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旅馆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旅馆,可是没有任何一家旅馆与眼前这一家有一丁点儿相似之处。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冻、人烟寥寥的地方,矗立着一座旅馆本就十分古怪。如果说这是专门为那些爱冒险看风景的家伙们所建立的话,又似乎太过简陋,比雪地帐篷好不了多少。屋子败了色的门墙像竖起来的木地板一样满是裂缝,看起来随时都可能倒塌。它的底部,由于年深月久浸泡在雪水里,已经发霉发暗了。旅馆看不出有字牌,但有一个地方,几块丑陋的木头随意地浮凸出来,很让人纳闷。也许那只是因为侵蚀导致字迹不断变得灰暗、模糊,并最终演变成这样。也许那只是设计的图案。不过这些都已经无法,也没有必要考究了。这儿似乎是个被人遗忘的荒凉之地,尽管如此,这家旅馆却从未歇业过。
这家旅馆的主人是个名叫许远的男人。他身材结实却面容憔悴,乌黑的瞳孔大而凄切无神,身上的装束还是十年前流行的样式。他常坐的巴掌大的柜台上没有旅客登记簿,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相框,一本缺失封皮的书和小半瓶酒。他总是喜欢一口喝完大半瓶酒后反复回味,并对剩下的一点酒恋恋不舍。脏兮兮的地板上,有一小块地方被仔细清理过了,上面摆着一个加菲猫公仔,只是公仔身上的条纹已经看不大清了。总之,关于他的一切几乎都充满了冲突,令人费解。
而现在他遇上了件令人困惑的事。是个女人。她面容平静,衣着朴素,像是刚抽出来的手帕纸,白净,平淡,连花纹图案都不曾有,看不出任何特别的地方。她可以是邻家温柔的女主人,可以是初来乍到的女老师,也可以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或是兼任这三个身份。她可以是任何人。
奇怪的是,这个女人已经入住了三天,一个人。许远经营了多年旅馆,但他还从没有见过一个女子只身入住。真是一桩怪事。许远自诩见过许多疯狂的事,自认是一个疯狂的人。但那种平静的,近乎理性的疯狂他从未见过。
这三天她未踏出旅馆一步。每天下午,她都会准时推开她房间那扇吱吱呀呀的木门,拿着一本她带来的书,走进满是寒意的大厅。大厅里的角落里有个破旧到已经掉漆的三层书架,上面摆放着许多文笔瑰丽,构思精巧的爱情小说,可是她完全不屑一顾。她似乎只读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厅没有灯,她便一直读到黄昏。而他一直坐在柜台后面。在窗外天空由蓝变橙红,最后变灰变黑的过程中,没有人开口交谈,也没有人表示出有交谈的欲望。
但他确确实实对她起了好奇心。与其说观察,不如说他在研究她。当然一无所获。因为除了她的行为,关于她的一切实在是太普通甚至平庸了。可他没有就此放弃,他不是那种轻易言弃的人。也许许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个人太孤独了,潜意识里都渴望和他人建立某种联系。
本来这个故事就像两圈湖水的涟漪,暂时的扰动后便不了了之。但是这一切都在那个女人住的第四天被打破了。
她问:“这家旅馆是什么名字?”
毫无征兆。没有礼貌用语。声音像块海底的千年礁石,坚硬而粗糙。
一段沉默。
她没有再追问。
“伤心旅馆,女士。”许远翻书页的手停了下来,但他没有抬头。
又是一阵沉默。
“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他缓缓抬起头,发现她早已直视着他,目光如炬,像是在审判一个犯人。他没法不回答。这么久来,她是第一个问他这样问题的人。因为某种除了孤独之外的原因,他甚至渴望向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吐露心声。他还不明白,一个秘密太久无处诉说是会令人发疯的。
“因为一个女人。”他脱口而出,竟也不自悔。
“一个男人只会因为一个女人如此落魄。”她轻笑。
“那是十年之前的事情。”
“告诉我,好吗?”她语气温柔,透露着一丝迫切。
他迟疑了。那些敝帚自珍的东西,简直有些羞于开口。他既想一口气倾吐所有,又想将这一切封存心中。最终前一种想法大获全胜。奇怪的是,她的短短几句话竟然在他的心中激起了这么大的风浪。而目前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十年前我和她相爱了,很久。”
匣子裂了一条缝,灰白色的回忆从里面滔滔不绝地流出来。紧接着这条缝张裂成一个开口。接下来的时间里,随着他嘴唇翕动,话语像小提琴上的音符,顺滑,流畅,哀伤地倾诉着。回忆也恢复成生动鲜艳的模样。他清楚这一切只是昙花一现,因此他格外珍惜,小心翼翼地讲述着这个故事。
“我们在赫尔辛基相识。在那样一个地方遇见本土人,亲切到太容易滋生爱情。更何况两个人还如此投缘。我和她都是旅游爱好者。我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里斯本,圣托里尼,西雅图,青海……以至于巴格达,开普敦。没钱住旅馆,两个人什么地方都睡过,也觉得甜可压苦。我不想说得这么矫情、俗套,但是我可以肯定,那三年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光。”他的神色像铺开的卷轴。
“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人,人群中你一眼就可以认出她—只有她会打扮成那样—各种各样亮色的衣服!但它们之间一点都不违和,就像从最新的时装秀里面走出来的。她的脸,至今我仍记得清清楚楚,却没法向你详细描述出来—也许你要说,“每个恋爱的人都这么说他们的另一半:‘哦,他在这个世界上,在我心中就是独一无二的。’但这仍然丝毫不妨碍他们出轨,做个负心的渣男渣女。”可是我必须要说,我不是这样。即使现在,我依然能够认出她。我也可以认得出……她的子女。”末句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
女人不言不语,任由男人自说自话,情绪回转起伏。“她最爱的短篇小说是《一颗树·一块石·一片云》,最爱的长篇小说是《普汉先生》,最喜欢的小说家是张爱玲,最喜欢的歌手是小野丽莎,最爱的歌是《What a wonderful world》;她还爱一切香甜的食物,曲奇,双皮奶……”男人喋喋不休,语速越来越快,语气也越来越激动,全然不顾眼前的女人在不在听。他只是在说。
“她喜欢加菲猫和猫头鹰。”他终于结束了关于她的爱好清单。开始了下一番高谈阔论。“我们那样地相爱,彼此心知肚明彼此的一切。她那样浪漫、出挑;我亦如只情系她一人的天涯浪子。我们般配、互补,同样自我,却又同样体贴,仿佛墙与墙纸般亲密无间……”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这座旅馆叫伤心旅馆呢?”女人终于打断了他。男人很不悦,仿佛一个演员正在全心全意投入聚光灯下的舞台,却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
“因为她和我毫无原因地结束了。”他痛苦地皱起眉,很快又被自我情绪吞噬,“这里是我当初和她旅游的最后一站。她戴着鹅黄色暖帽说:‘这里真的很美,可惜没个旅馆什么的,只能停留一小会儿就必须回去。’因此我便在这里开了这样一家旅馆。你别说,还真的有不少人过来,足够温饱了。这一半也是她的功劳。”
“一开就是十年。”他叹了口气,表示谈话持续到了一个随时可以结束的阶段,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向角落那个摇摇欲散的书架,“好了,姑娘,你还有什么问题吗?”他棕黄的脸,咖啡色的夹克和枫叶棕的棉裤与背后深木色的墙壁融为一体,似乎他本来就属于这里。
“她真的是这样么?听你的描述,她倒像是海里唱歌的美人鱼。”半晌,女人轻笑道。
男人顿时勃然大怒,脚步也沉重了些,像一只困兽。
“你懂什么。”他的语气明显在压抑自己的怒火。
“她是不是……”
“够了。”男人粗鲁地打断了她,“我要看书了。”
“郝雅。”女人不等他说完,便已经抢先轻声说出一个名字。
门外的大雪突然停住了,松树也不再动摇。云彩远离大地,鸟儿全部落回巢中。男人猛地怔住了,然后颤抖着站起来,身体前倾,眼睛不可思议地钉在女人脸上,仿佛在她脸上钉出一束洞。
“你怎么……你认识她?”男人语无伦次,他的神情复杂,滑稽却只令人感到心酸而非可笑,像是流浪汉向心爱的女孩表白后,希冀又不安地等待回应。
然而女人像铁面无私的法官落下了法槌。
“我就是。”她面无表情,内心却千味杂陈,“许远。”
许远的脸上先是一片茫然,但紧接着,他的脸因激动而发红、扭曲,喘着粗气。他像是复仇的杀手,杀错了人,被判以死刑。
“你这个满嘴谎言的女人!……不要脸的……卑鄙的…….”许远的声音断续而又干涩,像没上松香的提琴弓弦。
(你这样一个平庸的女人,怎么可能?)
“事实如此。”郝雅说,“她从来不喜欢那些俗套的爱情小说,男才女貌,伤感风流。她喜欢披头士,喜欢辣的食物,喜欢一切能够刺激她感官的东西……”
“闭嘴!”许远叫喊道。
(闭嘴!我真想杀了你这个长舌妇!)
“至于旅游,或许她的行李箱已经生锈,积满灰尘了吧。”郝雅一口气读完了所有判词。
“你不可能是她,你不能是她……快告诉我,你只是她的一个朋友,对不对?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对不对?说话!”许远的右拳猛地砸向桌子。一定有血流出来了,可是郝雅纹丝不动。
(苍天啊……他究竟爱的是什么?是我,以前的我,还是他心中的我?)
那一瞬间,郝雅在对方黑如黑发的瞳孔中清楚地看见了自己,那个因日夜为各种事情奔波而年未老,色先衰的女人。她想起来自己已经需要保养。护肤是一定需要,或许偶尔还需要化妆。她知道他们已经是两个星系。
许远还在声嘶力竭,“你千里迢迢地跑过来,毫无意义地说上这一大推话,就是为了耍别人,是不是?你再这样,我就让你滚出去!”
(她想杀了我……她正在这么做,我不能让她得逞。)
(我本来是在社交软件上偶然发现这儿,便怀着好奇,怀疑和不安的情绪前来拜访。没想到一切已经成为这样。我想释放你。)
可是郝雅没有这么说。眼前的一幕让她什么也说不出来:男人布满血丝的红眼睛无助,惊恐地望向她,脸皱成一团,像巢中的幼鸟见到飞鹰降落,又像原始人第一次走出洞穴,见到熊熊大火。这时她的心里才隐约明白:“成全别人的梦境有什么不好呢?每个人都如此。”她想到一厢情愿,尽管两者并不完全等同,但都是美丽的错误。虽然什么都错了,但终究是美丽的,这便足够。
她的表情缓和下来,温柔地说:“放松,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我只是,郝雅的同事。你放心,郝雅现在过得很好,她时不时还会提起你。”说这些话时她的心里非常难受,像是在对已经死了的人做交代。
但是她继续说,“你可以多告诉我一些你们之间爱情的事吗?”
一个小时后,男人满面喜悦地送走了女人。
“这座旅馆名副其实。”她微笑着向他挥手告别。
“是的,我爱她。”男人也向她示意。女人没有听见,因为暴雪肆虐,旅馆在哭泣。
女人没有再说话。她立刻转过身去,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竭力不发出呜咽的声音。可两行泪还是流了出来。这泪为什么人而流,为什么事而流,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是戴上眼镜,防止飞灰似的雪花钻到眼睛里,再害她流泪。