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年6：爱他，就跟他回老家
回家的旅途
拖着大包，扛着小包，我呼哧带喘地进了车厢。T91次列车，北京西到赣州，14车012号上铺，新空调软卧。
下铺床上摊着小孩子的衣服，枕头处压着一件女式长棉袄，车窗边小茶几上有打开的食品和饮料，茶几下面，一个白色旅行箱静静蹲守在那里，旁边是一个大大的纸袋和一双女式棉靴。
我看看狭小的空间，再瞅瞅自己硕大的旅行箱，只能叹气了。这么沉重的箱子，我是没办法举起来放到床位上方的行李架上面的。也许可以试试床铺下面？我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床铺的底部，显然高度不够，只能让箱子横在床位之间了。
把箱子横过来放好，我才发现，对面的上铺是有人睡的，有一个男式的背包放在枕头处。
我心里嘀咕了一声：“这几位还挺放心的，东西放在这，居然一个人都不留。”
车身微微震动了一下，我瞥一眼外面，建筑开始向后跑了。我此刻已经精疲力尽，只想快快爬到床上去睡觉。可是担忧下铺会对我的旅行箱放在床铺中间有意见，我还是强撑着坐在空着的那个下铺上，等着那几位乘客回来。
几分钟以后，一个清亮的小男孩声音传来：“爸爸爸爸，互联网到底是什么呀？网络又是什么呀？”
一个温和的男子声音在应答着，朝着这边车厢走过来。
我抬头看了一眼，是一家三口。小男孩四岁左右，灵活黑亮的眼神滴溜溜转。男人三十多岁模样，面容温和，戴眼镜，朴素的格子棉衬衫和毛衣。联想到小男孩问到互联网，我内心不禁一笑：典型的IT人员形象，十有八九是程序员。
后面一个粉红色毛衣的女子，栗色的半卷发，肤色白皙，嘴角含笑，体态丰满，显然是生活顺心才有的模样。
他们看到了我，含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我道歉说没办法才把旅行箱放在他们床前，给他们带来不方便了。
男人弯下腰，把大纸袋和棉靴拿开，叫我把箱子并排放在他们的箱子边上。这样一来，中间就有了可以活动的余地了。
我赶紧谢过了他。
气氛良好，我们就势聊了起来。
几句话之后，我俩就从同样的客家话发音里发现了对方的底细：我俩是老乡，真正从一个乡里走出来的老乡。
女人和小男孩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激动不已讲着一口外星话的人，半晌，“噗嗤”一声笑了。
女人也放下了地道的普通话，露出了一口爽利泼辣的四川话。唯一没改的，也没有办法改变口音的，是四岁的小男孩，仍然说着一口流利准确的普通话。他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乐得咯咯大笑。
也许是家乡近在眼前的快乐，加上我有心打听他们俩的故事，这对夫妻很愉快，也很爽快地把自己的爱情故事讲了出来。
男人是我的老乡，出生于赣州市南康区的某个小山村。家境贫寒，靠着奋力苦读，考上了北京的某所重点大学，学的是热门的计算机专业，为的就是将来工作能够多挣点钱，以图改变自己以及几个弟弟妹妹的生活和前途。
女人是重庆妹子，从她白皙饱满的脸颊和秀气的眉眼间，仍然可以看出青春时期的美丽。她是男人的校友，比男人后两届。不同的是，她的家境虽说不上富裕，却也衣食无忧，不愁生活。
他们的爱情故事开始的时候和所有的校园爱情一样，优秀努力的师兄，美丽清纯的小师妹，他们彼此吸引，共同学习，一起进步。在相对纯净的校园里，他们暂时不必担忧生活的压力。
尽管家境贫寒，师兄通过拼命学习拿到奖学金，课余时间到处兼职打工，不仅能够完全独立支撑自己的生活，也还能给小师妹及时送上各种礼物，博得美人开颜。
师兄先毕业两年，他选择留在北京做了北漂。对于出身贫寒的年轻人来说，回到家乡发展，一无金钱二无人脉，就业选择余地小得可怜，还不如在北京漂着，开始会艰难点，但是机会多，就业选择面也广，这样的选择要理智实际得多。在等待小师妹毕业的两年里，他拼命工作，生活节俭到了极点，却舍不得让她受一点点委屈。
女孩临近毕业的那一年，他们的爱情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验。
女孩在重庆的家庭条件不错，在当地可以找人帮忙给她安排待遇优渥的工作。父母年龄渐长，也希望娇女能够留在身边。对于女儿的出身贫穷的男朋友，他们出于对女儿的怜爱，并没有强行要求她断绝恋情，而是用亲情不断地去感化她，希望女儿能够自己做出决定。
北京的工作和生存压力有多大，不言而喻。男孩的家庭不仅不能给他经济上面的支持，弟弟妹妹们还需要他帮忙交学费。当初他是靠了全家族之力才得以考上北京的大学，并且顺利交费入学的，现在，到了他反哺家族的时候了。是的，他就是通俗意义上所说的“凤凰男”。
而要两人都留在北京，光是高昂的房价就令大多数人绝望。他们的爱情，扛得住房价的重压吗？
两个都是学理工出身的人，思维都理智清晰得很。何去何从，把各方面的优劣势都摆出来算一算。回江西，是最先被排除的选项。回重庆，留北京，两个选择最后的权重相当。
男孩看着恋人娇美的容颜，想到如果留在北京，开始的这些年一定非常艰苦，而且他现在除了爱情，几乎什么都给不了她，也不敢保证今后就一定能够给她安逸的生活。如果她能够回到家乡，在父母身边一定会过得很快乐。至于他自己，他相信无论到哪里，他都可以踏踏实实从头干起，即便放弃北京已经打下两年的基础，他也能行。为了自己心爱的人，他可以暂时委屈自己的梦想。
女孩看着男孩刻意放松的笑容，没有忽略他转身时紧皱着的眉头，甚至看到他的鬓边有了零星的几根白发。她了解男孩沉重的家庭负担，也知道孝顺的他不可能放弃对大家庭的责任。如果回到重庆，她可以过得很安逸，但是，重庆的收入和职业发展前景肯定还是无法跟北京相比的。
如果他无需承担家庭责任，以他俩的能力，可以过得安逸舒适，但是要照顾两个大家庭的父母和弟妹，就无能为力了。而且，男孩这两年因为特别能吃苦肯干活，在工作上已经取得很大的认可，职业发展前景是明朗的。
最后，女孩做出了决定。她想要自己将来的孩子从小在北京这样的城市里长大，讲着一口地道的普通话，就跟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似的。至于要吃苦，她娇俏地笑：“到哪里不要吃苦呢？关键要看跟什么人在一起吃苦。”
男孩是很穷，可是他是女孩遇到的对她最好的人了。
“好到什么程度呢？”我问道。
“二十四孝男朋友喽！”
“那结婚以后呢？”
“二十四孝老公啊！”
已经不再年轻但仍然靓丽丰盈的女人笑得自豪，男人微笑着看看她，转过头去继续陪儿子聊天。小男孩声音清脆，才四岁的孩子，已经有了广博的知识面，语言流畅，表达自如，显然受到极好的学前教育。女人斜倚着棉被，看着丈夫和儿子，眼里满是欢喜和自豪。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回老家过年了。刚出来工作那几年，他们约定先租房，后买房，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虽然房租不菲，却省下了来回上班奔波的辛苦，可以用更多的精力去钻研工作，提高技术，不断学习成长。男孩对她呵护备至，在生活上和工作中都给了她极大的帮助。
几年以后，他们彼此的感情并未因艰苦的工作和生活而消褪，反而因为那几年的共同成长而日益情深。经过几年的勤奋工作，他们俩都成为了各自公司里的骨干技术力量，待遇大幅度提高了，终于有能力积攒了房子首付，住进了自己的房子里。随后，又有了儿子的出生。
“只有同甘共苦一起成长的感情才可能持久，否则，一个人大步向前，另一个人停滞不前，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折腾啊！”
我笑嘻嘻地问：“记得去年有个文章说上海姑娘跟江西男友回老家的事情吗？你当初跟他回老家就没有被吓到？”
男人闻言看了妻子一眼，脸居然红了一下，扭头又逗儿子去了。
女人咯咯地笑了：“这家伙，怕我嫌弃他家穷，好些年不肯带我回家去。后来等到儿子都出生了，我们才第一次回老家去，他的爸妈看到小孙子，当场就哭了，害得人家心里怪难过的，就抱着他妈妈一起哭。”
我仔细地看了男人一眼，发现他眼眶红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嘿嘿地笑了。
他用客家话跟我说：“这不是害怕自家穷把她吓得走了吗？在北京上班，就算再辛苦，毕竟有个前景在那里。可自家那样子，连自来水都冇，洗澡上厕所都是要命的事情，我哪里敢那个时候就把她带回屋底来啊？”
我深有同感地点头。城市和真正的小山村里的生活，说是有天壤之别也许言过其实，但是，巨大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在城市里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到了村里，就成了奢望。不说别的，光是上厕所，就能把绝大多数城里的孩子给吓到了。这是城市与乡村的差距，这是时代和社会给农村欠下的帐。
“不过这几年好多了，家里新房子也建起来了，装了马桶和热水器，可以随时洗热水澡了。今年年底，家里还装好了宽带，有wifi了，可以随时上网，工作上的事情也不会耽误，挺好的。我们回家过年，也不用担心会误了工作了。”
男人把孩子抱在怀里，大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小男孩雪白粉嫩的脸颊，时尚新潮的衣着，有型有款的发型，一看就知道是成长于大都市里的孩子。恐怕他永远也想像不到他的父亲在他这般年纪的时候，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吧？
女人倦了，就上床去睡了。男人抱着儿子，开始给他讲故事。
我也爬到自己铺位上，想着在家里等我的亲人们，不知不觉睡着了。梦境里，客家乡音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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