皈依
1.
瘦西湖畔，碧瓦飞甍。
春光乍泄，又是水云坊一年一度以舞会客之时。传闻这坊间女子，无一不是舞技超群，色艺双修。只可惜坊外戒备森严，而坊内又法无两适。唯有每年初春之日，水云坊才向外开放。多少江湖侠士为赏佳人一舞不惜栉风沐雨，豪掷千金，纷赴这名动天下的秀坊盛宴。
此刻的水云坊，便是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随着箫声轻扬而起，喧闹的人群顿归一片静寂。坊内女子长袖漫舞，无数娇粉花瓣翻飞于天地之间，晶沁花香令人迷醉。
曲荡人心魄，舞牵人心魂。
众人如痴如醉已至忘我之境，连坊外的守卫都看的两眼发直，鲜少有人注意到墙头一袭翠烟衫飞闪而过。
“秀柒！你不是应准备表演伞扇舞了吗？这背着行囊是要去哪儿？”
“啊，胭姐姐，你吓死我了！那个，今日......今日是小和尚念诵佛偈的日子，我呀，我要去少林找小和尚。”
“不行，这要是被坊主知道了，必是重罚。”
“哎呀，胭姐姐，坊主这不是去万花谷了嘛，我就去两日，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不......欸，秀柒！”
白胭话音还未落下，眼前便只余坊内飘出的几瓣桃花。
望着那抹身影消失的方向，白胭不由轻叹：哎，这秀坊的女子，本就不能轻易将情衷付与他人，更何况.....更何况，是那早已遁入空门的僧人......
2.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
秀柒偷偷坐到佛殿里最后一个蒲团上，一双如水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殿前诵经的澄寂，嘴里却不忘跟着轻声和道：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小和尚，我来看你啦。”
众人散去，澄寂走到秀柒面前，双手合十，“秀姑娘。”
“小和尚，许久未见，你可曾记挂我？”
“阿弥陀佛，秀姑娘说笑了。”
澄寂拂了拂海青，准备起身离开。
“小和尚！你怎么一点都没变，明明同我年龄相仿，却总一副老僧入定的木头模样。”秀柒轻抿双唇，转而又低声问道：“小和尚小和尚，明日......我还能过来听你讲佛理吗？”
“我佛慈悲，四海皆为客，小僧，何以言拒。”
秀柒眉眼弯弯，宛若含苞蓓蕾瞬时盛放。
“小和尚，那可说定了，诺，就那棵桃花树下，明日不见不散！”
望着秀柒渐渐远去的灵动身影，那张明艳笑颜却总浮在眼前挥之不去，澄寂轻合双眼，反复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3.
春雨绵绵，秀柒撑着一纸桃花伞，听着小和尚温润的诵经声，竟在这桃花树下打起盹来。
澄寂止住诵读，轻轻将武僧的披风盖于秀柒肩头，一手撑着那桃花伞，一手静静翻着经书。
雨后初霁，秀柒揉着惺忪睡眼，瞥见一旁小和尚撑着花伞如石像般的滑稽模样，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
“小和尚，你怎么一动也不动啊。”
看着顺着小和尚脸廓淌下的雨珠，秀柒不由拿出帕子轻拭，澄寂起身作礼，“秀姑娘，今日就到这吧。”
小和尚将手中的桃花伞递予秀柒转身离开，秀柒一时愣住。
“哎，小和尚请留步！小和尚，你念佛理给我听，我呀，予你支舞可好？”
说罢，秀柒抽出身后娟扇，一手持扇，一手撑伞，粉衫清颜，裙裾飘飞。风吹过，被雨打过的桃花纷纷飘落。澄寂望着眼前裹携着翻飞花瓣翩跹起舞的人儿，竟一时失了神。
“澄寂。”远处慧海师父的声音传来，澄寂如当头棒喝。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舞毕花落，未曾注意到慧海师父的秀柒满脸期待，“怎么样，小和尚，这舞你可喜欢？”
澄寂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说，不可说。”
“不可说？小和尚，我问你呢，我又不是舞给佛看，”秀柒不由小声念叨，“小和尚，明天我......”
“明天，姑娘不必过来了。”还未等秀柒把话说完，澄寂便拂袖而去。
“小.......”
小和尚，我想同你，好好道个别来着。
秀柒独自落寞地回到住处，却看到屋内一脸焦急的胭姐姐，“秀柒，这下你祸可闯大了，坊主提前归来，发觉你在初春盛事之时溜出水云坊，一时大怒，说要把你驱至无人踏及的空雾峰以正坊内之风。我特地偷偷跑出来知会你，你拿着这些银两，能跑多远跑多远，可别在这浪尖儿上回水云坊了。”白胭心疼的看着眼前带着些微落魄的女子，唏嘘不已，却也只能做到此般地步，“秀柒，胭姐姐得回去了，你，可要好好待自己。”
秀柒望着掩面哭泣的胭姐姐，脑海里却全是小和尚转身离开的背影，泪也不由簌簌而下。
4.
“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澄寂安静地在房内念经。
“小和尚，小和尚……”伴着窗外轻叩的两三声，是再熟悉不过的清澈声音。木鱼停顿又再次敲响，“小和尚，小和尚，我又来听你讲故事啦，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那故意放低的声音却是重重落在澄寂心头。
澄寂起身将秀柒带于树下，“秀姑娘想听什么故事？”
“什么都行。”
澄寂想了想，缓缓开口：
从前有个老和尚，总是被贼光顾，他终于忍无可忍。有一天，贼又来了，他就对贼说：“请你把手从门缝里伸进来，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那贼听了高兴极了，就把手从门缝里伸了进去。谁知老和尚一把揪住他的手，捆在柱子上，然后用棍子痛打他，一边打还一边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那毛贼被打的吃痛，连忙求饶：“哎哟！别打了，哎哟......”
老和尚不理会他，只是不停地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那贼痛极了，无奈跟着喊：“皈依佛！”
老和尚继续喊:“皈依法！”
毛贼便跟着喊到：“哎哟，痛，皈依法！”
“皈依僧！”
“嗷呜，皈依僧！”
毛贼心里害怕极了，以为自己肯定要没命了，没想到，老和尚却把自己放了。
后来毛贼回家后，解悟老和尚的用意，便蜕下尘服，请求出家修行。
这，便是佛经里著名的三皈依的故事。
秀柒看着小和尚，一双如水眸子欲语还休：“小和尚，你这是三皈依，我这有四皈依的故事，你可要听听看？”
“哦？何为四皈依？”
“手伸过来。”
秀柒托着小和尚的手轻轻拍着，“皈依佛。”
望着一脸疑惑的澄寂，秀柒笑道:“愣着干嘛，跟着念啊。”
澄寂缓缓开口：“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法。”
“皈依僧。”
“皈依僧。”
“皈依......秀姑娘。”
“啊，皈依......”
秀柒的声音微微颤抖，原本清丽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眼里已是一团雾气，“说啊……皈依，秀姑娘。”
澄寂望着眼前悲戚的女子，紧握双拳，掌心滚烫。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误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阒然良久，终是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阿弥陀佛......小和尚，我佛......到底哪里慈悲？”
红砖绿瓦的僧寺，却容不下一段情长。小和尚，那毛贼尚能解了老和尚的意，你何时，才愿解悟我心？
世间情深种种，终是一片痴妄。
秀柒离开，慧海和澄寂立于桃花树下。
“徒儿....那女施主走了?”
“师父……徒儿同往常一样，与她说了佛理。她便回去了。”
“哎...去诵经罢。”
“是……师父......往后...那位女施主再不会来了。”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5.
“师兄，你可听说，那云水坊的坊主为了正坊内风气，把一位贪玩溜出去的女子驱入空雾峰了，啧啧啧，都说女人狠辣，那极寒之地，连雪狐都无法存活，怕是那姑娘刚踏及，便......哎。”
“这世间万物，本就无常……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那姑娘似乎前些日子还来过我们少林呢。是叫，是叫......哦，对了，是叫秀姑娘！”
砰......
澄寂手中的佛珠散落一地。
“你说这姑娘也是想不开，听说之前都有人给她通风报过信，不知哪根筋搭错竟主动回了云水坊领罚……诶？师兄，师兄？”
......
“小和尚，我来看你啦。”
“小和尚小和尚，明天，我还能过来听你讲佛理吗？”
“小和尚，小和尚，我又来听你讲故事了，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抬头，窗外桃花开的正盛。
低头，一滴泪，复又灼烫了掌心。
这人，竟比花凋零得还快。
“师父，何为我佛慈悲？”
“徒儿，我佛慈悲，普渡众生，渡天下苍生，渡一切苦厄......”
那，我佛缘何，不渡秀姑娘。
6.
钟声悠悠，佛寺深深，木鱼声依旧不断。
“师父师父，三皈依是什么啊。”
“这三皈依啊，即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
“嗯？师父？”
静默许久，澄寂缓缓道：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秀姑娘。”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