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曾经是腊肉
一
那些年,家家户户杀了年猪,最重要的事就是做腊肉,以后大半年里要吃肉都指望它了——90年代(甚至迟至2000年)以前的农村,没有几家人是有余钱上街买新鲜肉吃的;加之农村很多地方没通电,即使后来有的地方通电了,冰柜冰箱也不普及,所以,除了杀猪后的几天吃点新鲜的,其余肉和骨头都要做成腊肉。
肉是杀猪时就请刀儿匠(屠夫)切分好了的。肉块的大小和形状根据各家主人的喜好,切大块些,做腊肉和后期保管时就省事点,切小块些,更容易入味。家常吃的,一般也不太讲究,但有两样——“刀头”和“刀菜”都不会马虎。
“刀头”是敬神用的。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上元、中秋等传统节日,过世人诞辰和忌日,家里喜庆日子等,都是要敬神的,敬神的这块肉就叫“刀头”。做“刀头”的肉首选尾䐁(坐臀),其次是保肋(挨着猪肋外面的肉)——这可跟跟古人以肥为美和饮食缺少油水有关,尾䐁优于保肋则是肥肉厚实瘦肉也多,我亲见过有的人家过年敬神是为了显示是尾䐁肉,专门要让“刀头”后面拖着猪尾巴。可惜,尾巴只有一根,一次以后再敬神就没有带尾巴的尾䐁了。“刀头”肉一要留足,二要方正,到时候摆上才好看。
“刀菜”是送情的。再穷,人情是免不了的,尤其是娘舅姑表、丈人亲家这些近亲,逢年过节和生日等,都得相互走动,我们那叫“走人户”,而“走人户”,空手是不行的,要送情——这也是传统,说是要有“礼性”。贫穷年代送情,最先是两斤挂面,后来加上一斤白糖(冰糖),再后来就加上了“刀菜”。所谓“刀菜”,我猜(没考证过),可能是个谦虚又形象的说法,意思是一刀菜而已。既是一刀菜,当然就不多,也就是一绺,大约两三斤的样子。“刀菜”通常也是选尾䐁或保肋肉,跟“刀头”选它是一个道理——以肥为美,显示主人家猪喂得好,日子过得不错。“刀菜”肉是要在制作腊肉之前就切好的,因为如果一大块烘好的腊肉再切,就有白边不好看。切时也有讲究,不能太大块(因为早先自家的肉本就不多,有时是猪小,有时是只能吃上半边,另半边交了国家或卖了钱),但也不能太寒碜,看上去要大气,所以长短宽窄就比较讲究。后来粮食多了,猪喂得多了大了,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到现在已没人送“刀菜”了。
制作腊肉,通常分两步:先是腌,后是烟。
腌,就是用盐把肉仔细抹一遍,然后码入皇桶或是大缸里,放置1周到10天,让盐融化并进入肉里。这一步,至关重要,盐不够,腊肉就容易坏,保存时间也不能久;盐多了,腊肉就咸了,也造成盐的浪费(不要以为浪费点盐不是事,80年代初的农村娃多少都借过盐——注意:是借,不是要,借一小勺,也是要还的)。
烟,就费事一些了。先要将腌好的肉用温水洗净沥干,然后用竿或木竿悬挂成一排,下面生烟熏,所以叫熏腊肉、烘腊肉、烟腊肉。
熏腊肉最省事的方法是挂在灶孔上方,借灶里冒出的烟熏,想吃的时候也方便,抬手就取。但这样做的不多,一是挂不下,二是烟不大。我家就只在灶孔上挂过大肠,煮面条或白菜汤时切一段煎油,偶尔吃上一个肠圈,咯叽咯叽,满口生香。不在灶孔上熏腊肉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灶膛烧的柴火太杂,烟气多种多样,有损腊肉香味。
我们家熏腊肉一般在一间屋子里,从房梁上垂下两根绳子,拴住竹竿两头,把肉、排骨、猪头、猪蹄等均匀地挂在竹竿上,再在下面点火沤烟,要一天时间,熏到肉皮全部微黄才算好,随着时间的推移,水份蒸发,它的颜色就越来越深了。这个“沤”字最要紧,就是不能冒出明火来,否则就是烤肉了,肥肉就会烤化成油滴入火里,火上浇油,引起火灾就麻烦了。因此要十分小心,时时照看,稍有火起就必须添加沤烟材料把火捂灭。沤烟的材料一般是粗米糠、锯末、柏树枝,后来因为农家也不自己打家具了,锯末基本绝迹,就只用米糠和柏树枝了。值得一提的是,锯末一定不能用松木锯末,松木锯末熏的肉,煮出来皮不烂,嚼不动。什么原因,我至今不知道,也不知后来的高压锅能不能煮烂,有经验的朋友欢迎告诉我。柏树锯末和柏树枝熏的肉有柏油的清香,透着自然的味道。
最爱曾经是腊肉二
做腊肉的目的当然是吃,最大的乐趣味也在吃。
过去,即使杀了年猪,吃整头猪的腊肉,也不是天天能吃想吃就吃的,因为除前面说的敬神和人情,来年家里干事业(如修房屋打家具)招待匠人、农忙时节招待帮工以及招待家中来客,都靠它了,所以,能吃上腊肉总是很高兴的事儿。
最高兴的是过年。
再穷不穷年,年过好了一年都好——尽管这可能只是一个愿望,一个梦,因此年饭必须重视,哪怕是最穷的年代也要尽其所有做一顿年饭(就像《白毛女》的故事,其他都可能是假的,杨伯劳借钱也要吃顿饺子,一定是真的),何况现在已有“米”下锅。
年三十儿,吃过早饭,父母就开始忙活,半个猪头和一块尾䐁煮一锅(敬神要用,必须滴),排骨(或猪蹄)海带萝卜炖一锅,还要煮一个整Xuanxuan(音,不知字怎么写。就是扇子骨及包着它的一整块瘦肉)备着待客……
我和弟弟通常会被安排把屋子和院坝打扫干净(有个风俗,正月初一不扫地,免得把财扫走了),哪有心思扫地呀,划拉几扫把就往灶屋跑,看肉起锅没。跑上几次,母亲就会嗔怪:“还不去扫地!喉咙硬是伸出爪爪了嗦?煮熟了喊你们。”
因为敬神在先,所有猪头肉和尾䐁总是最先煮熟。母亲在厨房收拾猪头,把头皮和头骨分开,将中午要吃的肉切片装盘,父亲则带我们去堂屋神龛下敬神(年三十敬神,有的人家要上坟头,有的人家就在堂屋。我们家兴后一种,按父亲的说法,年三十是团年,要把祖上请家来,正月初一是拜年,该到他们那里去)。父亲念念有词地点燃纸钱,我们兄弟俩早匆匆作过几个揖,一溜烟钻进了灶屋,看母亲撕猪头切肉。母亲通常会将软颚和牙花撕下来,切成两段,给我们兄弟俩嘴里一人塞一片。那个香呀,那个脆呀,我现在写这都满嘴生津。还会给我们一人来一片猪耳朵。熟透的耳朵最好吃(我不大喜欢凉拌耳叶,没熟透,硬梆梆的,除了调料味,再难品出别的味道),而且要挑中间部分——耳根太肥,耳尖太瘦——皮质部分糯得粘牙粘嘴唇,入口就化了,软骨质部分脆但一点也不硌牙,又是另一种滋味。
最爱曾经是腊肉Xuanxuan上全是精瘦肉,片下一片来,再一点点撕着吃,味道也很巴适,跟里脊一样是上好的下酒菜,待客最好。小孩们不但爱吃这种肉,还争着要里面的扇子骨(我们也叫它盐铲铲),因为上面有刀剔不干净的肉,小孩们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啃、舔、咂,直到没了肉,也没一点味儿,还不肯放手,要高高地藏起来,好作铲泥沙的玩具,使得一直跟着的使劲摇着尾巴流着哈喇子的狗,都生出怨恨的眼神,垂着尾巴悻悻地去了。
最爱曾经是腊肉早先年,年要过到十五才算完,三十初一各家吃各家,从初二开始就走人户相互拜年,到哪家都有腊肉吃。即使这样,也似乎从没吃腻过,反倒觉得这样灿烂的日子太短了。
前面说过,家里腊肉有许多用处,所以,生活回归常态后,就不是轻易能吃上的了,于是就盼着家里来客、请匠人或农忙时节的到来。我最是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因为“跑通时”(我们当时一种叫法,就像最近广受关注的“冰花男孩”那样,学校不能寄宿,每天早去晚归),中午在学校就着自带咸菜吃蒸饭,总是吃不饱,所以家里中午一般要留一碗饭蒸在锅里,好使我回家就吃上垫垫。有一天傍晚回家,一碗米饭吃到最后,突然出现几片肥肉,高兴得一扫而光,晚上才知道中午有有客人来过了。从此形成条件反射,每天回家,端起碗就要用筷子插一下,看饭下面盖肉了没有。当然是绝大部分时间都没有。
这种生活持续到我当兵离家。90年代部队生活,比农村要些,但仍然缺油水,总想吃肉,老想着家里的腊肉,老希望把休假安排在春节或春节稍后,但不是总能如愿,因此,也总感觉腊肉没吃够过。直到2000年以后,收入增加些了,市场物资也更丰富了,街上随时能买到腊肉,饭馆也能随时吃上腊肉,对它的思念才有所消减。再后来,突然刮起一股风,说腌腊制品是垃圾食品,致癌,要远离。我不大信这个,心说农村好多老人吃了一辈子都没事,不是腊肉致癌,是市场上卖的腊肉的原料出了问题,所以老家父母做的腊肉我仍照吃不误。可惜,一场病后,医生告诫:戒烟戒酒少吃腊肉,从此少了许多口福,也少了许多乐趣。
现在回想,作文记之,祝喜欢腊肉的朋友永远好口福,多吃好腊肉,吃得健康,身体棒棒!
(图片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