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二)

2017-08-06  本文已影响3人  newgniq

天色未完全昏沉,茶摊上已没有了客人,阿如正打算收拾收拾归家,摊上就来了人。

半旧黑色长衫,年纪约过半百,黑白参杂的头发被秋风吹得有些凌乱,牵着匹马,不紧不慢地在门边绑着缰绳,背挺得很直,略显疲惫。

只要了壶茶水,配着干粮慢慢地嚼,上茶水时,他不经意抬头看了眼阿如,不由地定了定目光,那双眼浑浊又苍老,眼里好像隔了层薄雾,恍恍惚惚,影影约约。

阿如上完茶水后,不由好奇地打量起这位客人,他刚才的晃神没错过她的眼睛,看了半晌,除了一个略落魄的江湖中年男子的样子,她再看不出其他了。

大约一刻钟后,这位客人就离开了小茶摊,没骑马,解开缰绳后牵着慢慢走,晚霞在他前方红透半边天,白日越来越短,接近夜晚的风冷得刺骨,他的背还是挺直。

阿如突然生出一股酸涩,那是种什么感觉,就像是秋末冬初的风,一丝一丝,往骨头里钻,避无可避,直到把心都吹凉。

……

天完全暗下来,他在道旁找了块稍微空旷的地坐下,打算将就歇一晚,一个人走了两年了,饿了就吃,渴了就喝,累了,就歇一歇,心里一天一天空得越来越厉害。

他支起火堆,火焰在风里跳动,照亮他眼角的纹路,恍然想起茶摊上的那个小姑娘,和他的棠棠年轻时有一两分相似,说起话来梨涡浅浅,像是西府海棠,有点儿粉,娇俏得不行。

棠棠啊,他的棠棠,他的妻子,十年了,他都快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她的脸越来越模糊,在他心里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乌发上的羊脂玉兰花簪,耳垂上的珍珠耳环,粉色底的刺绣百花裙,那么好看,那么好看,她就站在海棠花旁冲他笑:“夫君,我想要满院子的西府海棠,好不好?”

好啊,好的,满院子,就要满院子。

可是直到她离世,也没有满院海棠。

记得她初嫁的那天早上,他弯腰站在她后面,看镜子里的她细细描眉,捏捏她粉嫩的脸颊,为她插上兰花簪:“若君为我赠玉簪,我便为君绾长发。洗尽铅华,从此以后,日暮天涯。”

她的眼睛笑得像弯弯的月牙儿,梨涡里盛满甜蜜。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噢,三十年前了啊。

还有她的离开,他的棠棠,那么怕痛怕黑的一个小姑娘,没有他陪着,就那么一个人走进黑暗里,她该多害怕。

他的快马捷报,换来一纸离世。

心如死灰。

战场的血有多红,塞北的天有多冷,棠棠,你有多恨我。

他掏出胸口的荷包,粗粝的手指轻轻摩挲了片刻就不动了,布料上刺绣的花形都快看不出样式了,是西府海棠,棠棠绣的。

她的绣工不好,只给他绣了三个,深紫色掉在塞北战场了,怎么找也找不到,黛青色那个破了,没舍得丢,放在盒子里,和她的骨灰一起,就剩这个蓝色的,只拿出来看看,偶尔摸摸,怕摸多了会破。

灰白的头发被夜风吹在脸上,模糊了那双曾经锐利过的眼睛。

夜晚会放大一些不安恐惧,征战过沙场的将军突然害怕起来,万一他死了,鬼差告诉他,他的棠棠等得不耐烦了,已踏入轮回路,他该怎么办?

蓦地,他低声一笑,靠上背后的树干,他的棠棠怎么可能等不耐烦,她压根,就不会再等他了,她等了二十年,也没等到满院海棠,连她的离世,他也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她不会等了,不会了。

他记起棠棠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上头只有一句话:别来找我。

所以,他连死都不敢。

他的棠棠,把他一个人丢在世上,然后一个人走了,再不等他了。

有人说,一个人若是想你,你便会梦见她,十年了,她该是从来没想过他的,他从未在梦里见过她。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

归来,华发苍颜,呵,不等也好,这个样子,要怎么见啊,她始终那么好看。

棠棠,你说你想看塞北的风沙,长安的绒雪,江南的柳絮,我的前半生,留在了战场,后半生,我带你去,好不好?

我带你去。

我再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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