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那身绿
我们村叫东营曹家,往东去两个村分别叫东营周家和东营修家,往北十二华里的黄城集村原是莱子古国国都所在地。想来我们这连着的三村应是古国戍卫之师的囤积之地了。
虽是没经考证的因名联想,但村人确有尚武之风。河南岸曹思寿的父亲年轻时游历东北娶习武之家的幺女为妻,传说刀枪剑戟皆能,也有一些斗恶惩凶的传奇,并有祖上传下的跌打损伤膏药秘方。这方子多味草药合成,熬制时需一夜张目看稀厚、视火候,药成时呈玄色、状粘稠。疗伤时配以黄色散药,除病只在两三副药用过后。因之被乡间称为神药,传至如今的曾孙手中。村人敬其祖上神勇,历代都有舞枪弄棒的后生自学武艺,想练出个究竟的。
上祖辈中从军、练武者已不再被我辈知晓。我的祖父的事情还是略知一二的。祖父弱冠之年性皮,与村人举囤试力,娶妻生子后即外出经商,至于何时入到国军籍,何时去到台湾已不知其详。返乡后的祖父只谈生活,不言其他,在只言片语的偶尔暴露中才知其曾在沂蒙抗战的经历。不禁默想出祖父的热血身躯投身于抗倭报国战场的情景,血就沸腾。
童蒙时赶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在特殊的时空里,红小兵、红卫兵、民兵、司令部这些名词厮磨着孩童之耳,满腔充盈着入兵营效力于国之志,奈何年岁尚小,只佩在雨时顶了梧桐叶,趟着满街的水跑过,在倾泻而下的大雨声和脚踏路面激起的水花声中大声嚷出那首歌谣“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
那时候全国迷恋军绿色,如果有一身那样的衣服穿上身,不管剪裁与缝制的功夫多么粗劣,不管是宽大或是瘦小,只要有这么一身衣服,腰部捆一条宽的扎了粗眼的赭色牛皮带,再能加上一顶军绿的帽子,那样穿着的人整个的就焕发着神采,立刻成为围观和羡慕的对象,仿佛已经是部队中的一员,可以直接为国拼杀了。时艰家贫,总得不到这样的衣服时,还年轻的人就想着法子攒几角钱到公社的照相馆里去照张军装照,穿了相馆里的衣服,过了“当兵”的瘾头。我们家挂在镜子前的相框里就有母亲和她的伙伴穿上军装的照片,很有“不爱红妆”的飒爽英姿状。
高坡上的胡同里的第二户是同学曹清华的家。开东门,进门一进窄院后过南门,然后是主屋。在我的印象里她家的房屋、山墙总是俯瞰的效果,尖的房顶和方的院子总在我的眼下。因为我们两个人经常会在她们家人在外干活的时候,从门楼顶的空档处爬进她家,然后站在她们的平房上观望。她家外墙上爬满牛蒡圆形、橙色的果实,有的果子就挂在门楣上。在密实的叶子和偶有的果子间,我们两人站在门外点读、或是吊在门的横梁上俯看写在门板上的字“飒爽英姿五尺枪,不爱红妆爱武装”。字是红漆写成,俊逸的楷书,描了金边,这样他们家就不要贴春联,那字年年都在那里透着劲道。读着这些字脑子里就有《南海风云》里那些女民兵的身影,看到她们挎步枪、拼刺刀的样子,就恨不能也当成女兵,上到战场,也能去拼杀个痛快。
当女兵的愿望只是一场梦,那年代只在电影上、画报上见过女兵,戴着没盖的帽子,满脸英雄气。但长到初中那么大也只是听说县城里的谁当了女兵的传闻,却没见到一个现实中的女兵,只好把遥远的梦埋在心底里。对军人却有着埋不住的好感。同学的爸爸是退伍军人,褪色的军装一直穿在身上,走路如一阵风过,不言而自威,总有一些荣耀跟在他的身后,仿佛佛的光环。东边的邻居也是当兵归来,独居、寡言,一套厚的军装已经发白,拐肘处有了破损却也从不脱下,自来自往地带了一份威仪。村人也好像对他们有一种天然的敬畏,远远看到就投了尊重的目光,寒暄时身体间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仿若一旦打破那段空间就冒犯了什么。
村里的“治安”总会有“军大氅”穿,那种长身的军棉衣,又带着褐色的毛领,那选出的几个壮汉穿它时又不是伸进袖子、扶正衣身、系好扣子的传统穿法,而是都一律的搭在肩头,这样“大氅”穿上身去的动作就是“甩”上身了,后身在空气里划一道弧,衣袖也要飞舞一番,这个过程必定会吸引了很多的目光在身上的,况且走起路来还要晃了膀子、大踏着脚步,那衣摆就一摆一摆的有了韵律。等到冬天的夜里有了戏,戏台子前挤挤挨挨的人头常会站起来,这时候的“大氅”们又极尽威风了,把长的鞭子甩出去打出清脆的响音,让那些头颅矮下去,让戏场暂时敛了闹声、恢复了秩序。担当着这么重要的角色,平日里又看山、抓贼,村人就不免对这些人高看了一眼。
每年都有穿了军装、戴了红花的村中青年咧嘴笑着告别村庄和父母,惹得我们这些小孩子跟在欢送人群的后面追出去老远,只恨不能自己就是那个穿绿装的人。村里哪个姑娘倘若找了个当兵的人,那姑娘也仿佛马上提高了地位,变得貌美而德行出众了,举手投足都透着和以往的不一样。
好在有“解放鞋”可穿。这种鞋怎么从部队的专用鞋传入民间我是不得而知的,只知道那时候的大人、小孩脚上基本都有这么一双鞋。橡胶底、帆布面、胶质的半圆鞋头和围圈、长鞋绳编麻花般系上两排扣眼,脚进鞋内只需抽动拉紧系成蝴蝶结状,就可上山、下河、入泥,抗磨耐穿,鞋面顶出窟窿了鞋底还结实着。更重要的是鞋的里外都是军绿色,和那绿军装终于是沾了边儿了。
男孩子还有木质的枪可以玩,在冬日的农闲里,有的大人是舍得拿出功夫给自家的儿子做这么一把的。寻了粗细、形状合适的木棍,拿了镰刀、剪刀和菜刀,成天地剥下树皮、抠下树肉,循着手枪的模样刻制,有肯下大功夫的人就照着步枪的样子做。这些长枪、短枪在大人们的手中成着形的过程,也是在小孩子中传着令人振奋的喜讯的过程,不断听到那一把、两把的木枪制作的进程。倘若哪个大人暂时失了兴致或是被什么更重要的事打断了做枪这件事,那就会有一群失望的心凑在一起叹气。等到那几把枪别在了某个孩子的腰间或是挂在了某个孩子的肩上时,那他们的身后可是会跟上一群的孩子,期待着偶尔能碰上或摸上一下“枪”的荣耀。当然,这样哄闹着就避免不了一场、两场的“战争”,为“枪”而战到头破血流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到四年级清明扫墓时,代表同学发言,曹德山老师在我的讲话稿里加了这样一句话:你们用一百九十条走上战场的年轻生命换来了我们“状元村”的光荣称号……而在村里张家山墓地,校长令先生又讲述了解放战争期间村里的年轻人争相参军,二十四人牺牲战场的事情……童年的我们震惊于村人的勇猛与血性。回家与家人讲起,才知道本家两位亲人也献身此役,一位大爷爷留下孤女与寡母独自生存,另一位叔叔没结婚无后……后来在大队部看到“参军状元村”的锦旗和“民族英豪”的牌匾,更增了一份对先人与村人的敬畏。
再在秋季里领了上山搂草,晒干后送给军属的任务时干得就更起劲了。老师把我们分了小组,男孩子推了小车,女孩子拿了竹耙和镰刀、麻袋,一整天地在山沟里搂干草、割湿草,运回场院、操场晾干、收起,堆到空屋和大队的仓库里。专等寒风起、冬日到,村里就派了专人分开干草,送到烈属、军属家,叫做“拥军优属”,让这些儿女送给了国家的老人们有了烧热炕头的储备。
春节来前,总会有村里的先生们聚在大队部,铺了红纸,拿粗的毛笔蘸足了黑墨,写含着祝福与喜气的对联、福字,满满的地上、桌上铺着。年三十的午后,听到锣鼓响起,一群孩子就跟在村里老人组成的锣鼓队后,锣鼓声和着孩子们的嬉闹声,山村里就在一年的最后时段里鼓噪出些特别的暖意。队伍在村里每一个门框上镶了“光荣人家”牌匾的门前停下,有人就拿了对联贴上门板,福字贴上门垛。主人只站在门边笑,“给您老拜早年啦!”主人回应,依旧是笑,看着锣鼓队走远、走向下一户人家,久久站着。
在这样的盼着穿绿军装、盼着当兵的日子里长大。直到今天,儿子长成,成了部队中的一员。
2017.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