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星的色彩
阿卡姆城的西部山岭起伏绵延,谷地上是未曾被人砍伐过的密林。在幽暗的峡谷中,树木倾斜成为一个奇特的角度,还有潺潺的小溪流着,终日不见一丝阳光。在平缓的山坡上有着破旧而多石的农场,低矮而布满苔藓的农舍永远地沉思着隐藏在山梁背后新英格兰古老的秘密。但是现在这些农舍已经被遗弃了,粗大的烟囱早已倒塌,低矮的斜折屋顶屋顶下,砾石面的侧墙危险地凸出来。
以前居住在这里的村民早已迁走,而外来的人们也不喜欢住在此地。法裔加拿大人试过,意大利人试过,波兰人来了又走。这并非是因为任何可以看见、听见或者接触到的有形之物,而是因为想象之中的某样东西。这个地方给人不好的联想,就连夜里做的梦也不得安宁,外来的人们正是因此而远离它。老阿米·皮尔斯并未跟外人讲过『怪异日子』的旧事,多年来他的脑袋都显得有点古怪,,他是唯一一个还居住在此地的村民,也是唯一知道『怪异日子』的人。他敢于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他的房子临近阿卡姆近郊的宽阔田地和来往的大道。
以前有一条公路直接穿越山丘和峡谷,通向现在被称为“枯萎荒原”的地方。但现在人们已经不再使用它了,而是在更南边的位置修建了新的道路。在这个被杂草掩埋的旷野里,依稀还能够找到旧路的痕迹,尽管新水库已经建好,水也蓄了一大半,其中的一些痕迹无疑仍将持续存在下去。那时,阴暗的森林被夷为平地,水库湛蓝的水面像镜子般映照着晴空,泛漾出粼粼波光,那片荒凉颓败的荒原将永远沉睡在深深的水底,与『怪异日子』的秘密一起,融入古老海洋隐藏的传说,以及原始地球所有的奥秘之中。
当我深入这些山丘和谷地为新水库做勘察时,这里的人们告诉我,这个地方充满邪恶。阿卡姆的人们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因为它是一个充满女巫传说的古老城市,所以我认为所谓的邪恶只是几百年来由祖母们轻声吓唬孩子们的恐怖故事。“枯萎荒原”在我看来也是个很奇怪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戏剧中的名字,我甚至都不知道它是怎么成为那些清教徒的民间传说来的。但是当我后来亲眼目睹西部那片幽暗的峡谷和斜坡交错之处后,就对它再无任何怀疑了。我到达的时候正好是早晨,但那个地方却总是阴森森的,那里的树木长得过于茂密,树干格外的粗大,根本不适合作为健康的新英格兰木材。树木之间的过道既阴暗又寂静,地面被潮湿的青苔和经年累月堆积起来的腐败树叶所覆盖,踩上去软绵绵的。
在空阔的地方,有一些小型的山坡农场,大多沿着旧路;有些地方的农场建筑全部都还竖立着,有些地方却只剩一两座房屋,而有些地方则剩下一根孤独的烟囱或即将被埋满的地下室。杂草和荆棘占领了大半的地方,鬼鬼祟祟的野生动物躲在灌木丛中发出怪叫声。所有的事物都笼罩着一层不安和压抑的阴霾,显得有些不真实和怪诞,仿佛透视和明暗对照原理的关键部分发生了一些偏差。我不再怀疑外人为什么不愿留在这里,因为这种地方根本无法让人入眠。它太像萨尔瓦托·恩罗莎[Salvator Rosa[(1615—1673),意大利画家,他的画充满激情和鲜明的色彩,作品有《Harbour With Ruins》、《Democritus In Meditation》等。]的风景画了,太像恐怖故事中那些禁止打开的木版画。
然而这一切和“枯萎荒原”比起并不算那么糟糕。当我偶然在一个空阔的谷底看见它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它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怪名字——因为实在没有其他的名字能够适合它了,也没有其它地方适合这个名称。似乎诗人在看到这个地方后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名称。我想,这片枯萎的荒原肯定是一场大火造成的。但是,为什么方圆五英亩内的灰白荒野上面后来都长不出植物来了?它就像在森林和田野之间被酸液腐蚀出来的一个大斑点,裸露着面朝青空。它主要处在旧公路的北侧,但略微侵占了另一边的部分地方。我很莫名地不愿接近它,只是因为我的任务才不得不穿过这个地方。这片宽阔的荒原并没有任何植被存活,地上只有一种细细的灰色尘埃或者灰烬,貌似也不会随风飞扬。它附近的树木也是一副病恹恹、发育不良的样子,边缘还有不少枯死的树,它们的树干或伫立、或腐烂在地。当我匆匆走过时,我发现右边有一堆旧烟囱倒塌后的砖块和一个地下室,还有一口荒废的水井像打哈欠似的张开着黑鱼肚般的大嘴,它冒出的蒸汽和阳光的色调玩着奇怪的把戏。对比之下,即使是远处漫长而漆黑的林地藤蔓也要更让人舒服些。我对流传在阿卡姆百姓之间的骇人传闻不再感到惊异了。这附近找不到其它的房舍或遗址,就算是在过去,这里也一定是个孤寂和偏僻的地方。到了黄昏的时候,我害怕重新经过这个不祥的地方,便绕道从南边的新公路走回城里。我盼望能有一些云朵能够聚集过来,因为对于我头顶上那空空荡荡的蔚蓝色天空的某种胆怯早已深入我的灵魂。
晚上的时候,我向阿卡姆城的老人们询问那片“枯萎荒原”的事,以及在许多人口中闪烁其词的『怪异日子』指的是什么。但是我没有得到任何令我满意的答案,只是得知这起神秘事件发生的时代比我想象的要近些,。这并不是什么古老的传说,而是某些人亲身经历的事情。它发生在八十年代,有一户人家离奇失踪或者遭遇不幸了。告诉我的人并不愿意说出更多的内情,他们都叫我不要去理睬老阿米·皮尔斯的疯言疯语,但我在第二天早上就跑去找他了。听说他独居在一座摇摇欲坠的破旧农舍里,那个的地方的树木正开始变得稠密。这是个古老得让人发慌的地方,并且已经开始散发出那种年代久远的老屋特有的腐败气味。我敲了半天门,才叫醒了那位老人。当他拖着慢腾腾的脚步来开门时,我可以看出他并不怎么欢迎我。他没有如我所预料的那么虚弱,但他的眼睛奇怪地低垂着,蓬乱的服装和灰白的胡子使他看上去十分阴郁和憔悴。
我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才能让他讲出他的故事,于是我便假作是为了公事而来的,告诉他我正在进行一项关于水库的勘察,并且含糊地问起一些有关这个地区的问题。他比我之前听闻的要正常和有教养得多,他能够很好地领会我话中的主题——就像任何我在阿卡姆曾经交谈过的正常人那样。他不像我所知道的其他那些居住在即将建成水库的地方的乡下人,他没有抗议周围数英里的古老树林和耕地即将被掘掉,不过若非他的家正好处在未来的湖泊边界线之外的话,或许他也会抱怨的。对于将要降临在那些陪伴了他一辈子的
古老的幽暗山谷身上的厄运,他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如卸重负的感觉。它们最好现在就淹入水底——最好从『怪异日子』那时起就淹入水底。以这句话作为开始后,他原本就很沙哑的声音变得更低沉了,而他的身体向前倾斜着,右手的食指颤抖着指点起来,令人印象深刻。
我就在那个时候听到了这个故事,尽管当时正是夏天,我还是在他那低沉而杂乱的叙述中一次又一次地发抖。我经常要打断他漫无边际的叙述,以便指正他在科学常识上的一些错误,并在他的逻辑性和连贯性断裂时为其连接上断层。当他讲完以后,我便不再怀疑他为什么会显得有些精神错乱,或者为何阿卡姆的居民不愿多谈“枯萎荒原”的事情。我在日落之前就赶回酒店,因为我害怕在星光的照耀下行走野外;第二天我就返回波士顿辞去我的工作。我无法再次进入到那片古老的森林和斜坡之间的晦暗混沌,也无法再次面对那死灰般的“枯萎荒原”和那倒塌的砖头跟石块旁边张口打哈欠的黑色水井。水库很快就要动工了,到时那些老旧的秘密都将永远而安全地埋藏在水底之下。但即使如此,我相信我也不会在夜里去拜访那个地方——至少不会在那些不祥的星星还挂在天上的时候到访;另外就算给我再多的钱,我也绝对不会去饮用阿卡姆城的新供水。
老阿米说,一切都始于那块陨石。在那以前,这里自从女巫审判以来根本就没有任何骇人的传说,甚至西边的森林也没有密斯卡托尼克(Miskatonic,原本是爱手艺大人虚构的大学名称,这里用作做虚构的地名)的小岛那么令人害怕——传说魔鬼在那里的一个比印第安人还要古老的、人迹罕至的、奇怪的祭坛召见信徒。这些森林并没有闹鬼,直到『怪异日子』来到之前,这里的黄昏虽然有些古怪但也绝不吓人。那天中午,天空聚起了白色的云朵,随后在空中发生了一连串的爆炸,远方林荫深处的山谷腾起一缕浓烟。晚上的时候几乎整个阿卡姆都听说了有一块巨大的陨石从天而降,落在了厄姆·加德纳家的水井旁边。那间房子的位置就在未来的“枯萎荒原”正中央——厄姆·加德纳那幢处在肥沃的菜园和果园之间的匀称漂亮的白房子。
厄姆跑到城里去告诉人们陨石的事,途中顺便拜访了阿米·皮尔斯的家。当时阿米才四十岁,对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很感兴趣。次日上午,厄姆和他的妻子带着来自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三位教授匆匆地赶去看那个来自未知星空的怪异访客,令他们感到诧异的是,这块陨石显然没有他前一天说的那么巨大。厄姆指着堆积在他家前庭古老水井附近的那个由碎土和焦草组成的褐色的大土丘说道,那块陨石缩小了。然而教授们回答说,陨石是不会收缩的。陨石在持续地散发着热量,厄姆宣称它在夜里会发出微弱的光。教授们在用地质专用锤子敲打陨石的时候发现它的质地出奇地柔软,就跟塑料差不多。他们凿下而不是切下一份样本带回大学检测。他们把它装到了一个从厄姆的厨房里借来的旧桶里面,因为即便只是陨石的一小部分,它也丝毫没有降温的趋势。回城的途中,他们在阿米家休息了一会,皮尔斯太太注意到那块陨石的碎片似乎正变得越来越小,而且还把水桶的底部给烧坏了。确实,这块碎片并不大,但或许样本原来就没有他们认为的那么大。
第二天(这一切都是在82年6月份发生的),教授们极为兴奋地结队而行。当他们经过阿米家时,他们顺便告诉他那个陨石的标本出了一些怪事,那块陨石在放入玻璃烧杯后就彻底消失了,连烧杯也一起不见了。这些教授还说道,这块奇特的陨石似乎特别偏爱硅元素。它在那个整齐的实验室里表现得相当令人难以置信——用木炭进行加热时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显示任何内在气体;在硼砂珠实验(一种定性分析方法。用铂丝圈蘸取少许硼砂(Na2B4O7.10H2O),灼烧熔融,使生成无色玻璃状小珠,再蘸取少量被测试样的粉末或溶液,继续灼烧,小珠即呈现不同的颜色,借此可以检验某些金属元素的存在。)中完全呈阴性;教授们很快就证明它本身在任何可以达到的温度下都绝对不挥发,包括氢氧吹管的高温;放在铁砧上,它则显示出高度的可塑性,并且能在黑暗中发出非常明显的光芒;它一直没有冷却下来,而在加热的时候,它在光谱仪显示的光带完全不同于任何正常的频谱上的已知颜色。很快的,整个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就为之激动起来,人们兴奋得屏住呼吸,各自讨论着发现了新的元素、奇怪的光学性质、和科学家们在因为未知事物而感到困惑时经常会说的那些东西。
撒迪厄斯在九月的时候去了那口水井一趟,随后便发疯了。他去时提着一个水桶,回来时却空着手。他一边尖叫一边挥着双臂,有时要么傻笑,要么喃喃自语着嘀咕着:“井底有颜色在移动”。一家人疯了两个确实很糟糕,但厄姆对此表现得很大胆。他任由儿子游荡了一个星期,直到他开始站立不稳、有伤害到自己的迹象后才把他关进阁楼他母亲对面的房间里。他们两人在上了锁的门后互相尖叫,叫声非常恐怖,令小儿子默温(Merwin)感到十分害怕。他猜测,这两个人可能正在利用一种不属于地球上的可怕语言交流着。默温的想象日渐离奇,自从和他最要好的二哥被关起来后,他的不安感就越来越强烈了。
几乎就在同时,加德纳家的牲畜开始死亡。那些家禽先是变成了灰色,然后很快就死亡了,切开来的肉不但干燥,而且还发着恶臭。猪长得越来越肥胖,然后就产生了没有人能够解释的可怖变化,它们的肉当然也不能吃了,厄姆对此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农村的兽医愿意走近他的农庄,从阿卡姆来的兽医们也公开表示无能为力。越来越多的猪开始发灰和发脆,然后全身破碎而亡。它们的眼睛和口鼻产生了极为畸形的变化,这令人感到极为费解,因为厄姆一家从来就没有用过那些被污染的植物去喂养过这些猪。然后,同样的厄运降临到了奶牛的身上。某些部位、甚至是整个身体都莫名其妙地枯萎和变得像是被压扁一样的奶牛越来越多,它们的结局和那些猪一样,最后都变灰变脆,然后分崩离析而死。这件事并不存在有人下毒的可能性,因为事情发生的地点是在无人经过的紧锁谷仓里面。也不可能是因为小动物咬啮而带来的病毒造成的,这个地球上可不存在有可以穿越固体障碍物的活物。这只可能是一种天然的疾病——至于什么病可以造成这样的结果,那不就是人类可以猜测到的了。当收获季节到来的时候,这个地方已经见不到什么活着的东西了,牲畜和家禽都死光了,狗也逃走了。这三条狗是在同一个晚上跑掉的,之后也没有人再看见过它们。厄姆家里的五只猫不久前也离开了,不过并没有人在意这点,因为现在这里连老鼠都消失了,而只有没疯之前的加德纳夫人才会把这些可爱的小猫当作心肝宝贝。
10月19日,厄姆步伐踉跄地冲进阿米家,告诉他一个噩耗:关在阁楼的撒迪厄斯死了,而且死状凄惨。厄姆在农场后面那个由栏杆围起来的家族墓地里挖了坟墓,然后将他找到的所有东西都埋了进去。撒迪厄斯的死绝对和外人无关,因为那个闩上的小窗户和上锁的门全都完好如初,这一切就跟发生谷仓里的那些事一样。阿米和他的妻子尽他们所能的安慰这位饱受打击的男人,不过他们的心里却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他们感到似乎正有一股恐怖的力量紧抓着加德纳一家不放,他们家中的每一样东西仿佛都带着从无名或者无可名状的地方飘来的气息。阿米极不情愿地陪着厄姆回到他的家,并极力让哭得歇斯底里的小默温安静下来。至于泽纳斯倒是不需要他的帮助,不过他最近经常什么也不做,只是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完全听命于他的父亲——阿米觉得现在这样也算是命运对他的一种仁慈了。默温的尖叫有时会从阁楼得到有气无力的回应,看到阿米神情之中的疑惑,厄姆解释说他的妻子已经变得极其衰弱了。在夜晚到来之前,阿米终于得以脱身了。当那些植物开始发出微光,当树木在无风的情况下摇曳起来,就算是再深厚的友谊也无法让他继续留在那里。幸运的是,阿米并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可以让他胡思乱想,不过即便如此,他的精神也有些不正常了。如果他有能力将自己周围所发生的一切联系起来,并且加以思索的话,那么他必将变成一个彻底的疯子。在暮色中,阿米匆匆地赶回家去,那个发疯的女人和惶恐的孩子所发出的尖叫声依旧在他耳边徘徊不去。
三天之后,厄姆一大早就冲进了阿米家的厨房,可阿米却出门去了,于是可怜的皮尔斯夫人不得不在胆战心惊地情况下听他断断续续地讲完那个糟糕的坏消息。这一次是小默温出事了,他失踪了,就在昨天深夜他拿着一盏灯笼和桶出去打水,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在出事前的几天里,他几乎连自己在做些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对着他所见到的一切惊声尖叫——当时在院子里传来了一声疯狂的尖叫,但等到厄姆赶过去的时候孩子已经不见了,他带着的灯笼已经熄灭了,而人却不见踪影,那时厄姆以为灯笼和水桶也一起消失了。到了黎明时刻,当在森林和田地搜索了一整夜的厄姆迈着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回来时,他在水井旁边找到一些非常奇怪的东西:一堆被压碎而且明显有些熔化的废铁,从它们曾经的形状可以肯定这就是那盏灯笼;在废铁的旁边有一个弯曲的手柄和几个扭曲变形的铁环,它们全都显半熔的状态,似乎在暗示它们正是那个水桶仅存的部分。这就是整个故事的内容,厄姆已经不敢想得更深一点了,而皮尔斯夫人却听得头脑一片空白。在回到家之后阿米听说了这件事,不过他也没有任何头绪。默温都已经不见了,就算将事情告诉其他人也于事无补,因为现在所有的人都在回避加德纳一家。至于阿卡姆的城里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只会将这当作一个无稽之谈而加以嘲笑。萨得(撒迪厄斯)死了,现在默温也不见了,有些什么东西正潜伏在无底的黑暗之中蠕动着,等候着被人所发现的时刻。厄姆感到自己很快也会遭遇到同样的命运,所以他希望阿米可以替他照顾自己的妻子和泽纳斯——如果他们能够坚持到他死去的那天的话。厄姆确信这是上天对他的某种审判,不过他猜不出这是为什么,因为他自认自己从来都是遵照上帝的教诲而为人处事的。
阿米有两个多星期没有见到厄姆,对朋友的关心让他战胜了心中的恐惧,于是他去加德纳家里走了一趟。他家那高大的烟囱看不见一点炊烟,在那一瞬间阿米非常担心是不是已经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整个农场的情形似乎也印证了他的不安:地上满是凋零的灰色枯草和落叶,古老的墙壁和屋脊下面全是变灰变脆的藤蔓坠落后的碎片,光秃秃的大树朝着十一月那灰蒙蒙的天空伸出自己饱含恶意的枯枝,阿米从树枝那微妙的倾斜角度中感到了一种处心积虑的威胁。幸运的是,厄姆还活着。他的身体很虚弱,静躺在厨房里的一张靠椅上,厨房的天花板很低,房间也冷得要命。屋子的主人还保存着一点意识,这让他能够向泽纳斯发出简单的命令。厄姆看见阿米冻得发抖,便嘎声地喊着让泽纳斯去添点木柴。现在这里确实很需要木柴,因为房里那大而深的壁炉里面是空的,根本就没有生火,从烟囱吹下来的寒风将烟灰刮得到处乱飞。不久后,阿米点着了壁炉,他问厄姆是否还有更多木柴,以便让房间可以更舒适点。到了此时阿米才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情,显然再结实的绳索也有断掉的时候,这个不幸的农民终于崩溃了——这倒是让他不必再去面对更多的悲痛。
虽然阿米通过巧妙的方式向厄姆提了一些问题,不过他始终没能问清楚泽纳斯的下落。“在井里,他住在水井里。”这位精神崩溃的父亲只会给出这些不知所云的回答。这时,访客突然想起了厄姆那位疯太太,于是他改变了询问的目标。“你问娜碧(Nabby)怎样了?她就在这里啊!”可怜的厄姆惊讶的回答道。眼见他的回答不对头,阿米立刻就明白必须得自己去寻找了。他任由这个无害的人躺在靠椅上胡言乱语,自己从门边的钉子上取下钥匙串,踩着嘎嘎作响的楼梯来到阁楼。阁楼十分狭窄,而且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是在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恶臭。在视线所及的地方有四扇门,其中只有一扇门是上锁的。阿米逐一试了钥匙串上的各把钥匙,在试到第三把的时候锁被打开了,经过一番笨拙的尝试后他推开了那扇低矮的白色房门。
房间里面很暗,这是因为窗户本来就很小,而现在又被粗木制造的窗闩遮蔽了一半的光线,阿米根本看不见铺着宽木板的地上有些什么东西。正当他准备继续前进的时候,那超出人类忍受范围的恶臭就已经将他赶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并迫使他不得不先让自己的肺中装满能够呼吸的空气后再回来。当阿米再次进入房间之中,他看到了有个什么东西正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而就在看清楚这东西是什么的瞬间,阿米惊声尖叫了起来。在他尖叫的同时,他觉得窗户似乎有那么一霎被阴影遮掩住了,一秒钟后,他的身体像是被一股可憎的蒸汽撞了一下,眼前全是怪异的颜色在舞动。如果不是恐怖麻木了他,阿米肯定会联想到那些用地质专用锤从陨石上敲下来的碎片和春天里长出来的病态植物。现在他想的全是面前这个亵渎神灵的畸形怪物,显然它也遭受了跟年轻的撒迪厄斯和牲畜们一样不可名状的命运。但更加可怕的是,这个怪物一边崩溃一边还在缓慢地持续移动着。
阿米不肯告诉我这个场面的更多细节,然而在他接下来的叙述中再也没有提到那个躲在角落里的会动的东西。有些事情不必说得太清楚,很多时候基于正常人性而做出的行为往往会得到法律无情的判决。我想那个阁楼的房间里并没有留下任何会动的东西,在那种情况下,所有负责任的人都绝对不可能会让那个房间里面留下任何会动的东西,否则的话他将会承受无尽的煎熬。如果阿米不是一个感觉迟钝的农夫的话,那他早就已经晕倒或者发狂了。但阿米意识清醒地走过那扇低矮的房门,将他身后那个受诅咒的秘密永远地锁起来。现在还有厄姆需要照顾,他必须先吃点东西和整理下身子,然后再搬到一个有人护理的地方去。
刚沿着漆黑的楼梯准备往下走,阿米就听到底下传来噗通的响声,这声音就像是有人在尖叫的时候骤然被中途打断一样。他紧张地回想起在楼上那可怕的房间里擦过自己身体的湿冷气体,有什么无可言喻的存在被他的叫喊和脚步给惊动了。一种模糊不清的恐惧让阿米停住了脚步,他听到楼下传来更多的声音,那无疑是一种沉重的拖步声,还有某种像是恶魔般的不洁之物吮吸时发出的令人憎恶的、黏稠似的噪声。在纷乱的想象变得越发狂热之际,他不由得想起了他在楼上所看到的一切。天哪!他到底错闯进了一个何等可怖的噩梦世界?阿米进退两难地站在原地对着狭窄的楼梯那黑色的曲线发抖,整个场景中的每一个细节都烙入了他的脑髓之中:声音、可怕的预感、黑暗的阴影、狭窄陡峭的楼梯——愿上帝宽恕!——眼前所有的木制品都在散发着微弱但清晰的光亮,无论是楼梯、侧墙,还是裸露的板条和横梁全都如此。
此时,阿米的马突然从外面传来疯狂的嘶鸣,随即是一阵惊惶逃窜的声音。片刻之后,就再也听不到马和马车的声音了,惊惶的阿米站在黑暗的楼梯上猜测着是什么吓跑了他的马。但事情还没结束,外面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像是液体飞溅的声音——是水——肯定是那口水井。他刚才把“英雄”(马的名字)拴在了井的附近,大概是马在受惊逃走的时候马车的轮子撞到井边的石头,并且把它给磕到井里了。而那些古老得令人生厌的木材依然在散发着惨淡的磷光。天啊!这房子实在太老了!它其中的大部分是在1670年前建的,而复折式的屋顶则迟于1730年。
楼下地板上轻微的刮擦声现在已经变得十分清晰,阿米用力握紧一根他刚才从阁楼里捡来的粗木棍,他慢慢地鼓起勇气走下了楼梯,然后壮着胆子朝厨房走去。但他没有走完那段路,因为他要找的东西已经不在那里了,而是自己过来见他。它似乎还活着,阿米不知道它是自己爬过来的还是被外力拖过来的,但它就快要死了。一切都是在刚过去的半个小时内发生的,但崩溃、发灰,和解体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了。眼前的东西看起来脆得吓人,不时还有干燥的碎片剥落出来,阿米没法触碰它,只是惊恐地注视着那张严重扭曲变形的脸。“那是什么,厄姆,那到底是什么?”他低声问道,那裂开、凸起的嘴唇用夹杂着爆音的声音做出了最后的回答:
“没什么……什么也没……那颜色……烧起来了……又冷又湿,但却会燃烧……它生活在井里……我看到了……有一种烟雾……就像去年春天的花一样……水井在夜里会发光……萨得、默温然后是泽纳斯……所有的活物……从每个活物中吸取生命……在那块陨石里……肯定是那块陨石把它带到这里来……一切都受到了污染……我不知道它想要什么……大学的那些人从陨石里挖出的圆球……他们弄碎了它……它们的颜色是一样的……那些花和植物也一样……还有别的……种子……种子……越长越多……我是在
这个星期第一次看到它的……它肯定对泽纳斯造成了强力的影响……他是个大男孩,饱含着生命力……它击垮了你的神志,然后让你……燃烧起来……在井水里……你是对的……水坏掉了……泽纳斯再也没有从井边回来……没法离开……有什么吸住了你……我知道有东西来了,但这并没有用……自从泽纳斯被抓走之后我就一直看到它……娜碧怎么样了,阿米?……我的脑袋不行了……不知道有多久没喂她吃饭了……如果我们不小心的话,它就会抓走她的……只是一个颜色……有时一到夜里,她的脸上就会呈现那个颜色……它一边燃烧一边吮吸……它来自跟这里完全不同的地方……那些教授中有人这么说过……他是对的……你要当心,阿米,它还会继续……直到将所有生命都抽干……”
那个说话的东西不再开口了,因为它已经完全坍塌了。阿米找了一条红色的格条桌布把残余物盖了起来,然后踉跄地从后门走向田间。他爬到山坡上那10英亩牧场,蹒跚地沿着北边的道路和树林跑回家去。他不敢经过那个吓跑他的马的水井,之前他曾透过窗户看过那口井,但没有发现井边有石块消失不见。显然马车在被拖走的时候并没有撞到任何东西——那液体泼洒的声音一定是别的东西发出来的——某物在完结了不幸的厄姆后又回到了井里。
当阿米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马和马车已经先到了,这让他的妻子焦虑万分。他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安慰妻子几句,然后就启程前往阿卡姆,向当局报告了加德纳一家人消失的事情。阿米没有说明详情,而只是告知厄姆和娜碧已经死亡,并把撒迪厄斯早已死去的事情也一并报告上去。他提到厄姆夫妇的死因似乎和杀死牲畜的奇怪疾病相同,此外他还提到默温和泽纳斯已经失踪了。阿米在警察局接受了大量的审讯,最终他被迫带领三名警官到加德纳家的农场去,一起去的还有验尸官、法医和有过治疗生病动物经验的兽医。阿米对此十分抵触,因为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他担心到达那个受诅咒的地方时已是夜晚了。不过好在还有如此多人陪着他,这让他甚感宽慰。
这六个人乘坐一架双座敞篷马车跟在阿米的马车后面,在大约下午四点到达了那间备受厄运的农舍。尽管这群人早已见惯了各种恐怖渗人的场面,但在看到阁楼上面和楼下地板上红色格条桌布盖着的东西时还是没有办法做到无动于衷。这个灰色而荒凉的农庄在整体方面已经足够可怕的了,但那两个崩溃破碎的东西更是远远地超过了人类所能承受的界限。没有人能够长时间盯着它看,即使是那位法医也承认没有必要进行检验了。当然,他还是可以弄些样本回去分析,所以这位医生忙着收集样本——两瓶装着沙尘的烧杯最终被送到了大学的实验室,并且为那里的人带来一个十分费解的谜题。两个样品在分光镜下都发出不同寻常的光谱,其中大部分的光谱带都跟去年那块奇怪的陨石一模一样。发出这个光谱的特性在一个月后消失,剩下的沙尘主要成分是碱性磷酸盐和碳酸盐。
如果阿米知道那些人会立刻就地行事的话,那他一定不会将那口水井的事情告诉他们。当时太阳就快要落山了,他十分渴望能够离开这个鬼地方,因为太过紧张的缘故,他忍不住瞄了那口水井的石头井栏一眼,结果被一个警察看到了,而在那人问他的时候,阿米将厄姆一直担心那里面的什么东西,以至于从来不敢到井里去寻找默温和泽纳斯的事情说了出来。而在听到他的这番话后,这些人立刻决定检查一遍整个水井,所以阿米只得战战兢兢地等在一边,看着他们一桶接一桶地将井里的水提上来,然后倒在井边湿润的泥地上。男人们强忍着污水那恶心的味道,但到最后的时候他们再也受不了了,全都捂住了自己的鼻子。这工作花费的时间并没有他们原本想象的那么长,因为井水出人意料的浅。没有必要详细叙述他们的发现,默温和泽纳斯确实在井里,但只有一副骨架残留了下来,此外还有一只小鹿和大狗也遭到了同样的厄运,周围还有很多其它小动物的骨头。井底的淤泥令人费解布满了气孔,不断地冒着泡泡。那些人当中有人用一根长杆插下去试探,结果发现那根木杆可以伸至井底淤泥中的任何深度,而且没有遇到任何固体的阻塞。
到了黄昏的时候,他们从屋内取出灯笼,想要从井里找到更多的东西,不过这些人最终还是失望了。他们回到屋里,坐在那间古老的起居室内商讨。此时半圆形的月亮犹如幽灵般将断断续续的光芒无力地散播在这片苍凉的灰色大地上,这些男人们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们实在找不到任何有说服力的理由可以将那些奇怪的植物、变异的牲畜和人类的不明疾病,还有默温跟泽纳斯在这口被污染的水井中的离奇死亡联系到一块。他们无疑都听过乡间流行的传说,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就会相信这些违背自然规律的事情。毫无疑问,陨石确实是污染了整块土壤,但那群人和动物的疾病却是另一回事,要知道他们并没有吃过那块地里长出来的任何东西。或者整件事和那口井里的水有关,分析一下井水可能会对事情有所帮助,不过又会是何等的疯狂才会让厄姆的两个儿子都跳进了井里呢?他们的行径是如此相似,从残骸来看他们生前也遭遇了同样的变灰碎裂过程。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灰色和碎裂呢?
验尸官坐在最靠窗的地方,是他最先发现水井附近地面的亮光。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该死的泥地上到处在闪着微光,那并非断续的月光,而是比其更加明亮和清晰的光芒,如同探照灯所发出的柔软光线。它从漆黑的井道里直射而出,倒映在周围的水洼里。这些光有着一种异常古怪的颜色,当所有人都聚集在窗口观看时阿米猛烈地颤抖了下,因为他对这种由可怕的瘴气所带来的奇怪颜色并不陌生,就在一年前,他便已在那块镶嵌在陨石中的彩色小球上见过这种颜色,在春天疯长的那些植物身上见过,而且就在今天早上那间发生过无法言状之事的可怕房间里也见过——当时它在窗户边上闪现了一秒左右,然后便化作一道湿冷的蒸汽和他擦身而过——而可怜的厄姆便是被这可憎的颜色夺走了生命。他在临终之前还这样说:“它就像那个彩球和那些植物……”在此之后院子里的马被吓跑了,井里也传来了泼水声。现在,那口吓人的水井正对着天空喷射着苍白而邪恶的光芒。
虽然此时的状况相当异常,阿米却还在为一个可以说是科学性的问题而犯难——这说明他的头脑还很机敏——阿米在早上的时候见过那湿冷的蒸汽,又在漆黑的夜里瞧见那闪烁着磷光的雾气,而且它们显然都是来源于同一种颜色,这些都令他感到异常困惑——它们全都违背了自然的定律,这绝非正常。最后阿米想起了那位遭遇不幸的朋友可怕的临终遗言:“它来自别的什么地方,那边一定和这里截然不同……那些教授中有人这么说过……”
屋外那三匹拴在路边枯树上的马此刻正疯狂地嘶鸣乱踢起来,马车夫赶紧冲到门口,但阿米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肩膀,他的手哆嗦得厉害。“别出去,”他低声说道。“外面发生的事情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厄姆说过,井里生存着什么东西,它会吸走你的生命。他说那肯定是从去年六月份掉下来的那块陨石中的彩球里生长出来的。厄姆还说,它会吸吮生命,然后燃烧,最后变成彩色的雾气,就像现在外面的光一样,你既看不清楚,也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厄姆认为它靠吮吸一切活物来生存,并且变得越来越强大,他说他上周还看见过这东西,它肯定是从外太空来的,去年那些大学教授也说过,那块陨石绝非地球之物,它来自更加遥远的世界。”
屋里的人们犹豫不决地停了下来,因为水井射出的光芒正变得越来越强,三匹被拴着的马疯狂地嘶鸣和踢蹬着。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时刻:这幢被诅咒的老房子本身就够恐怖的了,屋子里还放着四具怪异的残骸——其中两具来自屋内,两具来自井里。而在屋子前面,水井深处的泥泞正射出未知的邪恶虹光。阿米及时阻止了马车夫的冲动行为,但他忘记自己在阁楼上被湿冷的彩色蒸汽擦到时并没有受到伤害,不过他这样做倒也没有什么坏处,没有人真正明白那天晚上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尽管至今为止,那个来自遥远世界的亵渎之物还未曾伤害到任何意志坚强的人,但谁说不准它会不会在最后的时刻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这怪物就快达成自己的目的了,它的力量正在变强,就算是半遮月亮的天空也遮掩不住了。
突然,一个靠近窗户的警察发出了一声简短而尖锐的叫声,其他人都望向他,并且随着他的视线往上看。他们每个人都因为恐惧而沉默,关于阿卡姆的那个乡村传言的真假已经没有必要再做争论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后来当晚所有参加过这次行动的人一致决定永远不会在阿卡姆提起关于『怪异日子』发生的任何事。必须说明的是,当晚那个时间并没有刮风——虽然不久后确实刮起了大风——但当时绝对没有半丝风,即使是残存下来的那些变灰干枯的篱笆,以及停靠在庭院里的马车车顶的边缘都没有丝毫拂动。然而就在这紧张而怪异的静谧中,院子里所有树木都在摇晃着自己那又高又秃的树枝,它们病态而间歇性地扭动着,像是得了癫痫般对着月光下的云朵痉挛着,在带毒的空气中虚弱地乱抓。仿佛它们那黑色的树根正在地下跟某些扭动着的恐怖之物纠缠着,而树身则是对此作出呼应。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随后一片厚厚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张牙舞爪的树影暂时消失了,但大家反而惊呼了起来,他们的声音因为惊恐而显得压抑和沙哑,听起来几乎完全相同。恐怖的化身并没有随着树影消失,接下来的瞬间更为可怕,因为黑暗的缘故,原本隐藏在树枝高处的微弱光点现在清晰可见,那数量足以让任何看见它们的人窒息。这些邪恶的光点密布在树枝各处,就像是圣灵节降临到圣徒们头上的火焰。它们散发着非自然的异常光芒,如同一大群被尸体喂饱的萤火虫,在受诅咒的沼泽上跳着地狱般的萨拉班德舞曲(萨拉班德舞曲 (sarabande),是一种三拍子慢速的西班牙舞曲,意为“神圣的”。最早的舞蹈与葬礼仪式有关,后演变成音调庄重严肃、速度缓慢平稳的3/4拍子舞曲,常强调第二拍而形成切分节奏,高声部旋律有较多的装饰音。)。阿米对这种光芒的颜色并不陌生,它正是从遥远宇宙的无名之处降临而来的色彩。与此同时,从那口水井里射出的光柱正越来越强,这令挤在屋里的人们产生了一种注定毁灭般的巨大恐怖感,并且占据了他们正常的大脑所能形成的任何其它图像。那光芒已经不只是向外射出,而是喷涌而出,宛如一条无形的急流,夹带着这种无可名状的颜色,朝着天空直奔而去。
可怜的兽医浑身颤抖,他快步走到前门,又加上了一根厚重的门闩。阿米也在颤抖着,他想让大家注意到树木的亮度正在增大,不过因为过度惊恐而发不出声音,他只好拉住别人指给他们看。外面那群马的嘶鸣和踢蹬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但是躲在老屋中的人却无人敢去阻止。随着时间的推移,树上的光线变得越来越亮,而焦躁的树枝也像是在不断绷紧,几乎都快要变成直线了。水井边缘的木圈也在发光,一位警察无声地指着西侧石墙附近的几间木棚和蜂房,它们现在也在发光了,不过这群访客们乘坐的马车倒是暂时还没有受到影响。接着,路上传来一阵狂乱的嘶叫和嘈杂的马蹄声,阿米立刻熄灭了手上的油灯以便可以看得更加清楚点。他们意识到,那些已经开始发灰发狂的马匹挣断了树桩,拖着马车逃掉了。
过度的震惊反而令这几个人恢复了理智,他们尴尬地低声交谈了几句。“它已经散布到了此地所有的活物上了。”那位法医喃喃地说道,但却没人回应,只有那位曾经下过井的男人暗示道,或许是那根长杆掀起了某种潜藏在井底的无形之物。“这太可怕了,”他补充说。“水井根本没有底,就只有冒着泡的淤泥,像是有什么东西潜伏在底下。”当阿米颤抖着说出他杂无头绪的想法时,他的马还在屋外乱踢乱吼着,那震耳欲聋的吼声几乎把它主人的声音都给盖住了:“它是从那块陨石里迸出来的……然后在井底成长茁壮……它逮住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然后吞掉他们的生命和精神……先是萨得,然后是默温和泽纳斯、还有娜碧,最后是厄姆……他们都喝过井里的水……它吃掉了他们后得到更强的力量……它是遥远的彼方而来的,那里的一切和这里完全不同……现在它要回去了……”
此时,有一股未知颜色的光柱突然变强,开始编织成某种无法明确表示的形状——对此每个亲眼目睹的人都有着截然不同的描述。随后,阿米那只被拴住的可怜马匹“英雄”发出了一声惨叫,那是往前三百年,往后三百年都无人能够听到的、马匹所能发出的最凄厉的惨叫。每一个躲在屋里的人都捂住了他们的耳朵,阿米更是因为恐怖和恶心而离开窗口。这一切简直无法用任何词语来形容——当阿米往外看时,那匹不幸的野兽已经缩成一团,在被月光照亮的地面上,动也不动地躺在四分五裂的马车车轴之间。可怜的“英雄”直到第二天才被人埋葬了,当时的情况非常紧张,所有人都没有空闲去处理它。有一个警察低声地提醒大家,那些恐怖之物已经侵入到这个房间了。在没有灯光的情况下,屋里的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整个房间弥漫在一种微弱的磷光之下:宽木板铺成的地面与破裂的地毯在发光,就连窗户那窄小的木框也在发光。磷光很快蔓延到裸露的角柱和附近的木架与壁炉之上,甚至是四周的每一扇门和家具;光芒每隔一分钟就增强一点,现在每个人都很清楚,想要活命的话就得快点离开这间老屋了。
阿米带着他们从后门离开了,几个人沿着田野中的小路来到了那个十英亩宽的草场。他们就像身处在恶梦之中,一路上又跌又撞,直到攀上远处的高地后才敢回头看上一眼。他们很庆幸自己还有这条路可逃,要是被迫走前门的话,恐怕没有哪个人敢去面对那口水井,还有闪着磷光的谷仓和工棚,更别提那些形如恶魔、通体闪烁的果树——感谢上帝,它们的树枝总是向上扭曲的。当月亮被乌云遮掩起来的时候,这群人正好越过了查普曼河的独木桥,不过之后的路程他们只好摸黑而行了。
当他们回头望向远方的山谷及谷底加德纳家的农场时,看到的是一幅极其可怕的景象:整座农场,包括里面的树木、建筑物、甚至是那些尚未完全变灰变脆的杂草,全都闪烁着那犹如恶魔般的未知色彩。树枝正奋力向上伸展,末梢处则燃烧着邪恶的火苗,还有一条条同样可怖的的火焰摇晃着窜向房梁、谷仓和棚屋。这个场景简直就像是富泽利(henry fuseli (1741-1825) 瑞士画家,他的作品吸收了布莱克式的幻想性和象征性手法,具有飘逸的动态,扭曲的造型,充满寓意和暧昧不明的隐喻。)的画作:潜藏在井底的异星色彩凌驾在一切之上,它闪烁着怪异的光芒,以无可言喻的颜色构建出一道扭曲的彩虹——它沸腾、感触、舔舐、延伸、闪烁、变形,邪恶地冒着泡沫,一切全按照它那无法理解的星之色彩规律。
然后,没有任何预警的,那个丑恶的东西就像火箭或流星般笔直地冲向天空,在云层里穿出一个有着规则形状的圆洞,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事发生得太快了,地上的这群人甚至连喘息和惊叫都来不及发出,但是这个情景已经深深地印在他们的脑海之中了。阿米茫然地望着在天空中闪烁的天鹅星座,无可言喻的色彩就是在“天津四”的位置融入银河的。不过他的视线很快就被山谷中传来的噼啪声拉回了地球,事情就是这样异常,所有在场的人都可以发誓作证,在山谷中只有噼啪作响的木头裂开声,却没有任何爆炸的现象。不论如何,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在混乱到达顶点的瞬间,山谷中那个受诅咒的农场爆发出了一大片非自然的火花及物质,那亮光让看到它的人眼睛作痛。浓烟夹杂着碎片冲向高空,那颜色怪异到令人恐惧,显然它们绝对不属于我们这个宇宙。这些不祥之物聚成一团,沿着刚才那无名色彩留下的轨迹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无边的夜空之中。在这行人面前的只剩下深沉的夜色与噩梦般的气氛,他们没有胆量再回去看个究竟。风刮得越来越大,仿佛就像是从星际降下的阴风,疯狂地咆哮着抽打田野和树木。七个浑身颤抖的男人马上意识到,今晚是等不到月亮重新出来照亮厄姆的农场,好让他们看清那里还有啥剩下的。
震惊过去之后,这些人显然没有心情去寻找什么理论来解释所发生的一切,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北边的公路走回阿卡姆。阿米是他们当中情况最差的一位,他恳求他的同伴们能够先把他送回自己的家里,而不是就这么直接回城去;他不想再独自一人穿过那片被风吹过的枯萎树林,因为这对他有着一种额外的恐惧感,并且令他在长远的未来中一直为此而备受折磨——他一直没有对那些同伴说过,就在刚刚狂风大作的时候,就在其他人都因为恐怖而别过脑袋去的时候,只有他勇敢地朝着山谷底下曾经居住过他那不幸朋友一家的地方看了一眼。就在那个时候,阿米亲眼目睹了某个东西无力地升起来,但随后又跌落回去——跌落的地方正是不久之前那个巨大的无形之物冲上云霄之前的所在。显然它也是一种颜色,但却并非我们所熟知的任何颜色,甚至也不是这个地球和宇宙中存在的任何一种颜色。阿米认出那个颜色,他知道还有一部分残余之物留在了那口井里,这让他再也无法过上正常的日子。
阿米再也不愿靠近那个地方了,虽然距离那件恐怖的事件已经过去了四十四个年头,但他连一次都没有去过那里,而且他很庆幸新水库将把那个地方彻底淹没。对此我也感到很高兴,因为我绝不愿意在经过那里的时候看见阳光被那口水井扭曲了颜色。我希望水库的水永远都会是满的——不过就算这样我也绝不会再喝上一口水库中的水,并且我以后也绝不会再到阿卡姆的乡村来了——那天跟阿米一块的那群人中有三个人在第二天的早上又来到了厄姆的农场,他们在日光之下仔细搜索着这个废墟,但那里只剩下了烟囱上的几块砖头、地窖的几块石头、七零八落的一些矿物和金属的废弃物,以及那口该诅咒的水井边缘。整个农场就像是一个死地,除了阿米那匹马的尸骸和马车外(后来他们把马埋了,又把马车还给了阿米),其余可以证明这个地方曾经有过活物的证据全都消失了。剩下的是五英亩被灰色沙尘淹没的不毛之地,而且从那之后这个地方再也没有长出过任何活着的东西。到今天为止它都像是在树林和田野中被腐蚀出来的一处黑点,独自面朝天空裸露着。为此几个胆大包天敢于无视流言而到此看过的人给它起了一个贴切的名字——“枯萎荒原”。
乡村的流言总是怪诞的。如果城里人和大学的那些化学教师有兴趣到此来分析一下那口废井里面的水,或者那些不会被风吹散的灰色尘埃的话,也许这些流言会变得更为怪诞。植物学家最好能够研究下这个地方周围的变种植物,这样或许可以证实一下村民们的某些说法:他们认为枯萎的地方正在一年一年的扩大。那些人说,这个地方春天里的牧草颜色变得有些不对头,而且冬天的雪地上也经常会留下一些奇怪的痕迹。在“枯萎荒原”,积雪总是没有别的地方厚,猎犬在接近那些灰色的尘土时嗅觉就失灵了,甚至连那些在这个汽车大行其道的时代中所剩无几的马匹也不愿接近这里。
这个地方对人们的心理影响也十分糟糕,在厄姆离开后的几年里,有许多人都受到了不正常的影响,他们总是下不定决心离开此处。意志坚定的人则早已离开了这个地区,只有那些外来者才敢试图居住在这些摇摇欲坠的破旧农舍里,不过他们全都呆不长,这些异乡人埋怨说,这个鬼地方给了他们某种人类无法容忍的直觉,山谷那古怪的模样引发了他们病态的联想,就连夜里做的梦也全是可怕之极的梦魇。旅人在经过这片深谷的时候总会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画家在描绘这些茂密异常的树林时也总是战栗不已,因为它们的神秘并不只是视觉上的,而且还是精神上。更让我吃惊的是,我在还没有听阿米讲述过这个故事之前就单独经过那个地方,当时我感受到的惊怖便大约如此——每当黄昏到来之际,我总是下意识地希望天空变得阴霾,好将自己对于头顶空荡无际的苍空的那种深入灵魂的胆怯驱赶出去。
这就是我所了解到的一切,请不要询问我对此有何意见,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在阿卡姆,除了阿米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可以求证,他们并不愿意谈起任何关于『怪异日子』的话题,而那三位见过陨石和它里面的彩球的教授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相信陨石里面绝对不只一颗彩球,它们当中的一只获取到足够养分后离开了,但还有其它的彩球没能及时跟着离开,毫无疑问它仍然留在井底——当我看见那口充满毒气的水井边缘上的阳光时就明白了这一点。村民们说枯萎的面积每年都在扩大,所以说不定那个东西还在慢慢地成长着。不过那个恶魔的幼体显然需要依附在别的东西之上,否则它便会很快消散掉。那些奇形怪状的树木或许就是这些不幸的牺牲者——现在阿卡姆最流行的传言便是那些粗壮的橡树会在夜里发光和无风自动。
至于它到底是什么,我想大概只有上帝才知道。就物理方面而言,阿米所描述的东西阿米应该只是一种气体,但这些气体遵循的并非我们这个宇宙的法则——它不是我们天文台的望远镜和感光板所能观测到的恒星和宇宙的产物,也绝非是天文学家们能够测量到的动量与向量的气流,它只是一种来自外层空间的色彩:来自超越一切事物之外的遥远宇宙,那无形无质的领域所派来的恐怖使者。它们的存在为我们揭露了存在于黑色宇宙深处的疯狂,那不经意间透露出的恶意足以令我们的大脑眩晕、四肢麻木。
我并不相信阿米会故意欺骗我,我也不认为他的故事像城里人事先警告的那样全是疯子的呓语。那块陨石将某种恐怖之物带到了这个山谷,而它们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开——尽管我不是非常清楚它们可怕到何种程度。我将很乐意看到水库开闸的那天,到时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彻底淹没。此外,我也希望阿米不会遭遇到任何不幸的事情,他知道得太多了——而那个东西的影响力又是如此隐秘。为什么他始终无法搬走?要知道他对厄姆的遗言是记得那么的清楚:“没有办法离开……它吸住了你……即使你知道它会到来,但也没有办法摆脱……”阿米是这样一个好老头,等到水库的工程队开始施工时我一定要写信给首席工程师,让他帮忙照顾下阿米。我可不想看到他也变成一个又灰又脆的畸形怪物——要知道这个画面一直都在我的脑海当中挥之不去,令我永无安眠。
原著:H. P. Lovecraft——笨拙的译者: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