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邮寄

一个写小说的人，前往田间。毕竟山高路又远，城市会挽留一部分的，他的灵魂，借助于私人通讯，遥遥与他对立。那部分滞留的灵魂气体，渗入他托身的革椅软座，躲进机车底板，与尾气一同沉淀于首善之区的柏油之上。他浑然不觉身影渐稀，只是在一段一段的颠簸当中，似有羽翅长成。

你，正是我所邮寄之人。将这具杂食的躯体，作为牛皮纸箱，运往乡间。乡间空气松爽，你当不会容易霉变。若是贵重易碎之品，我自会标以醒目的警符明句。然而我深解于你的来源，你生就是极卑极贱极钝之材，无需劳心加护，也必然不致有棘手的事故。

他并未嗅着灵魂的耳语，只觉侧旁嗡嗡，似有虫蝇飞舞。车厢在起伏五十六次之后停靠。弹簧门应声而开，泥土味扑面而来。路边小草如韭，野花落黄。两只普通至极的白蝶扑闪其上，身位交换，难辨梁祝。他深深吸气，似要将一众美景吞没。只是徒劳，眼前依旧山高日满，鹅群踱步于塘缘之南。只是徒劳，空气未曾充实他失去的灵魂于万一。它依旧洞明一隅，以悲凄严厉之辞相告。

你，这般无谓地自作聪明，以为举步田间，便能够将好山好水引用，填补你空白的文字。我与你论小说，讲文学，好似母狮带崽，引宠如厕。你以为三两技巧便可道破这世间一切法相。你纵有一时半刻站在我的立场着想，便不应如此幼稚鲁莽。且叫天光云影好好收降你，这也是我耗费邮资将你寄出的心意。

他并未领会这番所谓心意，毕竟他是感触拙钝之人。青山愚立于跟前，他排闼而来，身影脱离，随地势淌入集粪池中。此间正值仲夏正午时分，耀日当头，蝉鸣尖利。树上寄居的蝉，是天生守时严谨之物。在土中隐遁奇数载，或十三，或十七，于某个良人皆已入梦的静夜，被定滑轮牵招，飞身附于树上。于是众口齐鸣，只为求欢。对此，他自然是置若罔闻，好似蝉也闻不见自我的叫声。

你，难道不就是树间的知了么？随时变化自己，只为了与周围同伴保持调性的整齐，却不晓创一种独立的声音。你，终日茶足饭饱即吹弹羽翼，不顾旁人的烦躁，千篇一律。噢！那原是你不自觉的本性！你分毫未曾犹疑地置身其中，求得世间的容纳。而造物赐予你最好的馈赠，便是那天生缺陷的耳膜。

他的耳朵既然天生缺陷，便无怪他自始至终不能听得他者的规劝。所以他也有这样一种自由，无知的自由。移步远遁于城乡公路的野村，炊烟袅袅，散入青天，他背后浮升一缕淡喜。脚步渐疾，似走似奔。小村难得外人造访，恍然以为游侠雅客，皆箪食壶浆相迎。他常年流落交际场，也习得些许应对手腕。于是宾主尽兴，无论酒薄菜粗，早稻晚苠，皆杯盘狼藉，横七竖八倒卧于山野环抱之洼，任由清风四面八方泻下。也顾不得日光斑驳，摇曳于裤裆敏感所在。

你，竟是这般痴騃！一脸俗恶的风尘相。我将与你作一场史诗般的决裂。这场生死别，要山崩地裂，要惊天泣神。你以为凭几下三脚猫功夫，做个猴面的思想家，世间便会认证你的“伟大”。你以为跟真正的智慧作作迷藏，变变戏法，智慧就甘愿为你驱驾。你太看小了它！

他并没有小看了谁。在他眼中，四季犹如一季。没有万物生长的茁壮映像。绿的一直是绿的，枯的也从来未曾复苏。似乎漫长流年里的每一帧，于他都是同一幕投影。村民领他攀登近邻的翠坡山。半空中有绿云压城，垂下一根根错落的树干，老茧纵横。地上黄叶未腐，盖在细苔漫藓之上，茅屋一般。林间伸出一角吻兽，原是有寺庙藏匿其中。他与向导欣然步入，以为秘境。

城里的静安寺，释迦塔，屹立数千日月，也未见你如此渴慕光顾。乡野深山，老林古刹，看来是更存得几分净土？你见那佛光玉面，心中倒动了尘念，以致福至心灵，下笔成章。即便如此，也绝不至于就有可靠的超脱与洞见。它原是那凡夫俗子的怨念，久经锤磨，集结成册，一一冠以朦胧解。然而毕竟人造，难与天工相比较。

他也绝没有比较之意。原本他就分辨不出什么天工与人造。他唯一略微觉察到的是，这小说，总是假手于人，实为天赐。每逢起笔，心中往往时而空白，时而杂念纷呈。就如这寺庙，要么清静得能闻见风动，要么经声噪耳，无处闪躲。然而一旦进行，便能无知无觉地经营出一方天地，宛若醍醐灌顶，倏尔得道。字里行间，人物如草风般吹动起来，疑是敌兵，纳罕惊呼。

此番况味，有若清机自引、天怀独流。文字由意识的地底逶迤而出，喷薄吐露，恰到火候，微焦入味。想来我一意孤念，将你寄往乡间，自此也就不算全然枉费。也许灵魂都能够劈斩成对，如腰子一般，将一半送与他处净化，另一半负着赓续生命的担当。可是我所宿的城池固若金汤，也不确定樊笼何时再能网开一面，容你出窍，而我稳驻城垛，念念思归，遥相嘱托。

会的。他说。主持双手合十鞠躬。他则带着与主持的约定，一心静穆，随向导一起，迎着晚霞下山。四周一片宁寂，只有两人的二三碎语，抛将出去，与心境一同沉入洪荒，不知所踪。一日时光一挥而尽，闲功课做得满当得意。回城路上的美景，恰是来时的倒带回放。“听”者无言，说者有心，羁旅易辙，他这个酒囊饭袋的牛皮纸箱，也与留守的心气和解，捏合到一处，汇于座椅之上，车厢里的第三排次席。完好无损，邮资已付，确认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