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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箩是一件往事

2022-11-24  本文已影响0人  六月书

每次去菜场,都是一种煎熬,嘈杂而人声鼎沸,各种难以言状的难闻气味,让人眩晕。菜蔬一排排一堆堆摆放在那里,失去了它们本来鲜嫩碧绿的模样,或是夸张地肥大白净。丝瓜的花朵,顶在长长的瓜身上,直到瓜身松软,却还不会败去。大白菜永远青绿的模样,不会腐烂。草莓又大又红,比得上番茄。也更被各种稀奇古怪的色素或汁水涂沫或浸泡,散发出奇怪的异香。而那些丢弃的菜蔬,更被胡乱地放在垃圾桶里,弥漫的是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人走过去,“嗡”地飞出一群绿头苍蝇。总是不得不耐着性子匆匆买来,忍着鼻息简直飞奔着夺路而逃。回到家中,一点也没有兴致地用这些陌生而奄奄一息或膨胀过度的菜蔬,一遍又一遍地清洗,最后胡乱地制作着一些吃食,喂养我这个可怜的肠胃,心生悲戚。

一直以为,菜蔬应生长在土地里,在季节里荣枯。像一个人,知道它的来路与归处。当一场雨后,被一位乡间的母亲或者父亲,亲手种植在泥土里,他们古诗里一样的屋舍苍茫在烟雨中。一场漫野的风声,种子破土而出,一日日生长,阳光明丽,鸟鸣清澈,农人在田间劳作。直到有一天,它们终于鲜碧饱满,沉甸甸地悬挂在枝头,只等着人们提着腰箩去采摘,终于完成了自然赋予给它们的使命。最后,又被精心的烹制,食在口中,滋味悠长,会让人感受到食物的美味。细细品尝,也会想起那些远逝的光阴、故乡里正在老去的故人与双亲,心间温暖而潮湿。而市场里这些菜蔬,有谁知道它们的故乡呢?它们总是不分季节地生长在塑料大棚里,在化肥、农药、激素的轮番浸泡下变得恐怖地肥嫩胖大。最后被一车车粗暴地运到市场,又被那些没有底限的贪婪商家,涂上了各种古怪的化学保鲜与增味增色剂。食在口中,寡然无味,又想起那些可恶商家们丑恶的嘴脸,心中隐隐作呕。更不要说那些莫名的毒素伤害了我们的身体。

不可理喻地挑剔。友人总是不失时机地耶揄着我,咱们穷鬼只有去这些菜场买这种便宜的菜蔬,想小资不食人间烟火,过高大上的生活,可以去超市买那些包装得一尘不染的有机菜蔬。每每听之,我总是宛然一笑之,在城市里长大的友人根本不懂得我的心思,他更不懂得一棵菜蔬的长成,在他的眼里,这些菜蔬都应当是货架上长出来的,我怎么解释他也不能理解。我哪里是不食人间烟火,我这是想起江村的菜蔬了,怀念那些提着腰箩摘菜的时光了,那才是一棵菜蔬本来的样子。

记忆总是这样徐徐展开。江村是一幅古旧的油画。屋舍掩映在绿树之下,又被风吹过,灰色的瓦片,白色或褐色的土墙若隐若现。有飞鸟,一只或一群从村庄高高的烟囱旁穿过,消失在苍蓝的天宇或白云之间,不见了踪迹,静静侧耳聆听,仿佛听得见它们渺茫的歌声。碧色的河流环绕着村庄,又蜿蜒着穿过田野,田野里生长着绿色的庄稼或者菜蔬。一点或几点农人从屋舍里走向田野,身影消失在满园绿色的菜蔬中间,田野的庄稼在风中,如绿色的波浪伏向遥远的天际……

菜蔬,总在清晓最为鲜嫩饱满。江村一切浸润在露水与阳光之下,草叶与木树闪着微光,每一颗露珠,倒映着一枚朝阳。经过一夜悄无声息地生长,又经一夜露水的滋润,最是它们采摘的时候。必提着一只腰箩,打开斑驳的柴扉,跟随母亲去园中采摘这些丰美碧绿的人间美味。腰箩,一个多么别致的事物,同所有江村的物事一样,只属于江村,仿佛是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在江村,每一件物事,都有属于它的位置。木桶,被农人从河流里担来漾漾的流水,倒映着明月、树影,、斑驳的天宇与云朵,“晔”地一声倒进属于河水的瓦缸。蓝边大碗,盛放食粮,是每颗食粮的归宿,喂食着江村贫穷与悠长的日月。而腰箩是每一种菜蔬的家园。它们绿叶婆娑,它们姿色秀美,它们身段丰腴,最后总会回到腰箩里,完成生命里最后的时光。想起旧江村,心间总是温暖又湿润。低矮的屋舍,堆满食粮。宽广的绿野,生满庄稼,而腰箩总会装满色彩斑斓的菜蔬。少了其间任何一样,都让人心生遗憾。爱极了塞尚的静物画,多是些箩筐里放满蔬果,安静素雅,散发着田园草木与清露的芬芳,也有着时光流逝不再回来的忧伤。凝望着,让人一次又一次回味旧光阴里的故乡。

腰箩,它的前身来自这片土地上的一根毛竹,经过一位乡间匠人的巧手制成,安静地悬挂在江村的屋檐下,聆听着江村雨声虫吟,也聆听着江村寂寞悠远的时光。或摆放在屋角的泥土上,被放进黄瓜、青菜,或一堆土豆、山薯,寂寂无言。会被风吹过,被午后的日光抚摸,也会有一轮明月升起,沐着江村的山河、屋舍,也有一缕温柔的月光流泻到小小的腰箩上。瓦舍生满苍苔,腰箩也一样会老去,斑驳的是褐色的身体与农人同样斑驳的面庞。

我曾不谙世事地带一只江村的腰箩随我来到这暂以安身的城市,以慰藉我在异乡的孤独。城市,却根本没有它的位置。我巡视房间每一个角落,却找不到放置它们的位置,一切与它格格不入,天然地拒绝着这个乡下来的怪物。放在厨房里,根本没有它悬挂的地方。放在电脑桌旁,几只买来的土豆,笨绌地挤在一起,散落的泥土,很快弄脏了地面。我曾提着腰箩,同乡间老农一样,去菜场买菜,回味我那可怜残存的乡愁。那些行人那些商家,惊异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一具刚出土的怪物。他们奇怪现在有这么方便的塑料袋,还有人竟用这种古董。只用一次,我再也没有勇气提着腰箩走向菜场,就这么随便地放在房间里,不再用它。只是常常我凝望着它,仿佛它也凝望着我。静静对视着,默然无语。我们好像一对患难的兄弟,面对城市,总是这样无所适从。

可我还是为我自己感到幸运,我曾有这么一段乡野的时光,生命之初,与自然最为亲密地接近。草木在大地上恣意地生长,云朵在天际散漫地飘荡,一颗心在自然的清风与雨水中滋养,健康而本真。我懂得这些菜蔬,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是大地与自然的馈赠,是它们把我养育,食用着这些美味,心存感激。双亲劳作在田野里,每一株菜蔬都凝结着他们的汗水,来之不易,让我们倍加珍惜,心生怜悯。常常想,如果我现在还残存着人性的良善与纯朴,最应该感谢是江村这样的时光把我濯洗。在荒芜的人世飘零,满身伤痕,唯有故乡这方小小的土地,才会接纳我,才会让我安宁,适合疗伤。真不敢想像,我生命里没有江村的样子,我该是一个怎样令人僧的面孔?我常常怜悯着现代的孩子,他们只是一个个机器,生活被所谓的素质教育与前程,而充塞得令人窒息。下课之余,不是手机、游戏相伴,就是各种才艺培训,占用了他们少得可怜的时光。从他们忧郁而空洞的目光里,我看得出他们过得并不快乐。

在那个秋天的早晨。菜园里总长满了菜蔬,鲜碧碧的,都是它们本来健康的模样,完全没有了菜场里它们有气无力的模样。黄瓜挂在架上,正由青变黄,鲜脆的滋味开始变得酸涩,不宜食用,正是孕育种子的时节。它们老去的模样,安静清激,直到那一天悄无声息地零落在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霜里,拥有了一个生命的美好与尊严。那些菜场里菜蔬,菜场是它们的屠宰场,老去或无用的菜蔬总是被人厌弃地进垃圾桶,胡乱地堆放在那里,我仿佛听得见它们的呼喊与悲鸣,最后散发着恶臭悄然死去,没有人想起它们曾经的美丽的鲜美。一串又一串迟豆角,在初夏某个雨后的黄昏,由母亲或父亲种下。我还记得它们有着美丽斑纹的种籽,不几日种籽破土而出,纤弱的秧苗在初夏的南风里轻摇,又沿着竹架攀沿,向着阳光生长。雨水与阳光,南风与鸟鸣,如大提琴变幻的音符,在江村的夏日里交替。豆角渐渐爬满了竹架,在夏末黄瓜的枯萎里,迟豆角正开出一簇簇紫蓝的花朵,花朵零落,串串长条形的豆角,日夜不停息地生长,鲜嫩纤长,墨绿如玉,正是腌制的好时节。而青菜、萝卜这个秋天的某个雨后,刚被种进翻得松软而肥沃的土地,秋天是它们的开始,待万物凋零、秋霜满地的的深秋,才是它们的黄金时代。在江村,一切物事,都因时节而生长,都因时节而衰败。这些菜蔬,是一个个节令里摇曳的音符,美丽而优雅。在雨声鸟鸣里,弹出一曲曲自然的清音。春有韭菜、菜苔、窝首……,夏有豆角、黄瓜、葫芦……,秋有扁豆、青豆、秋葵……,冬天白菜、萝卜……,又仿佛一首首植在时节上的诗行。

我们采摘着菜蔬,我听见了风从我身畔吹过,还有秋虫的鸣唱,木叶摇摇,我不知它们的踪迹,只知晓它们隐藏在一片葫芦叶或黄瓜的叶片后,或躲在一枚丝瓜金色的花朵里不知魏晋地歌唱。一只又一只蝴蝶从篱笆这边飞到篱笆那边,最后,总会停驻在一枚木叶或花朵之上,不停地扇动着美丽的翅膀。蜜蜂“嗡嗡”在花蕊里不停息地采集人间的蜜汁。这些土地上生长着的精灵,与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满园的菜蔬喂养着我们,也饲养着它们纤弱的身体,我们都是大地的子民。绿野向着广阔又广阔的远方延伸,映衬着同样宽广的天宇,村庄静寂在清晓的风里。扁豆、牵牛紫色的花朵流水一样漫漶在木篱上,南瓜、丝瓜金色的花朵,还有葫芦白色的夕颜,掩映在秋日清朗的叶片与藤蔓间。很快,各种斑斓的菜蔬放满了我们的腰箩,五彩缤纷。母亲,还有我,常常此时不禁唱起歌来,她的心中也许与我一样,有着莫名地欢喜。

诗经里说,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一次次读之,歌声飘荡,如在耳畔。有些恍惚,仿佛,我就是诗经里的那个唱歌的孩子,遗失在旧江村的光影里,苤苢装满了我的箩筐。

只是,现在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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