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图书馆的读者
做全市最大图书馆的读者是怎么的体验？
1
庄项已经准备好了“谢邀”之后的3000字小作文描写自己并非刚编的经历，只差一个有眼力的提问者了。
大图书馆的名字其实很响亮，号称凡出版之书必在大图书馆藏。好歹是举全市之力而建的工程，稍有差池，可是躲不过被人写长微博曝光的命运。名头太大的东西，人们喜欢把它摆上神坛，当作图腾或是靶子，却不喜欢伸出手接触、感受。
而庄项或许是其中另类。
庄项是大二时候发现这处宝地，从此朝圣一般的大图书馆打卡占据了他全部的周末和绝大多数空闲。
庄项念书的学校去大图书馆地铁倒公交的标准时间是1小时55分，有时候赶上周末，加个倍都是常事。
同学大都习惯就近在校图书馆读书，但是庄项从不这样。上次走到图书馆阅览室的门口，庄项被那些好学小脑瓜的混合味道推了出去，自此决定不再与之为伍。
大图书馆的通风系统可不一样。哪怕书架间的过道都挤得像早八点的地铁，大图书馆照样闻着像春天，是书里那种春天，不像市里各种雾霾预警的春天。
想到那清新的味道，庄项咧着嘴偷笑了两声，一刷朋友圈，刷到一个长住图书馆的学姐在抱怨阅览室的盖饭味道。庄项嘴角咧得更大了，手指都随着划到点赞按钮上。“不行”，手指突然停下，“不能再让学姐感受恶意。”庄项努力把指头从赞上移开，评论了一句“学姐别生气”，后面跟着三个拥抱表情。
可惜路上的空气还是差点，毕竟是郊区名媛集聚的线路。庄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天9个小时和全市最多的霓虹灯相伴，6个小时栖息在尘土飞扬的黑暗森林，剩下的时间，在这两点之间游荡。
2
逃离地铁之后，庄项赶忙打开朋友圈：“今天要专心读书8小时，雷打不动（奋斗）”，然后把定位调到了大图书馆。
第一步先挑书，叔本华还行，海明威也可以，要是有康德那一个星期的朋友圈任务都解决了。当然，作为包容并蓄的读者，庄项有时候也会读些从0到1，从1到N，又失控又必然的畅销书。但是和火车站书店里那带着铜臭的焦虑不同，庄项是要读出自己感受，读出独特，读出艺术之美，用他自己的说法“一个够格的读者，就是每次翻开序言都要保证格调。”
抱着一摞书，庄项行走在图书馆的各个座位之间。那里是各种年纪的人，但绝大部分在读同一种书——考试教辅，为了不同的要求。考试能够决定备考的几个月在做什么，临考的几个小时紧张什么，但是不能回答一个人想做什么，追求什么，归属感在哪里。而庄项清楚，自己注定属于大图书馆，不需要考试和教材来证明。
最后选择的座位在地下1层，那里因为存放一些珍贵古籍而终日开着冷气。也挺好，冷气是守护神，庄项不相信那些不如他够格的人会来这里，“这是爱书人的避难所。”
而避难所中最宝贵的就是他今天选的位置——图书馆里拥挤不堪的永远是有插座的位置，而这种没有插座的角落，才是老饕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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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这边有人吗？”，庄项的“圣地”还是被打扰了，眼前是两位职场女性，虽然年岁稍长，但是打扮却没有那种中年气质。很有趣，校园里平均年龄不到20的学生们可以追求成熟，而且因为囊中羞涩而不那么成熟，但是年纪越长，人们会倾向于掩盖岁月的痕迹。三十几岁的男人会挺着啤酒肚在办公室看柯南，刚进大学的小男生反而追着《纸牌屋》想和木下总统一样青史留名。
“我们可以坐在这里吗？”那个声音再次发问，打断了庄项的神游，“嗯嗯，可以可以。”
安静坐下，打开苹果电脑，放好纸张，一切都显得很商务、很理性。庄项只觉得桌面有轻微的晃动，不过可以理解，毕竟他也不是要求零分贝的那种人。
安静夭折于0.2秒之后。
“您看这个schedule怎么样？要不要我follow他们更新速度？”
“不用不用，现在任务忙多找几个实习生来做就好了，都是很贝西克（basic）的工作”
庄项几乎是被这带着黄土味道的英语冲了一个跟斗，但是说话的女士并没有停下来，扭动着身上充实的脂肪继续发声：“不要担心预算的问题，等这个普兰（plan）做出来我们把实习生都开掉好了。”
“这样会不会影响公司的口碑啊，我听说现在有些人走掉后在Internet上说坏话的。”
“我们不是有那个什么Wechat事业部嘛，让他们去弄好啦啦，都是小事情。”
“但是温总，他们部门最近做这些事情怨气很big的。”
“哎呀程程啊，他们部门连这些贝西克（basic）的都有怨气真的是不行的。你看温总我学历很高的，我们在学校给导师做研究时候，那些不愿意帮导师取快递的最后连答辩都没过呢，听说有一个还跳楼了。最后导师还不是接着平步青云。我跟你讲，要像我这样才能和导师出书，你还是要跟着我学习一下的。程程你最近那个合同也要续签了，温总的话你要听明白啊。”
“是是是，一定的。就是之前说的要涨薪水不知道怎么样了？最近公司是不是资金紧张啊？上次工资拖了两个月就发了，这次都四个月了。”
“哎呀，昨天不是让你照着模板做个PPT嘛，回头我们找那几个投资人过来好啦，你看我们找完实习生之后规模多大，肯定能拉到钱的，之后再给大家发点期权就好了。”
庄项感觉再容忍下去这里就要变成电脑城的咖啡馆里，作为够格的读者也得保证大图书馆的秩序不是，“不好意思，能不能小点声讲话。”
对面两人微微点头，然后停了下来。庄项绷着的一口气也松了下来，背部靠向椅子，视线也回到书页。
两分钟后，对面的职场讲堂继续开课。或许为了照顾庄项的情绪，这次的讲座以一种“气音”的方式进行，两个人的做出一种压低声音的姿态，然后让声音更加刺耳。好像有两个气球正被缓缓撕开，而随着“气球”的开口越来越大，庄项的血液同步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向头顶崩腾，并且做出超越血管赛道的努力。
好在气球还是停了下来，换成了直接的电话铃声。
“什么事呀，我还在和温总讨论公司10年战略转折点呢，快说快说！”
“什么？我的合同终止了？被耍的实习生闹到CEO那里了？那也没关系啊，我直属温总的。”
两秒之后，说话声音里的家乡味道将刚才视图模仿的台湾腔全面压制，“温总直接批的，期权也作废了是吧？好好好好好。”
电话被对面的女子主动挂断了，显然电话对面逃过了一劫，接下来的战斗要在5分钟前还在传授人生职场道理的“大师”和“爱徒”之间爆发。
“温昌昌，你个****。”
污言秽语的亲密伙伴，自然是向对方肉身的攻击，可见执行力极高的职场精英绝不认输。
庄项甚至来不及护住要发朋友圈的书，只能看着黑格尔被村上春树撞个满怀。
好在图书馆的保安也不总是抱着保温杯打排位赛，强行让闹剧谢幕。
庄项摇着头整理无辜的黑格尔和村上春树，心想：“创业还是在咖啡馆比图书馆靠谱，至少付出一杯美式的价钱，能然他们有成本意识不至于破坏这满屋的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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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庄项的精致，在两分钟后再次粉碎。
“跟我冲锋吧，打倒大魔神。”音量爆炸却音色幼稚的响动划过大图书馆的天幕，庄项耳机里最大音量的音乐分外弱小无助。庄项也只好起身打算和噪音源沟通，还给自己凝聚意志：“这次要和对方明确安静就是安静，没有什么小点声的让步。”
不过等他顶着男孩的冲锋呐喊终于来到噪音源头时，才发现被干扰备考的考生们已经将孩子和家长围成了圈。不过可惜，这个圈的战斗力不行，只能听到孩子父亲一身倒刺的反弹。这名中年男子带着墨镜留着胡子，搭配着紧贴头皮的发量，感觉是被逐出山门的和尚。
而这名“弃僧”的啤酒肚，此刻为爱直面围观众人，好像终于完成到将军肚的进化。
“我们孩子怎么了，你们一群大人就知道跟孩子过不去。”
“什么和家长过不去，家长没教育好，这叫解放自由天性！”
“哎呀，还找保安，我这么高身份还能被保安吓住？有本事你让我还不上房贷！”
“我不稀得说你们不错了，你们就没一点毛病了？”
“我儿子外放动画片有什么错，你知道耳机对小孩子听力有多大影响吗？”
而孩子的母亲此刻一脸云淡风轻，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脸上浮现着凝望天国的笑容，偶尔看众人一眼，但连眼角的细纹都没有起伏。
在众人无计可施之际，忽然一个女生说：“你们就不怕我们上微博曝光你们一家？”庄项听着直摇头，周围大部分人也有不少摇头的。
接下就有趣了，“弃僧”拉上老婆孩子冲开人群，在奔向出口的同时还及时把右手挡在脸上没被墨镜盖住的部分。
人群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解决而集体冻结了一阵，知道有人议论说：“看身形挺像昨天新闻里说要调来咱们市的人，怪不得这么怕曝光。”
听完这句话，恍然大悟的众人赶紧各回各位，跟着下楼的庄项倒是一直琢磨：要是那个“弃僧”没有害怕曝光的身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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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项回到座位上时离闭馆只有两个小时了，比起到图书馆时候立下的8小时目标，现在他只希望能安静看会书。
可惜，黑格尔似乎不是这么想的，庄项在手机里设的番茄钟，在遇上哲学大家后的3分钟之内，成为了“小憩调整状态计时”。
在经历了2个“小憩调整状态计时”和中间长达10分钟的读书之后，闭馆的音乐残忍打断庄项找回读书状态的节奏。
庄项只好揉揉眼睛，抱起身边的大师经典之作放回书架，感叹经典难读。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排在前面的情侣开始闲聊。
“你看到对面桌那个人没？”
“你说抱着一摞书过去，然后一直睡觉的那个？”
“对啊就是他，不知道他这样是干什么，难道就为了不让其他人读那几本书？”
庄项脸有些发红，他想可能是冷气吹太多生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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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高峰的地铁上，庄项瞥见旁边的上班族又在刷“X分钟听完XXXX”，忽然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庄项看了眼时间，差5分钟晚上10点——晚上朋友圈打开率最高的时候，赶紧拿起把之前的书桌照片几个社交平台都发一遍。
现在，就等着5分钟后看看收到多少点赞了，庄项轻轻呼出一口气。
庄项还刷到很多同级同学今天和朋友一起聚餐、打球、野外散步、吃烤串的照片，也看到有人晒今天在学校图书馆的复习进度，庄项感觉心里的满足感好像撞到了某种石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他可是大图书馆的够格读者，没余力拥抱青春。
如此想着，苦涩能少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