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江湖令)
我回了躺老家,下葬去的。
一路走过荒凉萧索,破瓦房零零星星撑着脑袋,山门前草木枯黄,送葬的我心情更沉了。兀得是一片死寂,早些年离去时树木青葱倒也只是长在回忆里,老爷的面貌也只活在心头上。
走过街巷,大大小小的人都避我远远得,路过邻家相熟的林大妈家,门前的小孩儿瞅见我眼神,打算爬过来,林大妈见着跑出来硬生生给拖回去,我耳尖,听得仔细,林大妈在小孩耳边低声斥骂:“小东西,那种人不干净,别见着人就去蹭。”
我听得心更烦,只是闭着嘴无奈摇头。
推开破木门萧寂的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枝下,大木棺材靠在爷爷生前最在的海棠下,伴随他生命的枯竭,曾经繁华不败的海棠摧枯拉朽般被击垮。棺材里的人没有看到枯萎的海棠或许是他这一生最后的幸福。
小房里,与爷爷相伴了一生的父亲抽着水烟,吧嗒吧嗒,我没有打招呼,没有和他说一句。他的目光透过窗棂,落在院里的棺材上,一张嘴,烟雾弥漫。我顿时失去了那一片视野,他的侧脸变得黯淡,过往年轻的生机也已被岁月消磨殆尽。良久,他开口了,只是还望着窗外,
“我也该给自己做棺材了。”
“你还没到那个时候。”
“你爷子的棺材,自己做的,刚做好没几天就把自己送进去了。”他没有理会,继续自说自话,“他养了一辈子养大的树到头来还是死了,留着给我做棺材罢了。”
“你放屁,”我再也忍不住了,作为一个儿子对着父亲大骂,“你砍了那树你就对得起你爸!你给自己造棺材是想造完把自己给埋了还是怎么样!”
父亲低头,又抽了一口水烟。
“龟儿子还教训老子。”他说的很平淡,不喜不悲不怒。
窗外,秋风吹过,海棠枯枝在颤抖,那是来自生命的低语,棺材里的人传递的心愿。
夜半,隔间的木床发出咿呀的声响,如同年迈的老人随时会散的骨架。我知道父亲在辗转反侧,不安的声响扰得我心烦,冻人的风从缝隙灌进来,冻得恼火凝结,悲伤、痛苦与愤怒,结成冰,被大手打成碎冰碴填满整颗心。
清早,我从家中逃出,去往爷爷生前时常出没的地方,那片苇塘或许还保有他的灵魂。秋天摧毁了表面的生机,满目过去皆是疮痍。我坐在垄上,脚下残存的枯条让我想起了厚实的苇子。干涸的苇塘似是又有水在流动,枯止的生命再一次绽放光华。心口的大棺在水上漂浮着,向着那光亮的地方。缓缓的水波上,老汉撑着船,顽皮的小孩用手划破清凉的水,一见童稚的笑靥。
“娃子,咱迟早要把你给送城里去,在这儿见不着未来的。”
“瞅啥啊,能不去吗?”
老汉回过头,夕阳下,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无奈、叹息。浑浊的眼中映出逗水的稚儿,用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能不去吗?难道一辈子在这儿小塘子里划船不成!”
“疼!”小孩儿捂着额头,叫着,“去去去。”
那艘小船似乎没有穷尽的游着,没有终点,但是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摆渡的人,容颜苍老了,白发吞噬了黑发。孩子也长大了,不闹了安静了。
那张苍老的脸回头,空洞的目光看着长大的人,欣慰地笑了,落入了水中。船停了。
我蓦然醒来,太阳照在干涸的苇塘,一切还是荒凉。但心中多了一份安稳。
我回到家中,父亲正在和别人谈丧事。我没有进门,就在门边听着。
“你们是打算做还是不做一句话。”父亲不耐烦地吸了口烟。
“你不是为难我们吗?这眼看着年尾的时候出这种事儿,咱也不是不想做,是实在不行。”桌对面的人喝了一口茶。我认得,是村里管着白事的人。
“多少钱。”父亲问。
“不是钱不钱,凭着老爷子给咱村里忙出门外这么多,白干咱都愿。”他顿了顿,“但这快过年,晦气的事儿咱是不干了,不得就开不了好念头。”
“行行行,你不干我找别人去。”父亲打发他走了。
我和出门的他撞上了,他望里边瞅了瞅,又看看我。
“小胜子,劝劝你爹。”他摇了摇头,“这晦气的事儿年尾干不得。”
我尴尬地点头应和。
锁上门,我看着沉默的父亲。
“我打算把他埋塘子对面的丘上。”
父亲停止了抽烟,思衬了一番。
“凑合。”他干裂的大手中的烟管放在一旁,“没人肯干,你也听见了。”
“咱俩自己来,盼着别人没用。”
第二日,我们用担子将棺材挑到了丘上里,我们挖开黄土,将他放在里头。流水无声,落花无情,一切美丽进入不了一个死去的灵魂,但他会守望这条河,他的灵魂在每一株麦子上荡漾,在河面回荡。
几日后我离开了。父亲没有挽留,只是在阴雨声中吧嗒吧嗒抽着水烟,逆光藏在房间的角落。烟雾笼罩住,失去了模样,变得迷离不堪。
我出门,老树塌败,这迟早会是他的棺材,我是下葬人。
半年过去了,父亲突然来了电话:“我给自己造好了棺材,等来年,记得把我放在你爷爷身边,咱不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