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两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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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五期主题写作。
01
“师傅，请开快……快一点，我着急回……回家。”吴子矣粗声粗气对代驾师傅艰难地嚷嚷着，一股浓烈的酒气，随着他的话语喷射过来。
年轻的师傅皱了一下眉，摇了一下头，却极兴奋地大声答应着：“好嘞！先生，您可系好安全带。”
随后，车子像离弦的箭，“倏”地蹿了出去。此刻虽已过了十点，然而一路上依旧是霓虹闪烁、车水马龙。
师傅把车开得像一条灵活的龙，在车流中见缝插针、左右逢源。如果他有特异功能，一定会听到被惊吓到的司机的咒骂如大雨倾盆。可是他才不管呢，哥就喜欢这种快感，何况还是车主催的呢。
同样恨不得飞起来的还有吴子矣，虽然头脑发晕，他还是恨不得一步跨进家门。
“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看夜风吹过窗台，你能否感受我的爱？等到老去那一天，你是否还在我身边？”突然手机响了起来，子矣心中一沉，看着闪烁的手机，迟迟不愿接。这是妻子许芯为他设置的手机铃声，那曾经是多么甜蜜的呼唤啊。
对方很固执，自动断了以后，瞬间又打了过来。
这种强势令子矣无法拒绝，手机刚一接通，一串女高音仿佛一排子弹密集地扫射过来：“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回来？又和哪个狐妖乐不思蜀了？！”
子矣的酒意被子弹扫去了大半，他压低了声音：“许芯，别瞎说！我在车上，马上到家。”
年轻的师傅嘴角浮起了一抹笑，撇了一眼子矣，暗想：“好一个河东狮吼呀！不过也难怪，老公长得那么帅，不看紧点怎么行？”
其实，何止是看得紧呀？这“狮子”看得子矣就要缺氧了。
每次子矣在外应酬必须报备——和某人为某事在哪儿吃饭。超过10点没到家，必定打电话询问，还要让在场的熟人接电话证明。今天这时候，可没熟人能证明呀。所以子矣恨不得插上翅，否则那被无端质疑、无端审判的罪，实在是极度的暴力，让人不堪忍受。
果不其然，回到家里又是上演了几百遍的老剧，先是翻来覆去审罪犯般的盘问，然后是声泪俱下的指责，什么“我现在胖了丑了，你就嫌弃我了。”什么“你看到外面漂亮的，就舍不得离开、舍不得回家了”……最后是以死相逼：“你要是和谁好了，我就去死。”
子矣好累呀，因为他辩解过不下100次了，可是一切依旧。他感觉自己的心正在一点一点地窒息，这令他极为恐惧。
终于，在子矣百般解释和保证之后，就像飓风扫过后的村庄，一切归于了一种毁灭之后的平静。
子矣劫后余生般长长地吐出了一口长气，然后不放心地走到10岁的女儿乐乐的房前，轻轻地推开了门。果然，乐乐还没有睡，闻声立刻像每次一样，抬起了头惶恐地望着他，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神中写满了无助。
“没事的，放心睡吧，妈妈只是有一些误会。”子矣温柔地摸了摸乐乐的头，强扯出一缕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又掩饰着把女儿的被子向上拉了拉、压了压紧。
终于，子矣疲惫地把自己扔到了床上，仿佛扔一张废纸。许芯侧身向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睡着没有，他也懒得管了。
窗外，一团漆黑，是那种乌漆麻黑，一丝光都没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压迫感从天而降，子矣觉得要喘不上气了，他连忙闭上了眼睛。可是，风也不饶过他，撕裂的声音就像巨大怪兽疯狂着在吞噬万物。
“来吧，来吧，有本事你就把这一切都吞了吧！”子矣恼火地在心里呐喊着，“落得个白茫茫大地一片，倒也干静！”
02
“你都不爱我了，你都有了别人的女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别拉着我，让我跳下去，一了百了。”许芯使劲掰着子矣死死抱在她腰上的双手，胖胖的身体弯成弓，努力向前挣扎着，头发散乱在脸上肩上，像疯了一般。
“别动，我只有你，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跟我回去！”子矣喘息着吼道，抱得更紧了。
风叫嚣着刮过来，仿佛要把他们一起刮下这楼顶。“咔嚓”一个炸雷正打在头顶，“啊！”子矣吓得惊叫着坐了起来，睁眼一看，原来是南柯一梦。
“啪嗒”什么东西在他的惊叫声中落在了地上，子矣闻声看过去，只见妻子正惊慌失措地站在自己的床前，地上闪亮着的赫然正是自己的手机。
子矣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只觉得血直往脑子里冲，他愤然说道：“你够了没有？晚上还没折腾够？夜里还要继续！你到底让不让人活？既然你那么不信任我，那就离婚吧，一别两宽！”
”离婚？不，我不离婚，我不能没有你呀！”许芯听到“离婚”两个字，呆怔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她猛地扑到床前，抱住子矣的膀子哀求着：“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呀，我太害怕失去你了。我现在那么胖那么丑，而你还是那么潇洒，我不敢让任何其他的女人接近你呀……”许芯抽泣着说不下去了，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子矣的手上。
子矣心中一痛，一股怜惜从心底冉冉升起，他仿佛又看到那个扎了两个羊角辫，整天跟在他后面屁颠屁颠叫哥哥的小女孩了，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温柔善良、善解人意的娇羞妻子了。
他忍不住一手揽住了她的肩，一边用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摩挲着，一边柔声道：“芯儿，我哪里又舍得离开你呢？可是你太不信任我了，整天这样闹，日子怎么过呀？对孩子也不好。我说过的要守护你一辈子就绝不会失言，你一定要相信我，知道吗？以后别再这样闹了，好吗？”
许芯轻轻点着头，乖巧得像做错事的孩子。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子矣喃喃地念着，“多么美的记忆！放心吧，谁都无法取代你。胖一些怕什么，胖一些丰满，再说我又不是图你的外表。‘愿同尘与灰’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许芯终于安心地睡去了，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子矣却怎么都睡不着了，过去的一幕一幕像放电影一样展现在眼前。
他俩从小在一个家属院长大，院子里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有七八个呢，可不知为啥他们特别投缘。许芯就喜欢跟在子矣后面玩，哥哥长哥哥短地甜甜叫着。而子矣也像对自己的妹妹一样罩着许芯，有什么好吃的也总给许芯留着，如果只有一块糖，那是宁愿自己不吃。
秋去冬来，时光荏苒，他们长大了，花开花落般自然地走到了一起，仿佛天注定。子矣清楚地记得，两人一起看那部名不见经传的韩剧《结婚》，结果都深深感动并深陷其中了。后来，子矣向许芯表白，送的就是剧中的主题曲《我会守护你》，和一张自制的明信片，写着‘愿同尘与灰’，贴着一片风干的红叶。
婚后的生活，琴瑟和鸣，甜蜜幸福。只是前两年许芯生病，吃了些含有激素的药之后，便像发馒头似地在发胖的路上一骑绝尘。纤细秀丽的她，外表被改变的同时，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摧残，从此变得极度玻璃心，把自己和子矣都折磨得疲惫不堪。
“如果真的能不再猜忌，一切都回到从前，那该多好啊。”子矣在许芯轻微的鼾声中默默地期盼着。
03
可是，不久之后，子矣在外应酬，正喝得面红耳赤，突然，“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手机猛地响了起来。
子矣一惊，拿起手机，下意识地扫了眼时间，啊，十点已过，又是来查岗的？不是说好信任的吗？
子矣皱着眉，接通了手机，果然！子矣的头瞬间变成了两个大。回到家以后，一切盘查依旧，子矣解释得口干舌燥，许芯依然一副怀疑的神情。
“唉，信任这东西真个怪物，如果信任，你一个字都不用说。如果不信任，纵使你长了满身的嘴也徒然。”身心俱疲终于躺到了床上的子矣沮丧地想着，“就因为胖了20斤，好好的一个人就变得如此不自信，怀疑一切？唉，难道真的只有离婚才是唯一的出路？”
“离婚”却也是个怪物，只要想到了第一次，以后就很容易想到。
子矣思前想后折腾了大半夜，最后决定离婚，天塌下来也得离婚，否则一家三口谁都不得安宁。“封建礼教下的古人都能做到‘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难道我们反而不如他们，要活活累死在这一棵树上？”这样想着，子矣离婚的心更坚定了。
可是，子矣离婚的心有多坚定，许芯不离的心就有多坚定。子矣苦口婆心道理讲尽，许芯是油盐不进，她的回答只有“啪嗒啪嗒”不停滴落的眼泪和一句话：“自从那次你从王易初手里帮我抢回铅笔盒，我就告诉自己，这一生我都要跟你在一起。离婚，除非我死了。”
而自从子矣提出离婚之后，许芯对他的盘查更紧了，有时候甚至尾随跟踪。只要看到他和什么女人说话稍微多一点，回家必定天翻地覆一场大吵。有两次甚至还冲过去警告人家离子矣远点，弄得单位人人都知道子矣有个厉害老婆。
那天，单位加班，不巧临收工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雨。看着同一小区的肖云一副焦急的神情，子矣就顺路把她带了回来，并送到了她的单元门口。
无巧不巧的，这一幕却好被站在窗口居高临下的许芯看在了眼里。那女孩如此苗条时尚，子矣又那么殷勤，怎么可能没事？
许芯的醋缸被打得粉碎，子矣回来自然是没有好果子吃，两人吵得差点没把屋顶掀翻，惹得邻居直接上门抗议。
子矣气得一晚都没睡安稳，到天快亮才朦胧睡去。当6点闹钟响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许芯正要出门，还是忍不住关心：“那么早，你去哪里？”
谁知许芯硬邦邦地扔下一句“不关你事”，就余气未消地出了门。
子矣摇着头，无声叹息：“连关心都落得如此下场，呆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每天都是炼狱，何时才是尽头啊？”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呼啸的寒风，把他的心吹得冰冷冰冷。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许芯信任自己，他感觉世界就像一片光秃秃的荒漠，了无生趣。
然而，十几天之后，世界陡然绚丽起来——许芯答应离婚：“我们离婚吧，我累了，也想通了，这种每天怄气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这样的家庭氛围对乐乐也不好……”
“什么？你同意离婚？”子矣真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的声音不禁高了8度。
“是的，我同意离婚。一位同事前两天遭遇车祸，突然离世。我仿佛也豁然开朗了，既然我的心眼太小，又无法改变，不如分开吧。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我们都活得轻松一些。”
听着许芯通情达理的话语，看着她那张平静温和的脸，子矣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温情，青梅竹马，相亲相爱了那么多年，难道真的要分开？
他忍不住拉过了许芯的手，柔声说道：“芯儿，我不想和你分开，只是请你以后相信我，相信我，好吗？我们像以前一样，快乐生活。”
“可是，可是我做不到啊。算了，我们还是分开吧。人生有限，宝贵的时间被我们这样互相折磨着消耗掉，太可惜了，不如放开彼此，成全彼此吧。”许芯眼眶微微发红，声音微微发抖，却依然坚持着。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两人很快协议好了——子矣是老师，所以乐乐跟着他。现在这个房子离学校近，给子矣，另外一套大的给许芯。共同的存款平均分配……
那天，办完离婚手续出来，他们最后一次拥抱了彼此。
许芯微笑着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是聪明人的活法。往后余生，祝你幸福！”
子矣也微笑着：“你也一样，一定要幸福！”
一阵微风柔柔吹来，携着腊梅那清雅的香，沁人心脾。阳光温暖，他们被镀上了一层美丽的黄晕……一切都是那么美。可是……
愿真的可以“一别两宽”，否则，如何对得起他们转身之后的泪眼迷蒙？
04
没有了许芯的生活，清静了很多，却也忙碌了很多，原本许芯承担的家务全部落到了子矣的肩上。
“原来，芯儿那么辛苦！”子矣忙得晕头转向、腰酸背痛的时候，常常内疚地想，“我没有照顾好她。”
这天，天气骤变，气温急降，乐乐没有及时添加衣服，感冒了，而且来势汹汹，发烧到38度5。
子矣抛开一切，急急忙忙带着乐乐去医院。刚到医院门口，迎面碰上了前小舅子。
“许愿，你在这儿干什么？”子矣看着满面阴云的许愿，关心地问。
“我在这儿干什么？你说我在这儿干什么？！”没想到许愿看到子矣，仿佛见到仇人，眼睛都红了，冲上来一把抓住子矣的前衣襟，拳头高高地举了起来。
子矣连忙挡住许愿砸下来的手，不解地叫道：”到底怎么了？你说。就因为我和你姐离婚？”
“你少装糊涂，我姐得了绝症，你就和她离婚，你还是个人吗？混蛋！王八羔子！”许愿咆哮者。
“什么？你姐得了绝症？！”晴天霹雳，子矣不敢相信。
当来到了病房，看到病床上虚弱的许芯的时候，子矣才不得不信。
原来，许芯气呼呼出门的那个早晨，是去参加单位组织的体检。体检的结果显示肺部有问题，几经复查确诊为肺癌晚期。所以许芯决定离婚，而且要求家里人对子矣封锁消息。
许芯一直以来就有些咳嗽，子矣带着她跑了几家医院，都没查出具体问题。又没有其它的疼痛症状，后来连许芯自己也懒得理它了。没想到一下子竟然就发展成了肺癌晚期。
怜惜、悔恨纠缠，子矣心如刀割。
接下来的日子，子矣一有空就跑医院，陪伴许芯，照顾许芯——给她讲她喜欢的故事，给她做她喜欢的食物，陪她晒太阳，听她说心里的话，和她一起听两人曾经喜欢的歌……
许芯起初是坚决抗拒的，后来见没有效果也就由着他了。而且她是多么喜欢有他在身边的时光呀，每一分每一秒……
可是，病魔并不放过他们，许芯一天天虚弱下去，子矣也跟着一天天憔悴下去。
39岁的子矣，原本仿佛被冻龄，就像二十多。这一个多月下来，一下子老了十岁，满脸的沧桑，抬头纹、川字纹同时出现在脸上。
许芯真恨自己，怎么会得这个病？害得子矣和家人都被拖累，那么辛苦。 可是她又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偷偷地流泪。
许芯失眠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没有办法，医生只好给她开安眠药。
子矣看在眼里，又是着急又是心疼，熬了各种助睡眠的粥给她喝，然而无济于事。
许芯既要忍受病魔的折磨，还要忍受失眠的折磨，原本胖胖的身体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七尺男儿子矣在无人处时，也是眼泪横流：“上苍，求你保佑芯儿，用我的健康换她少些痛苦吧！”
然而，上苍无言。
“明天周末了，我得早点熬好安神粥，早点去，多陪陪芯儿。对了，可以带着乐乐一起去。”子矣一边想着，一边给自己设置了一个5点的闹钟。
第二天，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天还是漆黑一片。子矣关闭闹钟，发现一条微信，随手点了开来——“子矣哥，这一生，我太幸福了，因为遇见你！可是我只能提前走了，我们就此一别两宽吧。但来生我还是要守着你……”
子矣的头脑“嗡”一声炸开来，他咬紧牙关强制自己定下心神，看发送时间——1：20。
“啊！芯儿！”他绝望地狂叫一声……
所有的措施都晚了，许芯走了。但是，她的面容很安详，仿佛睡着一般，似乎还带着隐隐的笑意。
许芯是吞噬了大量的安眠药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