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马兰花》
清晨，马兰花送女儿上学回村，在村口的小桥上，遇到了村长富贵。
富贵对兰花说道：“兰花，有个事跟你说一下。”
两人在小桥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兰花听了，眼里便含了泪。富贵走后，几个在小河边洗衣服的村妇见了，忙凑到一块，指指点点，嘀咕嘀咕了起来。兰花却像啥也没看见，回了家。
兰花的婆婆李秀英，早已双目失明。她已洗漱完毕，坐在院子里的水泥小园桌前的石凳上，把竹拐杖靠在身边，象拿宝贝似的拿着一个玻璃小相框，摩挲着镜架上的玻璃一面。听到院门外的脚步声，便立刻歪着脑袋，大声问到：“是兰花回来了吗？”
“妈，是我！”马兰花进了院子。
“妈，你怎么又拿红兵的照片干嘛？”兰花看到婆婆手捧着的丈夫的照片，知道老人又在思念自己的儿子，便从婆婆的手里拿了过来，送到堂屋里的供桌上，顺手拿起八仙桌上的一把木梳子出了堂屋，回到院子里婆婆身边，来给婆母梳头。
“连老母鸡都晓得天黑了要回窝，你看红兵，都两年了，就是不晓得想家，不晓得回来！”儿媳妇把儿子的相片收了去，心里便有些不满，便又念叨起来。
“妈！村长不是来跟你说过了吗？！你就是不信。红兵在忙一个大工程，到工程结束了就回来。”兰花笑着劝婆婆，眼眶却红了。
“你信他鬼话！”老人生气地说着，把拐杖用力往地上磕了一下。“他骗人！他富贵哪有真话说！当了干部，成天打人家小媳妇的主意！你当我不知道？……”
“妈！人家村长可是好人，你可别听人家瞎说……逢年过节的他不是都来看你吗！上次八月半不是还给你送了月饼吗……”兰花用木梳给老人一边梳头，一边说道。
“我才不稀罕呢！”她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生气地一把甩开儿媳妇的手，立即起了身子，一手拿着拐杖在地上划拉，一手向前摸索，往堂屋里走去。兰花赶忙上前搀扶，却又被老人蛮横地一下子甩开了。兰花只得呆站在院子里，看着老人佝偻着身子艰难地向屋里移动，心里一阵委屈，眼眶也渐渐湿润了。
傍晚6点多，女儿霞霞放学回来了，像个小燕子似的扑到李秀英老人的怀里，搂着老人的腰板，亲切地叫着“奶奶”。老人见孙女回来了，便开心得合不拢嘴，赶忙放下手里的相框，笑着说道：“乖孙女！咱家的小宝贝！来！快让奶奶摸摸……”伸手抚摸了孙女霞霞的小脸，继而把她搂在了怀里。
“你妈没去接你，是谁送你回来的？饿了没？”老人问道。
“奶奶，是婷婷他爸爸送我回来的，还给我买了鸡蛋糕，我吃了两大块呢！我不饿！”
老人却突然生气起来，她一脸的严肃，撒开孙女，并大声呵斥道：“霞霞！你怎么能吃人家的东西呢？！以后不许吃人家的东西！听到了没有！”
霞霞被奶奶突如其来的呵斥惊得哆嗦了一下，她惊恐地回头看着正在灶台上忙活的妈妈马兰花，吓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兰花赶忙走过来，蹲下身子，在孩子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给孩子整理了一下红领巾，对李秀英解释道：“妈，你别怪霞霞，今天我正好没空去接霞霞，村长正好要去接他家婷婷，所以，我让他顺道把霞霞一同接回来了。”她又对霞霞说：“霞霞，奶奶说得对，以后不要随便吃别人家的东西。”霞霞却“哇”的一声终于哭出了声。
李秀英赶忙一把又把孙女搂进怀里，无比疼爱地对孙女喃喃说道：“霞霞不哭，霞霞不哭，都是奶奶不好！乖孙女不哭！不哭！”三个人却都流了泪。
李秀英抹了一把眼泪，伸手又在八仙桌上摸索起来。兰花见了，心里便明白了，连忙把丈夫红兵的相框递到老人手里。
老人拿着小镜框，把它硬塞到孙女的胸前，笑着说：“霞霞，你看，你看！这是你爸爸！……爸爸要回来了，爸爸要回来喽……咱一家人就能团员了，就要团圆了……”她说着，浑浊的眼睛一阵闪亮，似乎在憧憬着儿子红兵回来的情形。
霞霞破涕为笑，用小手指点着镜框里爸爸的照片，对奶奶说：“哈哈哈……奶奶！奶奶！你看，爸爸有胡子……”老人笑了，笑得很开心，对孙女说：“乖孙女，奶奶看不见，你不要逗奶奶了……”霞霞边咯咯咯咯地笑着边对马兰花说道：“妈妈你看!你看！这肯定是奶奶弄上去的，你看！你看！哈哈哈……爸爸像不像日本鬼子？”说完，把小镜架递给她妈马兰花。马兰花拿着相片一看，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原来，在相片的玻璃上，丈夫鼻子下边沾上了一点黑色的油渍，看上去就像是丈夫留了仁丹胡子，活脱脱一个日本人模样。她仔细地端详着丈夫的照片好一会儿，却用手指擦去了那点油渍，并用袖子仔细擦了擦玻璃。她看着照片上丈夫的笑脸，已变得更加鲜亮、阳光，眼眶不由得再次湿润了。
女儿霞霞抬头见妈妈刚才还笑得很开心，不知怎么却突然变得阴郁起来，忙不解地问道：“妈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和霞霞一样想爸爸了？”马兰花赶忙站起身来，迅速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笑着答道：“霞霞乖！陪奶奶玩会儿，妈妈做饭去。”说完便到灶台上忙活去了。
吃完了晚饭，兰花和往常一样，料理李秀英洗漱完毕，便把拐杖放到她的身边，让她坐着堂屋门前的小竹椅上，自己陪着女儿霞霞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做作业。
八点钟左右，院门响起了敲门声，并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兰花！兰花！马兰花在家吗?”
“唉！在家呢。这是哪个啊？”李秀英歪着脑袋问道。
马兰花出了堂屋，来到院子里，先没开门，隔着门问道：“谁啊？”
“兰花，是我，富贵！”门外的村长田富贵答道。
“是村长！”兰花对婆婆说了声，便开了门，招呼道：“村长，你……有事啊？”
“是富贵啊！”李秀英在屋里问道。
“是我！大妈！你老还好吧！”田村长进了院子门就问候老人道。
“找兰花有事？”老人有些不悦。
“哦！有点小事。”田富贵在院子里笑着道。
“有事进屋来说。”老人立着身子，双手拄着竹拐杖，一脸的不悦。
“就几句话，说完我就回去了。”
老人沉着脸，喘着粗气，不作声，却用竹拐杖使劲磕了一下地面，转身摸索着进了里屋。
田富贵小声在院子里和马兰花说了了几句，赶忙逃也似的离开了。
马兰花似乎觉察到了婆婆的情绪变化，赶紧关了院门，回到屋里，坐到女儿旁边，默默地看女儿做作业。
李秀英从里屋又出来，摸索着来到八仙桌前坐了。她一脸的怒气，用拐杖使劲不停地磕着地面，只是不说话。马兰花知道婆婆心里想的事，便有些没好气地说道：“妈！你老有什么话就说吧，省的憋在心里难受！”
老人停止了磕地的举动，放下拐杖，却叹息道：“唉！我还能说啥……”
“妈！家里也没个外人，你想说啥就说啥。”兰花赌气说道。
“儿子两年没回来了，也不想他瞎了眼的亲娘了！让我这老婆子该怎么办啊……”老人说着便流了泪。
“妈，您别这么说，你儿子不回来，不是还有你儿媳妇吗！”
“儿媳妇……儿媳妇……”老人没说出心里想的那句话。
“妈，我可把您老当自己的亲娘一样看的啊！”说着，兰花委屈地流了泪。
女儿霞霞见妈妈和奶奶都落了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觉也低泣了起来。兰花把女儿搂在了怀里。
“兰花！娘是瞎了眼！可心里明白着呢！红兵两年不回来，你一个人这两年在家受苦了……是红兵和我们一家老小对不住你啊……你要是……要是……娘不会怪你……红兵也不会怪你……”老人流着泪说道。
马兰花一下子站了起来，流着泪大声争辩道：“妈！你说的是啥！我怎么你了？！我做什么了？！我……”
霞霞见妈妈突然都这么激动，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摇着妈妈的胳膊哭喊道：“妈妈！妈妈！你这是怎么了？”见妈妈没有对她的举动没有任何反应，便跑到奶奶面前，跪倒在地，拉着奶奶的胳膊哀求道：“奶奶！奶奶！你也不要哭！你也不要哭！你们怎么了？”然而，老人大哭起来，浑浊的眼睛泪流不止。霞霞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阻止和改变眼前的现实，索性一下子坐到地上，撒起了娇，大哭起来。在这静寂夜空下，她尖利的哭声显得十分响亮。孩子哭声透过屋顶，惊动了即将沉睡的山村。
霞霞的哭声传到了邻居关二家，关二老婆林芬赶忙打了电话给霞霞的姑姑红娟。
红娟闻听，便以为嫂子和母亲拌嘴，赶紧骑车过来劝和。一直以来，嫂子都非常贤惠，自打她哥走了以后，从没有过和母亲拌嘴的事情，这到底是为了啥？在来娘家的路上，红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敲开了院子门，红娟抱起前来开门的小霞霞，几步冲进堂屋里。只见她母亲拄着拐杖坐在八仙桌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嫂子马兰花坐在灶台后面的小凳子上低头抹眼泪。她赶忙问道：“妈！嫂子！你们这是咋啦？”两个人却只顾抹泪，都不说话。
见此情景，红娟便问抱在怀里的小霞霞：“霞霞！告诉姑姑，奶奶和妈妈这是怎么了？”
小霞霞嘟着小嘴说道：“我不知道……”说完，一把搂住咕咕的脖子又哭了起来。
红娟忙轻拍这霞霞的后背安慰她说：“霞霞乖！不哭不哭！”
她走到母亲身边，十分生气地问道：“妈！嫂子！这到底是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两个人还是只顾抹泪，一言不发。红娟放下霞霞，一屁股坐道凳子上，说道：“好！你们都不说！就让邻居们听笑话吧！”
李秀英用衣袖抹了一下浑浊的双眼，说道：“红娟啊！妈不是和你嫂子斗气，是妈对不起你嫂子，你嫂子她……”话没说完，泪水又流了出来。
红娟气得笑了出来，说道：“你个瞎老太婆！你这唱的是哪出啊？我咋不明白呢？”
老人又说：“你哥两年多没回来了，咱这个家没个男人，里里外外都是你嫂子一个人操持着，难免有个马高蹬短的时候……就有那些个不是东西的打咱们家的主意……你嫂子她……”她却不说了。
红娟一脸的不惑，问道：“啥？咱家被人欺负了？！”
她回头看了看坐在灶台后的马兰花，又急忙问李秀英道：“妈！你是说我嫂子被人欺负了？”
李秀英摇了摇头。红娟这下糊涂了，忙又问道：“那你是啥意思？”
老人用拐杖又开始磕起地面，嘴里不断地哼哼起来。
红娟急了，大声问母亲道：“妈，是不是我嫂子欺负你了？！”说着，一转脸看着灶台后面的马兰花。
一直低垂着头的马兰花听到了这句话，便感觉到了小姑子红娟向她投过来的犀利眼神，不由得浑身一激灵。她不知所措地站起了身子，慢慢走到八仙桌前，拿起丈夫的相框，抱在怀里，哭得浑身颤动。
红娟见了，不觉一下子软了下来，她似乎明白了母亲那番话的原因，那也是她心里最担忧的事情，眼泪一下子也流了出来。
她温和而痛苦地轻声说道：“嫂子，你不要怪我妈，她年纪大了，有时糊涂。你可千万不要多心啊！你要是有什么想法，我们都不怪你……”
她转脸对李秀英轻声说道：“妈！你误会嫂子了，你看不出来吗？！她待你比我都好！这个家要是没有了嫂子，不知道要成什么样了……要是我哥还在该多好……”说完，便再也忍不住，跑到堂屋的大门外边哭了起来。幸好最后一句说得声音很低，李秀英没有听清。
李秀英听了女儿的一番话，倒笑了起来，朝着门外的女儿责怪道：“你是来干嘛的？自己倒又哭起来了……”
霞霞见奶奶笑了，妈妈含着泪也在对着她微笑，便马上扑到妈妈的怀里，也笑了起来。她拉着妈妈马兰花的手来到李秀英的跟前，三人抱在了一起，都笑了起来，却任凭红娟一人在院子里哭泣。
马兰花让女儿继续做作业，收拾完里屋的床铺，安排婆婆李秀英睡下了，才来到院子里，和红娟说事。
红娟独自一人还在抹眼泪，见嫂子过来，便止住了泪，拉起嫂子的手，抽泣着说道：“嫂子……真委屈你了……你受苦了！”
马兰花微笑着说道：“红娟，我是老魏家人，这是我的本份……啥也别说了。”
红娟抽泣着又问道：“我哥的补偿金下来了没？”
马兰花说道：“今天富贵才来和我说了，让我把银行卡号给他……说最终结论是工伤，能补偿75万……”说完，不觉鼻子又一阵发酸。
红娟喜极而泣地说道：“多亏了富贵村长，这事拖了一年了，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好的结果……我哥也总算没有白死。这样……他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些。”
一年前，在工地上打工的魏红兵不慎亡故，一直瞒着她的老母亲李秀英，老人一直期盼着她儿子回来的那一天。
欣慰之余，她们姑嫂二人又开始担忧起来。她们不知道，这事到底还能瞒着老太太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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