了礼数。”我笑着回答奶奶。
“先去换衣服,我让李嫂给你做点吃的。”奶奶和蔼地拉着我的手,她的体温传遍我全身,我却不敢贪恋。
我抽回了手,拿过四姐手中的盒子,虽然她还没有打开,但是包装纸都被她划得零零碎碎了,就像我那颗七零八落的心。我习惯了,不以为然地打开盒子递给奶奶。
“真漂亮,你从哪里找到这套茶具的,我让你大哥给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呢。”奶奶眼睛一亮,看着我说,抖动着手掌触摸着那套茶具。
“奶奶喜欢就好,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您多保重。”我没有解释茶具的来历,只想早点离开。
奶奶眼中含泪,想挽留我,动了动嘴,最终只是轻轻一叹。
刚走到门口,一辆小货车开了过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叔跳下车按响了门铃,大哥走了出来。
“老板,你家狗要卖吗?”大叔看着大哥问。
“是的,是的,就是那畜牲。”大哥指着笼子里的狗说。
我看了看那狗,跟我一样的身不由己,跟我一样没有自由。
我刚走出几步,就萌生了一个念头:我要把狗买过来。可是不能当着大哥的面,否则他不会轻易把狗给我。我故意放缓了脚步,等待大哥进屋。
只听身后的铁门“嘭”地关上,我算着时间,大哥应该进去了。我回头跑到正在抱狗上车的大叔跟前说:“叔,这狗卖给我行吗?”
“可以啊,不过得加点钱,我一个小本生意人,多少得赚点儿。”大叔放下狗,坦诚地跟我说,我表示理解。
最后,大叔挣了我两百元的差价,还把我和狗一起送到了我的住处。我给这只白色的萨摩耶取名小黑,这是我跟那家人抗争到底的决心。
我带着受伤的小黑回到家,一进门小白出来了,它还小,看着大它很多的小黑,有些胆怯,它睁大无辜的双眼看着我,轻轻地“喵”了一声。
我走过去,抱起它说:“小白,别害怕,以后咱们一家三口就热闹了。”
我躺在躺椅上,抱着小白,看着小黑在院子里自由行走。
这种跨越物种的亲情让我心安,我不用担心有一天这份亲情会被轻易抢走。
03.最后的温情
一家三口对我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五岁那年,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大小不一的孩子找到我家来,母亲便成了人人喊打的小三,我成了不能见光的私生女。
半年不到,我便失去了母亲,那个女人为了救一个和她一样苦命的女人,牺牲了自己,最终她们双双殒命。
不知道她们是否达成了某种协议,居然那么巧合,她们互相成全。最终她们也都得偿所愿,只把悲伤留给在世的人。
我的母亲是个传统的女人,在一家国企做收纳,小资生活的她活得很精致,但一点儿也不拜金。
她总是说收拾好自己,丰盈自己的内心世界是对这个世界最好的回馈,也是对自己的奖赏。
父亲出差到了母亲所在的城市,被她温柔的谈吐,优雅的姿态吸引。他放下生意来到母亲的城市,对她展开猛烈的攻势。最后,母亲招架不住,辞了工作,义无反顾地跟着父亲到了现在我们所在的这座城市。
他们在各界友人的见证下结了婚,婚礼隆重而奢华,母亲次年就生下了我。她也顺理成章地开始洗手作羹汤,每天抱着我等着父亲回家来。我们一家三口围炉而坐,三餐四季有饭、有汤,还有情。
我在他们爱的浸润中长到了五岁。生日那天,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带着四个穿着光鲜的孩子出现在我家门口,我们与命运的抗争也拉开了帷幕。女人就是父亲的原配妻子,母亲让我叫她秀禾阿姨。
父亲尴尬地看着他们,几个孩子看着父亲一脸失望。看着我的母亲和我时,那怨毒的目光让我缩在母亲身后,不敢直视。
父亲把他们带走了,头都没有回。他跟秀禾阿姨谈离婚,赔偿款和抚养费从百万谈到了千万,秀禾阿姨始终一言不发,只知道摇头。
失去了耐心的父亲威胁秀禾阿姨,如果不离婚一分钱都拿不到。秀禾阿姨这才开口,她低声下气地求父亲不要抛弃他们,她说她什么都不要,只要父亲,也可以接受我和我母亲的存在。
父亲看着四个孩子心软了,他挖空心思说服了母亲接受秀禾阿姨的建议。就这样父亲获得了两个家庭,母亲为了我放弃了尊严,成了父亲的小老婆。
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对于母亲来说是很满足的,我依然可以经常见到爱我的父亲,母亲依然每天精致地坐在小院里看书、焚香,然后到点做饭,等着父亲归来。
好景不长,半年后的一天,大哥带着老家的长辈和一群壮丁闯进了我和母亲的住处。男的辱骂母亲,女的撕扯母亲。我哭着、喊着,依然阻止不了他们欺辱母亲。
我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头发被扯乱,就像秀禾阿姨刚到我家时的样子。但母亲比她更狼狈,嘴角的口红被拉长,活像小丑的嘴,脸上还有清晰的巴掌印。一时间,家里就像下暴雨一样喧闹。
我跑去门口,想求救,可惜门被堵死。邻居们敲门询问也无济于事,母亲孤立无援地瘫坐在地上,就像海上的一座孤岛,接受着惊涛的不断拍打。
她环视着四周,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惊慌和恐惧。大哥冷笑着,骂着脏话一脚踢在了母亲胸口上,母亲捂着胸口缓缓趴在了地上。一屋子的人没有一个人同情她,还有人说她活该。
“嘭”的一声,门被踢开了,父亲来了,他推开众人抱起地上的母亲就往外走。大哥拦住他,被他一脚踢翻在地,那些欺辱母亲的人此时连大气都不敢喘。我像一条小尾巴一样跟着父亲走了,直到那一刻,我还在庆幸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在一起了。
母亲被送到了医院,父亲留下两个保镖就走了。我孤零零地坐在医院的凳子上,盼着母亲能出来,抱起我回家。医院很冷,保镖就像冰雕一样,没让我感到安全,只有深深的冷漠。
我在凳子上睡了一夜,天亮时父亲叫醒了我,带我进去看母亲。她还是没有醒来,我拉着她的手,那手冰凉刺骨。
04.佛系人生
医生说母亲心脏病复发,除了换心别无他法。父亲一夜未归是去给母亲联系心源。
那以后的几天,我每天都坐在母亲病房外的凳子上等着父亲,他总是一脸疲惫地回来,看看母亲,看看我,又失魂落魄地离开。
直到一个星期后,母亲的心源找到了,一个患了癌症的人和母亲配型成功,也愿意捐献自己的心脏给母亲。我们欣喜若狂,殊不知这才是暴风雨的前奏。
父亲立刻就给母亲安排了手术,母亲得救了,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后期如果没有排异反应就可以出院了。
如果的事谁也不敢保证,有如果就有风险。果然三天后,母亲出现了严重的排异反应,药石无医。
人生犹如过山车一样让人猝不及防,除了接受,我无能为力。
父亲把我带回了秀禾阿姨的住处,想让我跟着秀禾阿姨。可是,我们都没有见到秀禾阿姨,只看到了她的遗像和一方小小的木匣子。
那天,刚进入那个陌生的家,我和父亲同时呆住了。家里被布置成了灵堂,照片上不是母亲,是秀禾阿姨。大哥冲过来就甩了我一巴掌,说我母亲害死了她母亲,让我滚出去。父亲不可思议地问大哥在说什么?
大哥疯了一样捶打着父亲,哭着喊道:“我妈肝癌晚期,你却不知道,成天围着那个狐狸精转。她还把身上最好的器官捐给你的狐狸精,你呢?你在哪里?她连死都没有见到你一面!”
父亲跪下了去,眼里没了光,身体没了支撑,伏在地上颤抖不已。我也跟着他跪了下去,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接受着周围人的目光凌迟。
秀禾阿姨的骨灰被送回了老家安葬,父亲顺便把老家的奶奶接到了城里来,说是照顾我和那几个哥哥姐姐们,他还得去处理我母亲的丧事。
奶奶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带我们都很好,从来不会因为我私生女的身份就嫌弃我。但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地去缓和我和哥哥姐姐们的关系,也改变不了我和他们敌对的立场。
吃饭时,我的碗会莫名消失。奶奶总会训斥哥哥姐姐们,然后给我重新拿一个碗,他们会风卷残云地吃完,留给我一片狼藉。
洗澡时,我的衣服总会被人偷偷拿走,奶奶总会第一时间帮我找到,让我穿上。
生病时,我的药总会被换掉,奶奶总会备两份药,悄悄给我吃对的药。
……
奶奶用自己的方式护我上到了大学,而父亲对哥哥姐姐们做的那些事情不闻不问,似乎默许了他们的行为,对我再也没有了关心,除了冷漠还是冷漠。小时候我恨他,长大以后我不恨了,我也成全他。
上了大学我就脱离那个处处都是钉子的家,住在学校我基本不回家。在学校我也很少交朋友,大学四年,我和图书馆处得最好,在那里我找到了天堂的模样。我看了很多书,写了很多文章,跟很多文友交流,就是不愿意跟周围的人面对面交流。
在同学眼里,我成了特立独行的典范。直到毕业,很多人都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不想介入谁的世界,也不想谁闯进我的世界。
毕业以后,我选择了和母亲一样的工作,在一家民营企业做出纳。因为工作需要我开始学着与人面对面交流。大学时期泡的图书馆没有白泡,我很快学会了与同事交流,不过只谈工作,不谈其他。因此我在单位也获得了“佛系美女”的称呼。
出生我无法选择,父母的孽缘也身不由己。我把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归咎是父亲的贪婪和不负责任。
05.波澜不惊
我工作的第二年,父亲来找我,给了我一本房产证,我不愿意接受。他说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他只是装修好了,要不要随我。丢下房产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很想叫住他,问一问为什么生了我,又对我如此冷淡?最终我还是没有问,任何人都有自己想守护的秘密,我应该成全他们。就像我成全秀禾阿姨的孩子们对我的欺压一样。说到底也是我的母亲破坏了他们的家庭。
成全是一剂良药,治愈了我在黑夜中独自行走的伤痛。
“汪汪汪,”小黑躁动不安地对着我叫唤,我这才从梦中惊醒,怀里的小白也伸着懒腰醒了。我伸出一只手安抚着小黑,一只手抚摸着小白。
小黑还是不停叫唤,我不明所以地跟它碎碎念:“小黑怎么了嘛?别叫了,一会儿邻居该投诉啦”。
“叩叩叩,”敲门声响了,我才反应过来,原来小黑是在提醒我门外有人。
我站起身打开了门,大哥站在门口,冷冷地说:“爸爸在医院,想见你,15楼402房。”
他尽量简短的传达,我尽量记下。不等我回应,他转身离开了。我预感不祥,但也不是很忧心,安顿好我的两位家人就去了医院。
病床上,父亲脸色苍白,哥哥姐姐们都围着他。看到我进去,他们陆续出去了,只是经过我身旁时,都恶狠狠地警告我不要乱说话。很可笑,我能说什么呢?说他们那些年怎么欺负的我吗?过去这么久了,我早就淡忘了。
我走到父亲床边,父亲泪眼朦胧地说:“这些年委屈你了,不要怪我,我没有办法。”
我冷哼一声说:“没有办法就可以欺骗两个无辜女人的感情了?”
父亲摇摇头,叹口气说:“我不想解释了,这些年你大哥他们一直想要找你报仇,我对你不闻不问,也只是想让他们消气,让你平安。”
他解答了困扰我多年的疑惑,我应该换上感动的表情,扑在他怀里痛哭流涕才对,可是我做不到,我的内心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他的解释就像一阵风吹过,并没有让我平静的内心受到任何波动。
我只是稍微放松了脸部肌肉,看着他说:“你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回到我的小家里,小白从猫架子上跑下来,迅速窜上我的大腿。小黑甩着呆萌的大脑袋蹭着我的小腿。我蹲下身,跟它们互动。仿佛就是去看了一位暮年的老人,尽了一点晚辈的孝心。
一周后,父亲走了,给哥哥姐姐们留下了巨额财产,只给我留下了一间铺子和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花开了,我就回来。是母亲的字迹。
一年后,我有了一间花房,小白成了招财猫,小黑成了揽客狗。
结束一天的营业,我牵着小黑,抱着小白穿过深深的小巷回家。
猫的归宿、狗的自由都得到了成全,唯独我的心始终漂浮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