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要说喝酒，可真是件容易事儿：你看现在酒盅就搁在我们嘴巴下边。只要愿意，任何时候你都可以一饮而尽。你只需要打开喉咙，接下来就不必操心了。骚动的晶亮的酒，它依照地球引力的描述温顺地滑过唇齿——你看，喝酒就是这样简单。

当你看到酒水还满满躺着，你心里怎么可能不油然而生一股甜香滋味。既然敦厚的紫陶碗子立在桌上，它唯一的目的就是盛好酒水待你去喝。你看见酒中氤氲着细微的蒸汽，她们穿透碗壁，消失到遥远夜色的背景中去。犯不上着急，你尽可想象酒水浸渍喉舌的质感。更重要的是，它们现在就满满地呆在那儿——只要你愿意，大可以抿上一口——这足可验证现在的种种臆测。多么欣慰的事情，一小口下去，你再看酒盅，竟然还是满满的。你满脑子都在计算：在酒水干涸之前，可以拥有多少次欢乐体验。我告诉你，压根儿不必考虑如此遥远的事情。在他来临之前，你要做的仅仅是抿一口酒，抿一口酒，抿一口酒……

细腻的雾攒在碗沿儿，酒汤里不可名状的气息由此荡漾开来。你可以看到这是一种红色的味道，像驯良的小狗的舌尖，毫不粘滞，伴着些许潮湿的温度。时间变得简单，像你我的两双目光，她柔顺地游荡。

所以你看，这真是件容易事儿，在所有夜的时间里，你需要做的只是喝酒，就是这么回事儿！你看见钟摆扭动它料峭的身姿；匍匐在电灯下的黑色身影，它们悄悄、悄悄涌向极渺远的地方，融合到夜里；身后飘来摇摇晃晃的声调，它们也成这夜色的一部分，弥散在窗外广博的黑色之中……

不过这一切仍旧与你无关！你需要做的就是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就是这么回事儿。哪怕你的膀胱早已不堪重负，你恨不得现在就起身寻一僻静处排泄压力。但你不要去管，何必思考那样复杂的东西？我说过你全部要想，全部要做的就是张大嘴巴，喝酒！你大可放心下去，喝到永远。这躁动的液体每每安抚你全部细微的想法，你紧接着投入到下一次张嘴喝酒的计算之中。然后时间消失了，又一阵冰凉与炽热如约而至！我想你大可以喝——

“可是，没酒了……”

难以置信！我听到这样的声音！你居然这样粗鲁地打断我的叙述。你一手拎着喝空的酒瓶子在我眼前晃悠！你知道那个奇形怪状的玻璃瓶子有多么恶心！你着实刺痛了我。你告诉我该结账了，为此我非得起身不可了。我知道我得开口叫道“买单”“买单”，我将搔首弄姿以便从狭窄的衣袋里头掏出钱夹子，你难以想象那钱夹子有多少夹层，我怎样才能找到合适的面额。对，接下来侍者该来了，他嘟囔一句，转身离去。那是个什么样的句子！他究竟用了什么修辞——不，这不重要，你知道可怕的是在此之后我必须牢牢等在这儿！等待！我不知道这等待将持续到什么时候，我不知道这等待的结果是什么，我不知道这等待之后还有什么玩意儿……

当你下一次摇晃酒瓶的时候，我早已不堪重负，我挣扎站起来，我狼狈地逃出小酒馆，一直逃，向前逃，逃到广博的夜色与黑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